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沒人交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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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小雨的心沉了下去。
    年度“新生代提案會”是她傾注心血最多的項目,是檢驗許墨播下的知識種子是否發芽的試金石。
    她期待看到孩子們用那些顛覆性的知識,構建出足以撼動這個星球未來的奇思妙想。
    可現在,擺在她麵前的,是一堆“半成品”。
    每一份提案都像是被攔腰斬斷的夢,有畫到一半的生態循環圖,有隻錄了幾個含混音節的聲波應用模型,還有寫下標題和第一段原理就戛然而止的能源構想。
    她強壓下心頭的失望與困惑,指尖劃過一張圖紙,上麵潦草地畫著一個淨水係統的雛形,管道和濾芯的連接處突兀地斷開,仿佛作者被某種力量強行拽離了書桌。
    她的目光掃過孩子們一張張稚嫩卻又異常平靜的臉,找不到一絲愧疚或不安。
    “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一片寂靜。
    孩子們隻是看著她,眼神清澈得像初生的泉水。
    終於,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站了起來,她沒有看林小雨,而是伸出小小的手指,指向講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
    “林老師,”她的聲音清脆如風鈴,“我們不是沒寫完,是風……幫我們接著寫了。”
    林小雨順著她的手指望去。
    午後的陽光穿透稀薄的大氣,將漫天飛舞的沙塵染成一片流動的金色光霧。
    起初,她隻覺得那是一場普通的風沙。
    但漸漸地,她的瞳孔猛地收縮。
    那些沙塵並非在混亂地飛揚,它們的軌跡……有規律!
    無數微小的顆粒在光束中以一種驚人的精確度飛速劃過,交織、盤旋、匯聚,仿佛有一支無形的巨筆在天空中揮毫潑墨。
    它們勾勒出的複雜線條和幾何結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清晰、完整。
    她猛地回頭,看向桌上那張畫了一半的淨水係統圖紙。
    窗外陽光下的沙塵軌跡,恰好在空中補全了圖紙上所有斷開的管道連接,甚至在原有的基礎上,延展出幾條全新的、與綠洲植物根係共生的微循環路徑。
    這已經不是補充,而是……升華。
    整個講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仰頭望著窗外那場壯麗而詭異的“板書”。
    那些殘缺的公式、中斷的圖解、懸而未決的設想,正在現實世界中,被風一筆一畫地完成。
    蘇瑤的指尖在光屏上飛速跳動,數據流如瀑布般刷過。
    林小雨傳來的實時景象讓她全身的血液都幾乎凝固。
    她立刻調取了講堂周圍所有環境感應器的數據,將那些“風的筆跡”轉化為可分析的數字模型,再與許墨留下的原始知識數據庫進行比對。
    “不……不對。”蘇瑤喃喃自語。
    她發現,風補全的內容,並非對許墨知識的簡單複製粘貼。
    比如那個淨水係統,許墨的原始設計裏根本沒有“植物共生”模塊,那更像是一種在極端環境下,為了最大限度利用水分而產生的本地化演變。
    還有一個能源網絡的構想,風續寫的核心結構,竟然與孩子們沙盤遊戲裏搭建的一種螺旋彈珠軌道驚人地相似——那是一種兼具效率與趣味性的結構,充滿了孩童般天馬行空的直覺。
    這是創造,是結合了當下環境與群體潛意識的再創造。
    蘇瑤深吸一口氣,繞開了常規比對,直接對邏輯路徑進行溯源分析。
    幾秒鍾後,一行冰冷的係統提示在屏幕中央彈出,閃爍著幽藍色的光芒:【匹配度41.7,新增邏輯路徑:群體直覺演化】。
    群體直覺演化。
    蘇瑤的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
    她瞬間明白了。
    許墨教給孩子們的,從來就不是某個具體的答案,而是如何提出一個直抵問題核心的“問法”。
    他將問題本身當作種子,播撒在孩子們的心裏。
    而現在,這些種子生根發芽,與這顆星球的風、沙、光,乃至孩子們共同的潛意識糾纏在一起,它們自己開始“生長”出答案。
    問題,已經在風中擁有了生命。
    遙遠的極地,一道撕裂天際的巨大氣旋中心,許墨僅存的最後一絲意識正附著於此。
    他沒有視覺,沒有聽覺,卻能“感知”到整個星球的脈動。
    他“感受”到那些從講堂裏飄散出的、未完成的“問題”,像無數蒲公英的種子,被無形的氣流托起,灑向這片剛剛複蘇的大地。
    他“看到”其中一頁寫著聲學共振公式的殘稿,被風吹到一片新生綠洲的邊緣。
