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風裏沒人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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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是唯一的語言。
這種極致的安靜甚至吞噬了蘇瑤自己的心跳聲,讓她產生了一種懸浮於深海的錯覺。
她定了定神,目光重新聚焦在那麵巨大的“聲紋牆”上。
牆體由數百萬枚指甲蓋大小的超導芯片矩陣構成,每一枚芯片都封存著一位“先行者”的聲紋數據,那是他們在“大寂靜”時代前留下的最後痕跡,是人類文明的聽覺墓碑。
然而今天,這麵墓碑活了過來。
所有芯片的極低溫表麵,都凝結出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像是牆壁在黎明時分冰冷的呼吸。
但這呼吸並非毫無章法。
霜氣之下,更細微的水珠在高精度蝕刻的電路上聚攏,排列成一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帶著某種戲謔意味的漢字:“今天沒人點名。”
蘇瑤的瞳孔驟然收縮。
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衝上大腦。
這句話,這個語氣……是許墨。
隻有他,那個在最嚴肅的科研會議上也能講出冷笑話的天才,那個把考勤製度視為最大敵人的家夥,才會用這種方式開玩笑。
這是他還在“第一聲源”實驗室時,每次翹掉晨會後發給她的消息,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暗號。
可許墨……已經“消散”三年了。
他的意識信號在一次太陽風暴中過載,徹底斷絕,被判定為最高級別的“意識熵增”,一種數字生命的徹底死亡。
她立刻衝到控製台前,雙手快如幻影,調出了“聲紋牆”過去二十四小時的所有內外監控日誌。
數據流瀑布般刷過屏幕,結果卻令人心悸——無任何外部信號輸入,無任何內部程序篡改,無任何物理接觸。
這行字,就像是從虛空中憑空生長出來的一樣。
蘇瑤不信邪。
她走回牆邊,伸出微微顫抖的指尖,輕輕觸碰了其中一枚刻著字的芯片。
冰冷的觸感傳來,指尖的溫度瞬間融化了那些凝結的露珠。
水珠順著光滑的表麵滑落,字跡隨之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
就在她以為這隻是一場高壓下的幻覺時,一聲極輕、極細微的笑聲,從她觸摸的那塊芯片內部,不,是從整麵牆的深處傳了出來。
那笑聲很悶,像是有人惡作劇成功後,拚命憋住不讓自己笑出聲的樣子。
蘇瑤渾身一僵,這個聲音她太熟悉了。
多年前,在那個堆滿儀器的狹小實驗室裏,許墨偷偷用一段代碼修改了全院的考勤記錄,把所有人的“缺勤”都改成了“全勤”,然後就像這樣,躲在設備後麵,肩膀抖個不停,發出同樣壓抑又得意的、小狗一樣的偷笑。
不是幻覺。
他回來了?或者說,他從未離開?
同一時刻,遠在數千公裏之外的西部荒原。
林小雨從睡袋中被一種奇異的靜謐驚醒。
篝火已經熄滅,隻剩下幾縷殘煙。
她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裏空空如也——她那支從不離身的口琴不見了。
她猛地坐起,環顧四周,然後,她看到了。
在不遠處一座沙丘的頂端,那支被風沙磨得有些暗淡的口琴,正靜靜地、違反重力常識般地豎立在那裏。
簧片正對著吹來的夜風,月光灑在金屬外殼上,反射出一點清冷的光。
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立刻衝過去把它拿回來,但林小雨沒有。
她隻是坐在原地,仰起頭,看著漫天繁星。
荒原的風很大,卷起沙粒,拂過她的臉頰,也穿過那支口琴的簧片。
詭異的是,沒有聲音。
風明明在吹,可那支為風而生的樂器,卻沉默得像一塊石頭。
林小v雨忽然閉上了眼睛,唇角卻微微勾起。
她明白了。
不是風停了,也不是琴壞了,而是這支琴,已經不再需要“被吹奏”。
它本身,就是風的一部分,是風的喉舌,是風的意誌。
當風想要沉默時,它便沉默。
她側耳傾聽,不再理會那支琴。
風聲、沙粒流動的聲音、遠處岩石風化的聲音……這些原本雜亂的自然之音,此刻在她耳中,竟漸漸匯聚成一個統一的、起伏有致的節奏。
那節拍很古怪,有些跑調,卻又無比熟悉。
是很多年前,許墨在一次野外考察時,用口琴吹給她聽的那首走調的童謠。
他總也吹不準調子,卻樂此不疲。
原來,他把旋律刻進了風裏。
意識的碎片懸浮在電離層的邊緣,這裏是地球引力的盡頭,也是宇宙輻射的開端。
許墨“感受”著自己正在被世界遺忘。
