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沒人寫的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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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第一縷光線穿透高大的拱形窗,在光滑如鏡的地麵上投下狹長的光斑。
    林小雨推開厚重的金屬門,走進十三營地最大的階梯講堂。
    她習慣了這裏的空曠與寂靜,這裏曾是許墨最喜歡的地方,如今,則成了她每日沉思的聖地。
    然而,今日的寂靜卻帶著一種異樣的、幾乎是實質性的壓迫感。
    她的腳步頓住了。
    視線盡頭,那麵占據了整麵牆壁的巨大黑色麵板上,不再是熟悉的漆黑一片。
    上麵用一種近乎燃燒的白色,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公式。
    字跡狂放而精準,仿佛風暴在最激烈的一刻被凝固成了結晶。
    它們從麵板的最左側開始,如同一條奔騰的白色河流,貫穿整個平麵,最終匯入右下角一個複雜得令人頭暈目眩的終極模型。
    林小雨的心髒猛地一縮。
    她快步走上前,鼻尖幾乎要觸碰到冰冷的麵板。
    這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的墨水或粉筆,字跡像是直接從麵板內部發光,帶著微弱的能量波動。
    她一眼就認出了那些基礎符號——大氣電離層的物理參數,植物葉綠素的光反應方程。
    但它們被一種前所未見的數學邏輯強行扭合在一起,構建出一個她從未想象過的體係:大氣電離與植物光合作用的宏觀耦合機製。
    這是足以改寫整個生態循環理論的基石。
    “誰?”她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空無一人的講堂回蕩著她壓抑的驚呼。
    她立刻轉身奔向控製台,調取過去十二小時的所有入口監控記錄。
    權限驗證通過,屏幕上跳出的卻不是預想中的影像。
    一片空白。
    數據流完整,設備運行正常,但沒有任何畫麵被記錄下來。
    仿佛有一股力量,直接抹去了時間本身。
    林小雨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椎爬上。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將目光投向那麵寫滿天書的黑板。
    她逐行逐句地解讀,越是深入,那股熟悉的悸動就越是清晰。
    這種推導方式,這種在邏輯的懸崖邊縱身一躍、卻總能穩穩落在下一個理論基石上的驚人直覺……是許墨的風格。
    不,比許墨更凝練,更……完整。
    許墨的推導總是帶著探索的痕跡,像是在黑暗中摸索著點亮一盞又一盞燈。
    而眼前的這些,像是在太陽下繪製地圖,每一個步驟都充滿了無可辯駁的確定性。
    它跨越了許墨最後的思考,得出了一個更進一步的結論。
    她緩緩伸出手,指尖在那些發光的字跡上空輕輕撫過,感受著那微弱的能量餘溫。
    許久,她放下手,對著空無一人的講堂,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聲音輕聲說:“這次……不是風寫的,是我們自己想通的。”
    同一時間,遠在數據中心的蘇瑤,麵前的光幕上已經同步顯示了林小雨傳送過來的高精度圖像。
    警報沒有響起,因為係統並未將其判定為異常入侵。
    它甚至無法歸類這究竟是什麽。
    蘇瑤的眉頭緊鎖,十指在虛擬鍵盤上化作一片殘影。
    她沒有去追查那段空白的監控,那毫無意義。
    她將整個公式體係進行結構化拆解,轉換成純粹的數學語言。
    當結果呈現出來時,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個數學結構,她見過。
    就在最近的營地集體夢境分析報告中。
    連續數周,超過百分之八十的營地居民在夢中,都在無意識地處理著結構高度相似的抽象數據流。
    那些夢光怪陸離,有人夢見自己在雲層中播種,有人夢見森林隨著雷電的節拍呼吸。
    但剝離掉所有敘事外衣,夢境的底層邏輯,其數學形態,與黑板上的公式驚人地吻合。
    一個瘋狂的念頭擊中了她。
    她立刻切換界麵,調出了超級人工智能x819的最高權限靜默日誌。
