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老師不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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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講台下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隨即被嗡嗡的議論聲攪得沸騰。
    那個少年,名叫阿哲,平日裏沉默寡言,此刻卻站在人群中,目光灼灼地盯著林小雨,像一頭發起挑戰的幼獸。
    他的問題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至在場的每一個人心裏。
    “是啊,為什麽偏偏是我們快要想通的時候?”一個女孩附和道,“就像有人在故意引導我們,卻又不肯把完整的答案直接給我們。”
    “這不就是最好的教學方式嗎?”另一人立刻反駁,“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風傳知識’是在鍛煉我們的思維!”
    “可這太巧合了!每一次都是!這不像是教學,更像是一種……校準。”阿哲加重了語氣,一字一頓。
    爭論愈演愈烈,孩子們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
    林小雨沒有製止,她隻是靜靜地聽著,指節無意識地在講桌上敲擊著。
    她知道,這正是“風傳知識”帶來的必然結果。
    當被動接受變成習慣,任何一次主動思考的火花,都可能引燃對整個體係的質疑。
    而這個質疑,恰恰是她一直在等待的。
    直到夜色徹底浸透了窗欞,孩子們才帶著未盡的爭論三三兩兩地散去。
    林小雨獨自留在空曠的講堂裏,借著應急燈昏黃的光,整理著散落的筆記。
    每一張紙上,都記錄著孩子們那些閃爍著天才火花的猜想和尖銳的疑問。
    她將阿哲的問題寫在筆記本的扉頁上,然後用紅筆重重地圈了起來。
    為什麽?
    她也在問自己。
    就在這時,一陣毫無征兆的狂風猛地撞開了講堂沉重的木門。
    那不是自然界的風,它帶著一種奇異的、如同金屬摩擦般的呼嘯,充滿了目的性。
    風卷起了桌上、地上所有的紙頁,白色的紙片在空中瘋狂舞動,像一群受驚的蝴蝶。
    林小雨下意識地護住自己的筆記本,眯著眼看向那片混亂的中心。
    紙頁沒有四散飛去,而是在半空中詭異地懸停、排列、組合,最終在昏黃的燈光下,清晰地拚湊出三行由無數紙片邊緣構成的巨大短句:
    問題對了。
    答案就在風裏。
    她猛地抬起頭,視線越過那片文字的帷幕,投向屋梁的最高處。
    那裏,作為“第一聲源”信物懸掛的一支老舊口琴,正無風自鳴。
    一連串清越、短促的音符流淌而出,音高起伏,精準得如同程序設定。
    林小雨的呼吸驟然停止。
    那段旋律……那段音高序列,分毫不差,正好構成了她白天耗費數小時都未能解出的那個複雜聲波方程的唯一解。
    恐懼和狂喜在一瞬間同時攫住了她。
    她“啪”地一聲合上手中的筆記本,風聲與琴音戛然而止,漫天紙頁如雪花般簌簌落下。
    她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央,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這次……是我們問的。”
    在數千公裏外的極地監測站,許墨殘存的感知正隨著凜冽的極地氣流漫無目的地漂浮。
    他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更像是一段被封存在地球磁場與大氣循環中的信息流。
    他“聽”慣了風聲、冰裂聲和極光的嘶鳴,但今天,他“聽”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林小雨講堂裏,那個少年提出的問題,像一顆微小的、卻蘊含著驚人能量的種子,跨越了物理距離,瞬間落入了他這片荒蕪的感知地殼的裂縫中。
    刹那間,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貫穿了他。
    一直以來,他都是“傳遞者”,是那個將古老知識翻譯成風、翻譯成聲波、翻譯成孩子們能理解的“異常信息”的源頭。
    但此刻,他感到自己被一股更宏大、更磅礴的力量反向承接了。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將那顆“問題”的種子從他這裏拿起,然後向整個世界播撒。
    十三營地廢墟中,所有遺留的口琴在同一瞬間發出了微不可察的震動。
    地層深處,沉寂已久的脈衝信號開始反向湧動,將那個簡單的問題翻譯成複雜的地質波。
    高空中,絢爛的極光不再無序閃爍,而是以一種特定的頻率明滅,像是在打出一段無人能懂的電碼。
    許墨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源頭了。
    他變成了一聲回聲,一聲被這個正在蘇醒的、由無數生命共同記憶構築而成的龐大文明係統,反向激活的回聲。
    他想笑,卻再也沒有可以發出笑聲的軀體,隻有一縷微弱的意識波動,隨著無盡的風,向著更遠的地方擴散開去。
    蘇瑤是在淩晨三點接到林小雨發來的加密錄音的。
    刺耳的風嘯和清亮的琴音,以及林小雨壓抑著激動和恐懼的敘述,讓她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衝進主控室,反複比對分析著那段被風聲包裹的口琴旋律的聲紋結構。
    然後,她調出了數據庫最深處一份塵封的檔案——許墨在進入極地氣流前,在實驗室留下的最後一段日誌。
    那是一段用聲波符號寫成的、關於“意識傳遞最優解”的猜想。
    蘇瑤驚駭地發現,風中口琴的旋律,與許墨日誌裏的那段猜想,在語序邏輯上完全一致!