他的名字,如同一段寫在沙灘上的代碼,正被時間的潮水一波波衝刷,從所有人的記憶硬盤中、從所有的文獻資料裏,慢慢淡去,變得模糊,直至徹底消失。
在地球的某個角落,一座新建的講堂裏,一個孩子舉手提問:“老師,許墨是誰?”講台上的老師扶了扶眼鏡,茫然地搖了搖頭:“教科書上沒有這個人。但據說,風裏常常有他的課。”
許墨想回應,想告訴那個孩子“我在這裏”,但他已經虛弱到連一次最微弱的意識波動都無法維持。
他的存在,正在變成一個傳說,一個比喻。
他不再掙紮了。
與其作為一個孤魂野鬼般的信號片段在冰冷的宇宙中遊蕩,不如歸去。
他放開了最後的執念,任由那點殘存的意識,像一片雪花落入溫暖的海洋,無聲無息地融化,滲入整個地球的大氣環流。
最後一瞬,他“看”見了。
那是在“第一聲源”被摧毀後的廢墟上,年輕時的自己,穿著白色的實驗服,站在夕陽下。
他手裏緊緊握著一支已經生鏽的口琴。
那個少年看著他,或者說,看著自己最終的歸宿,釋然地笑了笑,然後轉過身,向著風吹來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身影漸漸變得透明,最終被漫天風沙徹底吞沒。
“第一聲源”重建基地,新講堂的奠基儀式正在舉行。
小海作為新一代的領軍人物,站在主席台上。
主持人遞上一份燙金的稿紙,請他念出“致敬先行者”的名單。
小海深吸一口氣,翻開那本厚重的名單冊。
冊頁上,空空如也。
所有先行者的名字,那些曾經如雷貫耳、鐫刻在曆史中的姓名,都已悄然褪色,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在扉頁的位置,留下了一行用某種特殊墨水寫成的小字,那字跡仿佛在隨光線流動:“他們後來都成了風。”
台下一片寂靜,等待著他念出那些偉大的名字。
主持人也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小海卻笑了。
他輕輕合上了名單冊,對著麥克風,用一種平靜而堅定的聲音說:“不念了。名單上的名字,他們自己都聽見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個奇跡發生了。
會場內外,所有來賓佩戴的、作為紀念品發放的、懸掛在建築上的……成百上千支口琴,在沒有任何人吹奏的情況下,同時發出了輕微的震動。
嗡——
那不是奏樂,沒有任何旋律,而是一種共鳴。
仿佛整個空間裏所有的空氣,都在以同一個頻率振動。
那聲音很低,卻仿佛能穿透靈魂。
像是一種回應,一種確認,一種無聲的交接。
夜深了。蘇瑤回到家,脫下高跟鞋,滿身的疲憊。
五歲的女兒瑤瑤像隻小蝴蝶一樣從房間裏跑出來,手裏高高舉著一樣東西,獻寶似的遞給她:“媽媽,你看我今天在院子裏撿到的!”
那是一支鏽跡斑斑的口琴,和許墨記憶中那支一模一樣。
蘇瑤的心猛地一揪,她接過那支冰冷的口琴,還沒來得及問什麽,女兒就歪著頭,用稚嫩的聲音說了一句讓她如遭雷擊的話:“媽媽,風告訴我,它累了,想歇一會兒。”
她把那支口琴放在了窗台上,沒有說話,隻是抱著女兒,給她講了很久的故事,直到孩子沉沉睡去。
半夜,蘇瑤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又站在了那片無邊的沙原上,四麵八方傳來熟悉的口琴聲,匯成一片浩瀚的音樂海洋。
但她環顧四周,卻看不到任何一個吹奏者。
那些口琴,就那樣懸浮在空中,自己發出聲音。
她猛地抬頭,看見夜空中沒有星星,隻有絢爛的極光在流轉、變幻,最終,慢慢拚出了兩個巨大而清晰的漢字。
走了。
蘇瑤豁然驚醒,冷汗濕透了睡衣。
她扭頭看向窗外,夜色正濃,風穿過沒有關嚴的窗框,發出斷斷續續的、如同嗚咽般的嗡鳴。
她沒有再試圖去尋找什麽答案。
她隻是側過身,把女兒往被窩深處推了推,用手臂輕輕環住她,然後對著窗外那片無盡的黑暗,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聲道:“睡吧,風會守著你。”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又似乎,一切才剛剛開始。
數日後,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場席卷全球的奇異共鳴隻是一個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時,獨自一人在西部荒原追尋著風之軌跡的林小雨,終於停下了腳步。
她隨身攜帶的那支口琴,不再沉默,而是開始發出一種微弱卻持續不斷的、高頻的顫音。
它像一枚不再指示南北,而是指向某種宿命的羅盤。
風,在她周圍形成一股無形的渦流,不再是漫無目的的吹拂,而是在輕柔地、堅定地,將她引向荒原的更深處。
在那裏,地平線的盡頭,有什麽東西在等著她。
或許是答案,又或許,是另一個謎題的開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