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風不考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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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瑤的指尖在冷光控製台上疾速跳躍,汗珠沿著她的太陽穴滑落,卻不敢去擦。
她麵前的“聲紋牆”如同一麵黑色的深淵,無數光流在其中穿梭,每一條都代表著一個獨立的共振感應器。
她剛剛完成了新陣列的接入,將基地的感知觸角,史無前例地探入到了北極冰層之下。
那裏,一道微弱到近乎幻覺的信號正在起伏,像是沉睡巨獸的呼吸。
這道信號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與另一組數據的關聯。
蘇瑤深吸一口氣,調出了一個被塵封十年的數據庫,標簽是“風傳教學異常記錄”。
這是許墨留下的遺產,也是整個綠洲文明最大的謎團。
當她將這些異常數據按時間軸鋪開時,心髒猛地一沉。
綠洲選址,教育綱領修訂,根節點協議升級……每一次,當人類的集體智慧陷入迷茫與爭執的死胡同,當文明的航船即將擱淺在認知的淺灘,那神秘的風聲就會如期而至。
它們並非胡亂吹拂,而是精準地掠過特定的建築、峽穀或機械結構,激發出一種獨特而可被解讀的聲學模式。
它們不是答案,更像是提示。
蘇瑤的呼吸變得急促。
她猛然意識到一個顛覆性的事實:許墨從未“講”過任何一節課。
他隻是一個調音師,在文明最需要的時候,擰動了那根看不見的弦,讓喧囂的爭論靜止,讓所有人聽見自己內心深處,那個早已存在、卻被噪音掩蓋的共同想法。
他不是傳道者,他隻是一個回音的放大器。
就在蘇瑤的認知被徹底顛覆的同時,千裏之外的“第一聲源”廣場上,林小雨正被另一個更具體的謎題困擾。
一個名叫阿哲的孩子,正對著自己用半截廢棄鐵管和一張高彈性膜做出的簡易共鳴腔唉聲歎氣。
無論他怎麽拉伸或放鬆那張膜,發出的聲音都沉悶而走調。
傍晚的風開始變得凜冽,帶著戈壁特有的幹燥和涼意。
當一股氣旋恰好掠過那根鐵管的邊緣時,一陣清晰、悠揚的旋律毫無征兆地響起。
那聲音空靈,帶著金屬的顫音,卻精準地組合成了一段話。
正是昨天,基地主控黑板上自動浮現的那句——“別記,去聽”。
廣場上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孩子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驚愕地看著那個簡陋的裝置。
林小雨第一個反應過來,她幾乎是撲了過去,按下了隨身錄音設備的回放鍵。
音頻被導入便攜分析儀,一道頻譜圖在屏幕上展開。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段聲音的基頻,與數據庫裏保存的許墨腦波樣本的特征頻率,完全一致!
但詭異的是,它的相位是徹底紊亂的,就好像不是一個單一的聲源發出的,而是由千萬個微弱到無法分辨的回聲,在同一瞬間疊加而成。
它來自四麵八方,來自每一個孩子的呼吸,每一片樹葉的顫動,每一粒沙塵的碰撞。
林小雨下意識地伸出手,仿佛想觸摸那陣風。
她對著空無一物的空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聲問道:“是你嗎?許墨老師?”
風穿過她的掌心,冰涼而真實。
一個輕柔的顫音,仿佛由無數個聲音匯聚而成,直接在她耳蝸裏響起:“是你自己。”
與此同時,西部斷崖帶的深穀中,小海正經曆著絕望。
腳下的地麵毫無預兆地塌陷,他和整支巡查隊都墜入了這個深不見底的裂穀。
通訊設備在墜落中摔得粉碎,唯一的緊急信標也無法穿透厚重的岩層。
食物和水正在迅速告罄,幾次試圖攀爬都以隊員受傷和岩壁的再次剝落告終。
夜幕降臨,深穀中一片死寂,隻剩下隊員們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小海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幾乎已經放棄了希望。
就在這時,風勢突變。
原本在穀口平緩流動的氣流,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攪動,猛地灌入穀底。
風不再是柔和的吹拂,而是卷著無數細小的沙粒,像霰彈一樣撞擊著周圍的岩壁。
“砰……嗒嗒……砰砰……”
起初,這隻是令人煩躁的噪音。
但漸漸的,小海的眉頭皺了起來。
作為許墨早期的學生,他曾接受過一種極為特殊的訓練。
他本能地開始記錄那些撞擊聲的節奏和落點。
長音、短音、停頓、位置……一個小時後,他手中的記錄筆停下,額頭上全是冷汗。
那不是雜亂無章的撞擊。那是一組坐標。
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這組數據的編碼格式,是他隻在教科書上見過的,由許墨在綠洲建立之初發明的“地質摩斯碼”。
因為效率低下,這套編碼早已被淘汰了二十年。