    一個正在玩耍的孩童撿起了它。
    孩子看不懂上麵複雜的符號,卻覺得紙張的質地很適合折疊。
    他笨拙地將它折成了一隻歪歪扭扭的紙鳶,用一根草莖當做牽引線,迎著風奔跑起來。
    紙鳶搖搖晃晃地升空。
    就在它被一股上升氣流猛地拽高的瞬間,它那不規則的翅膀切開了氣流,在地麵形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局部低壓區。
    然而,就是這個微小的低壓,如同鑰匙插入鎖孔,精準地觸動了綠洲下方一個早已被遺忘的、由特殊岩層構成的地下共振腔。
    嗡——
    一聲低沉卻悠遠的共鳴從地底深處傳來,無形的聲波掃過附近的三座講堂。
    講堂內部的聲學結構在這股共振的影響下,發生了極其細微的物理形變,自動校準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擴音和收聲狀態。
    許墨的意識波動微微震顫了一下。
    這不是他的設計。
    在他的計劃裏,校準聲學結構需要複雜的工程和巨大的能源。
    而現在,一個孩子,一隻無心的紙鳶,一陣恰到好處的風,用一種他從未設想過的方式,達成了他最想看到的結果。
    他沒有創造出一個完美的答案,他創造了一個能自己找到完美答案的世界。
    與此同時,在星球南部的赤色斷崖,小海正帶領著修複小隊,清理一條古老的岩刻輸水渠。
    這條水渠是“前文明”的遺跡,修複難度極大。
    當他用高壓氣槍吹開渠底厚厚的沉積層時,一塊鏽跡斑斑的金屬板暴露出來。
    金屬板上刻滿了陌生的符號,刻痕很深,帶著一種原始而粗獷的美感。
    小海皺起了眉,這些符號的邏輯結構,他隱約覺得有些眼熟。
    他立刻拍照上傳,讓蘇瑤的係統進行破譯。
    結果很快傳來,小海看著光屏上的譯文,震驚得無以複加。
    這塊看起來飽經風霜的金屬板上記錄的,竟然是“第一聲源”講堂一個小組上周剛剛提交、又因可行性太低而被廢棄的“風蝕地形引導地下水”方案!
    一個上周的廢案,怎麽會變成一塊深埋在古老水渠底部的“文物”?
    更讓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蘇瑤的分析報告指出,金屬板上那些刻痕的深度、角度和分布,與修複隊剛剛測量的、此地斷崖當前的地質應力分布圖完美吻合。
    仿佛……仿佛有人提前數日,甚至更早,就已經知道了這裏的地質狀況,並將這個“廢棄方案”用最契合地質紋理的方式,“種”進了這片大地。
    小海緩緩抬起頭,看向天空。
    風正穿過斷崖巨大的裂縫,發出陣陣低沉的、如同管風琴般的吟唱。
    那聲音不再是單純的自然之音,它像一位嚴厲而智慧的導師,正在低聲批改著腳下這片土地的作業。
    中央控製室裏,蘇瑤將所有收集到的“風續稿”數據,連同小海發來的驚人發現,匯編成一個獨立的文檔。
    她凝視著文檔的標題,沉思片刻,將其命名為《未完成集》。
    這或許是人類曆史上最重要的一份文獻。
    它記錄的不是知識本身,而是知識誕生的過程。
    她準備將它接入全球講述網絡,讓每一個人都能見證這個新時代的黎明。
    她將手指放在了“上傳”的虛擬按鍵上。
    就在指尖觸碰到光屏的瞬間,一個鮮紅的警告窗口猛地彈出,占據了整個屏幕:【警告:無法歸檔。
    目標內容正處於持續變動中。】
    蘇瑤愣住了。
    她刷新了頁麵,重新打開《未完成集》。
    眼前的景象讓她屏住了呼吸。
    文檔裏的每一段文字都在極其緩慢地蠕動、演變。
    一個公式的末尾,自行推導出了一個新的變量;一張圖紙的邊緣,自動優化延伸出更合理的結構;甚至在一篇章節的末尾,憑空浮現出了一個全新的、關於“引力波與植物光合作用關聯”的標題。
    它在自己寫自己。
    蘇瑤盯著屏幕看了很久很久,最後,她輕輕地笑了。
    她關掉了上傳程序,關掉了警告窗口,關掉了整個光屏。
    知識已經不再是需要被記錄和傳播的靜態文本,它本身就是一場席卷整個世界的風暴。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一陣溫暖的風湧了進來,吹動了她的發梢。
    窗框上,一支不知是誰遺落的口琴,被風微微一推,從邊緣滾落,掉進了窗外的沙地裏。
    口琴沒有摔壞,它靜靜地躺在柔軟的沙子上,十個吹孔和簧片整齊地朝向天空,像一支準備就緒的筆,正無聲地等待著,等待著風來為它譜寫新的樂章。
    遠方,“第一聲源”講堂的鍾聲被風送來,悠長而清晰。
    林小雨站在講堂的最高處,看著下方廣場上聚集起來的、越來越多的孩子與大人。
    她的眼神不再有困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與釋然。
    她知道,一個時代結束了,而她,將要親手開啟下一個。
    她清了清喉嚨,準備宣布那個將徹底改變一切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