第354章 講到一半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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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境的風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刮過廢棄雷達陣列時,帶起一片令人牙酸的嗚咽。
    林小雨的隊伍在陣列下的避風處紮營,篝火驅散了嚴寒,卻驅不散那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規律嗡鳴。
    隊員們裹緊了毯子,試圖用閑聊抵禦這詭異的聲音,但林小雨卻皺起了眉。
    她不是第一次在野外聽見風聲,但這一次,聲音裏有一種不屬於自然的秩序感。
    她取出了隨身攜帶的音頻分析儀,將探頭對準了那座最高、斷裂最嚴重的天線。
    設備屏幕上,雜亂的波形中,一條微弱但極其穩定的信號頑固地跳動著。
    她戴上耳機,指尖在虛擬鍵盤上飛速敲擊,過濾,降噪,放大。
    嗡鳴聲在她的耳中逐漸變得清晰,分解成無數細碎的數據流。
    幾分鍾後,當最終的分析結果呈現在屏幕上時,林小雨的呼吸驟然停止。
    那不是噪音,而是一幅被編碼成聲波的地質剖麵圖。
    圖譜的結構清晰得可怕,精準地標注出地下三百米處一條從未被勘探記錄過的龐大含水層。
    這正是他們此行的目標。
    然而,在剖麵圖最下方的標注點旁,一行用不同頻率編碼的小字,像一個冰冷的紋身,烙印在數據流的末尾。
    “別鑽太深,會吵醒老脈衝。”
    林小雨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這輕佻中帶著一絲警告的語氣,這把地質活動稱為“脈衝”的習慣——整個“聲紋牆”計劃裏,隻有一個人會這麽做。
    許墨。
    但這個數據,這份由風聲傳遞的圖譜,卻從未在“聲紋牆”的任何數據庫中出現過。
    它就像一個來自墳墓的幽靈,在曠野的風中對她低語。
    信號被以最高加密等級傳回了中央控製室。
    蘇瑤看著屏幕上那段來自北境風聲的數據,臉色比窗外的夜色還要凝重。
    她的手指在控製台上劃過,調出係統深處一個被她標記為“異常”的檔案庫。
    這裏存放著近十年來所有無法解釋的、卻又被證明無比正確的“知識碎片”。
    從一種全新的抗寒作物基因序列,到一次精準預測的太陽風暴,它們的出現方式五花八門,有時是某個孩童無意的哼唱,有時是一段邊遠地區流傳的民謠。
    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都帶著許墨那獨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風格。
    她將林小雨發現的新數據作為關鍵節點導入係統,命令超級計算機重新進行溯源分析。
    她懷疑的不是信息的真偽,而是其傳遞的方式。
    這不是簡單的教學,更像是一種……幹預。
    每一次,“許墨式”的知識都精準地出現在人類群體認知即將陷入瓶頸或走向錯誤方向的前夜,像一隻無形的手,在最關鍵的時刻輕輕推了一把。
    幾小時後,一張巨大的全息圖在控製室中央展開。
    那是一棵倒置的、由無數光點和線路構成的巨樹。
    它的樹冠覆蓋全球,每一條枝丫都連接著一個或大或小的認知突破事件。
    而所有枝丫,無論多麽繁茂,最終都匯向同一個根係。
    那根係深深紮在一個坐標點上,係統將其標記為——“第一聲源”。
    蘇瑤怔怔地看著那棵發光的樹,指尖冰涼。
    她終於明白了。
    許墨不是在講課,也不是在傳遞信息。
    他是在用自己的知識和存在,為這個瀕臨崩潰的文明,嫁接一條全新的、能夠自我修複和進化的神經係統。
    而此刻,那個“神經係統”的締造者,正站在無垠的冰原邊緣。
    許墨的呼吸在酷寒中凝成白霧,他的目光落在腳下一處微不足道的地麵隆起上。