他不敢相信,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疑慮。
他帶著僅存的力氣,帶領隊員們按照坐標的指引,在穀底一處看似完整的岩壁上摸索。
最終,他們找到了一道被浮土掩蓋的隱蔽裂隙。
裂隙之後,是一條潺潺流動的地下水脈,和一片散發著幽幽藍光、儲量驚人的可燃冰沉積。
他們得救了。
當救援隊最終找到他們時,小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調取了當晚的氣象數據。
數據明確顯示,那晚的風向根本不可能形成灌入穀底的渦流,更不用說那麽精準地撞擊岩壁了。
那陣風,仿佛是為了給他們送信,硬生生被某種無法理解的力量,“拐了個彎”。
三份看似毫不相幹的報告,最終同時匯集到了蘇瑤的控製台上。
一份來自北極冰層的宏觀分析,一份來自廣場上的微觀體驗,一份來自絕境中的實踐證據。
蘇瑤看著這三份報告,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不再猶豫,將所有異常事件匯總,建模成一個複雜的數據包,輸入了x819超級計算機的靜默協議接口。
這個接口是她為許墨的“殘存意識”特設的,但它從未有過任何回應。
這一次,係統依舊沉默。沒有數據流,沒有回應碼。
但蘇瑤的目光,卻被“聲紋牆”上一塊核心處理芯片吸引了。
那塊處於絕對恒溫環境中的芯片表麵,竟然開始析出一層細密、潔白的冰晶。
冰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排列、組合,最終在墨色的芯片上,凝結成了一行極小的、仿佛用鑽石刻下的文字:
他不是信號源,是信道。
一瞬間,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蘇瑤的腦海。
所有的碎片都拚合了起來。
許墨的意識早已不在某個地方“發送”信息,他已經散作了天地,化為了法則,成為了連接人類集體潛意識與外部物理環境的傳導介質。
他的“課”,從來不是傳授知識,而是教會整個文明如何聆聽自己,如何自己思考。
風聲、地質、巧合……都是文明的潛意識通過“許墨”這個信道,給予自己的回響。
蘇瑤渾身一震,隨即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
她伸出手,刪除了所有追蹤和分析許墨信號的程序。
那些複雜的算法、追蹤模型,在這一刻顯得如此愚蠢和傲慢。
最後,她隻在係統中留下了一個最簡單的、完全開放的監聽端口。
她想了想,將它重新命名為:“隨便聽聽。”
幾乎在同一時刻,地球的另一端,北極。
肆虐了數個星期的風雪,毫無征兆地停了。
厚達千米的冰層之下,那個人形的輪廓最後一次緩緩舒展,像一個睡了太久的人伸了個懶腰。
隨即,它的輪廓開始迅速淡化,能量不再匯聚,而是均勻地彌散開來,融入了整片冰蓋,融入了下方的洋流,融入了地殼深處的脈動。
千裏之外,“第一聲源”廣場上,那上千件孩子們製作的、懸掛在支架上的風鳴器、口琴、共鳴管,同時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嗡鳴。
緊接著,所有的簧片、膜片都自發地調整了角度,不再迎著風,而是微微偏轉,仿佛側耳傾聽著來自天空、大地和彼此的低語。
十三營地的孩子們,無論是在修理機械,還是在溫習功課,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仿佛被一種無聲的指令召喚,齊齊抬頭望向天空。
夜空中,絢爛的極光無聲地流轉、匯聚,最終拚出了一段極其短暫的光紋。
那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的語言,也不是一個複雜的數學公式。
它隻是一個簡單的波形。
像一次心跳,像一次呼吸,像阿哲那支走調的鐵管口琴,發出的第一聲嗡鳴。
而在無人察覺的地殼深處,最後一道用以維持“信道”的脈衝,平穩地滑入了永恒的靜默。
就像一位老師寫完了黑板上最後一個字,輕輕放下粉筆,微笑著轉身,離開了教室。
風,終於學會了自己寫教案。
林小雨站在廣場中央,仰望著那片變幻莫測的極光,感受著空氣中那股前所未有的、寧靜而又充滿活力的氣息。
她看著那些孩子們,他們的臉上不再有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本能的領悟。
她知道,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剛剛開始。
她的目光從一張張稚嫩的臉上掃過,心中一個念頭變得無比清晰。
這些由風帶來的“知識”,零散、深奧,卻又直指核心。
它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被動地接收了。
她的視線最終定格在廣場中央的那個講台上。
是時候了,她想。
必須有人將這些碎片串聯起來,引導孩子們去理解,去消化。
課程已經結束。但真正的複習,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