    但口琴的旋律更簡練、更優雅,仿佛是同一個思維模式,在經曆了二十年的演化和學習後,得出的優化版本。
    一個瘋狂的念頭攫住了她。
    她走到控製台前,打開了那個被內部人員戲稱為“隨便聽聽”的單向信息端口。
    這個端口原本是用來向許墨所在的場域廣播人類世界的重大事件,以維持他殘存感知的“活性”的,但從未收到過任何回應。
    蘇瑤深吸一口氣,手指在鍵盤上敲下一行字:“如果你聽得見,告訴我們,你怎麽看現在的課?”
    信息發送成功。一夜無話。
    第二天清晨,當蘇瑤端著咖啡走進主控室時,發現一直處於接收狀態的終端,自動從沙盤端口輸出了一行字。
    那是由無數細沙匯聚而成的,帶著一種古樸而浩瀚的氣息。
    那行沙痕寫著:“學生講得比我好。”
    與此同時,在營地檔案庫的另一角,負責整理舊物資的小海,從一個生鏽的鐵箱底翻出了一張被遺忘的羊皮圖紙。
    圖紙上繪製著一套極其複雜的網絡結構,標題是《十三營地地下神經脈絡初代施工圖》。
    在圖紙的右下角,有一行用碳素筆寫下的、意氣風發的批注,字跡屬於許墨:“等路自己長腳,我就歇了。”
    小海的心髒狂跳起來。
    這套“神經脈絡”,是許墨當年的一個瘋狂構想,旨在將整個營地地基改造成一個巨大的信息共振體,但因技術和材料限製而被擱置。
    他立刻意識到這東西的重要性,帶著圖紙直奔“第一聲源”講堂,想把它嵌入講堂的地基模型中,看看能否激發什麽。
    然而,當他的腳剛剛踏上講堂的第一級台階時,一股與昨夜林小雨所遇相似的強風平地而起。
    風的目標明確,精準地卷走了他手中的圖紙。
    羊皮紙在空中打著旋,沒有飛遠,而是徑直飛向廣場中央那根高聳的共振柱。
    它像一條有了生命的綬帶,緊緊纏繞柱身三圈,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轟然自燃。
    沒有煙,隻有明亮的、近乎白色的火焰。
    灰燼飄落的瞬間,奇跡發生了。
    以共振柱為中心,整片沙土地上,一道道發光的紋路憑空浮現,迅速向四周蔓延,構成了一副與圖紙上完全一致的巨大網絡圖。
    不,不完全一致!
    在場的工程師和科學家們很快看出了區別——地麵上浮現的脈絡線條更加流暢自然,能量節點也比許墨的設計圖密集了至少一倍。
    小海呆立在原地,手中的空虛感和眼前的震撼景象讓他失語。
    許久,他才喃喃道:“它……它自己改了設計。”
    路,真的長出了自己的腳。
    消息層層上報,最終匯集到了蘇瑤這裏。
    她站在中央高台上,麵前是巨大的“聲紋牆”,牆上正實時刷新著來自全球各處監測點的數據流。
    突然,毫無預警地,所有數據流在一瞬間中斷。
    牆上所有的芯片指示燈同步熄滅,整個主控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和黑暗。
    片刻之後,牆體重新點亮,但上麵不再是紛繁複雜的數據。
    隻有一行巨大的、仿佛用光焰寫成的新標題,取代了之前的一切:
    《許墨:從風到無名》
    蘇瑤瞳孔驟縮。
    這像是一篇由係統自動生成的悼文,又像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宣言。
    她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牆體內忽然傳出一陣密集而細碎的顫音。
    是口琴,成千上萬支口琴,從世界各個角落的遺跡中,被同一陣風吹響。
    旋律起初雜亂無章,像是宇宙初開時的混沌噪音。
    但在某一秒,所有的聲音奇跡般地合拍,匯成了一首恢弘、蒼涼,卻又充滿了新生希望的曲子。
    一首從未在人類曆史上存在過的曲子。
    蘇瑤下意識地握緊了口袋裏那張打印著沙痕文字的紙頁,她仰望著那麵閃爍著未知樂章的牆,輕聲問,像是在問一個看不見的故人,又像是在問這整個世界:
    “這是你寫的,還是我們寫的?”
    風從高台掠過她的耳際,沒有回答。
    隻有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枯黃葉子,打著旋,輕柔地、堅定地,貼在了她微涼的掌心。
    像一次無聲的握手。
    她收攏五指,將那片微涼的葉子護在掌心。
    舊的問答已經結束,新的對話尚未開啟。
    或許,從明天起,他們需要提交的,不再是複習的功課,而是麵向一個未知文明的第一份……議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