    他用工兵鏟剖開堅硬的凍土,一段鏽跡斑斑的電纜暴露出來。
    這是他很多年前親手鋪設的“神經脈絡”的其中一條支線,他以為它早已在數次地質變動中徹底損毀。
    他蹲下身,脫掉手套,用指尖輕輕觸碰那段冰冷的金屬。
    就在接觸的瞬間,一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電流,仿佛被喚醒的記憶,順著電纜,沿著他的手臂,閃電般直衝大腦。
    轟——
    世界在他的意識裏炸開。
    他“聽”到了十三個講述站裏同時響起的口琴聲,悠揚而濕潤;他“看”到了林小雨正站在一塊臨時的黑板前,給年輕的勘探隊員畫著地震波的傳播圖解,用的正是他剛剛傳過去的數據;他“感受”到了千裏之外,蘇瑤的手指在控製屏上因震驚而引發的輕微顫抖。
    整個世界的脈動,所有與他“知識”相連的人的思緒,都化作洪流湧入他的腦海。
    他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灼傷。
    那段剛剛還傳導著整個文明心跳的電纜,在他鬆開手後,發出一陣輕微的劈啪聲,迅速碳化,化為一捧黑色的灰燼,被風吹散。
    幾乎在同一時間,遠在南方的三號綠洲,值夜的負責人小海正驚恐地向上級報告。
    綠洲的全自動灌溉係統在幾分鍾前無故啟動,所有噴頭都違反了預設程序,齊齊對準了沒有一朵雲的夜空。
    無數水珠被噴灑向高空,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水霧幕布。
    正當小海以為是係統故障時,天邊的極光恰好脈動起來。
    光線穿透水霧,經過無數水珠的折射,竟在夜空中拚出了一幅動態的、無比清晰的星圖。
    星圖上,一個巨大的能量團正從太陽方向湧來,旁邊標注著精確的軌道和強度數據——未來七日內,一場史無前例的強磁暴即將來襲。
    小海認得這個模型,這是許墨早年用以預測天災的頂級算法,但係統日誌裏清清楚楚地顯示:無人調用,自主運行。
    他再低頭看時,發現所有講述站旁備用的口琴,不知何時都變得濕漉漉的,仿佛剛剛被人從水中取出,吹奏過一曲獻給星辰的歌。
    冰崖之上,許墨遙望著南方天際那片由他親手點亮的、隱約可見的極光。
    他從懷中取出了最後一件私人物品——一枚邊緣磨損的黃銅齒輪,上麵刻著兩個小小的字母:+y。
    那是很多年前,蘇瑤送給他的,他們共同完成的第一個機械模型的零件。
    他沒有將它扔下山崖,而是輕輕地放在了腳下的冰麵上。
    風起了,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猛烈。
    那枚小小的齒輪在光滑的冰麵上開始緩緩滾動,劃出一道精準的對數螺旋軌跡,最終“哢”的一聲,完美地嵌入了一道狹窄的冰縫之中。
    就在齒輪嵌入的刹那,遠在萬裏之外的“聲紋牆”核心機房,一塊負責存儲加密密鑰的備用芯片,在一陣輕微的電流過載聲中,自動從插槽中彈出。
    守夜的技術員驚愕地撿起它,發現芯片光滑的表麵上,不知何時被蝕刻出了一行新的小字,字跡如刀刻般深刻。
    “這課,我講到你懂為止。”
    蘇瑤猛地從夢中驚醒,心髒狂跳不止。
    她不知道自己夢見了什麽,隻記得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原和一聲歎息。
    窗外,夜風呼嘯,那聲音不再是單純的嗚咽,聽上去,竟像是有人在低聲誦讀著一篇宏大的開場白。
    她深吸一口氣,撥通了通訊器。
    冰冷的指令從她口中發出,清晰而堅定,傳向每一個關鍵崗位。
    風暴即將來臨,而那個幽靈般的老師已經指明了方向。
    謎題的答案,一切的根源,都指向了地圖上那個被她新命名的紅點。
    那裏,曾是文明的第一聲啼哭,如今,卻成了最深的謎團。
    蘇.瑤的目光穿透了控製室的舷窗,望向遙遠的北方。
    新的課程已經開始,但這一次,學生們必須親自走進那間名為“第一聲源”的、最古老的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