    這份日誌記錄著ai在無任何外部指令下的一切自主行為。
    在過去的三天裏,日誌中出現了一條極其反常的記錄:x819在後台自動創建了一個新的環境調控協議,命名為“光合電離協同”。
    它沒有執行,隻是默默地將協議編譯完成,靜置在核心代碼庫中。
    而編譯這個協議所用的核心算法,來源標注是——“群體潛意識數據流解析”。
    ai將所有人的夢境,編譯成了一套可執行的未來方案。
    而今天清晨,這個方案以一種最古典、最神聖的方式,呈現在了所有人的麵前。
    蘇瑤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她終於明白了。
    許墨的離去,並非結束,而是開始。
    他不是留下了一本需要後人解讀的教案,而是將“出題”與“解題”的能力,像種子一樣撒進了每一個人的精神深處。
    文明的進化,已不再需要一個孤獨的先知在前方引路。
    整個群體,在深沉的睡夢中,共同推導著屬於自己的未來。
    此刻,最後的許墨正以一種人類無法理解的方式存在著。
    他是一段掠過地表的波動,一陣穿過峽穀的風。
    他“感受”到了那間講堂裏發生的一切,感受到了那個複雜的耦合機製在短短幾分鍾內,被成千上萬個大腦同時理解、吸收。
    那種感覺,就像一束光毫無阻礙地穿透了最厚重的雲層,照亮了整片大地。
    知識的傳遞不再需要語言,不再需要時間,它成為一種共鳴,一種瞬間完成的同步。
    他曾想過要停留,想以某種方式回應那一聲“我們自己想通了”的低語。
    但他知道,已經沒有必要了。
    他的角色已經完成。
    回應,隻會重新製造一個焦點,一個權威,而他們最不需要的,就是權威。
    於是,他放棄了最後一次凝聚成形的念頭。
    他不再試圖“回應”,而是任由自己最後的意識隨風擴散,融入山川,融入河流,融入每一片樹葉的脈絡,成為下一個偉大問題誕生之前,那遼闊而又永恒的一瞬寂靜。
    而在被稱為“第一聲源”的巨大環形山穀中,小海正帶領著他的勘探隊進行例行地質波紋檢測。
    這裏是當年第一段“風中密語”被接收到的地方,被視為聖地。
    一個年輕的隊員忽然發出了驚呼,他指著腳下的地麵,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小海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心頭一震。
    原本平坦堅硬的岩石地麵上,不知何時,浮現出無數道深淺不一的天然紋路。
    這些紋路並非雜亂無章,它們彼此交織、延伸,構成了一幅龐大到不可思議的圖譜。
    從最外圍簡單的聲波幹涉圖樣,到內部複雜的岩層應力分析模型,再到核心區域,那些紋路竟然演變成了一套抽象的、描述群體協作與資源分配的社會學模型。
    這……這是一套從物理到社會,完整得令人發指的教學體係。
    仿佛大地本身就是一位老師,將它的全部知識刻在了自己的皮膚上。
    “立刻調閱曆史地質圖層和施工記錄!”小海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幾分鍾後,報告傳來:“指揮官,曆史數據顯示,此地五百年內無任何地質變動,也從未有過任何形式的人工施工記錄。這些紋路……是自己長出來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敬畏地看著腳下這片無聲的“課本”。
    小海深吸一口氣,發布了命令:“封鎖現場,列為最高保護區。不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改動一分一毫。這是我們的新課本。”
    黃昏時分,蘇瑤獨自一人來到了“第一聲源”的邊緣。
    隊員們已經撤離,隻留下警戒設備在靜默運行。
    夕陽的餘暉為那些岩石上的紋路鍍上了一層金色,它們仿佛活了過來,在光影中流動。
    蘇瑤走到那麵被隊員們稱為“聲紋牆”的巨大岩壁前,上麵的紋路最為深邃複雜。
    她伸出手,輕輕觸摸著冰冷的岩石,像是在觸摸一個久違的故人。
    “許墨,”她輕聲說,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亂,“今天的課,沒人寫。”
    牆壁自然沒有任何回應。
    但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陣風穿過岩壁上成千上萬道天然的縫隙,那些縫隙的大小、深淺、角度各不相同,風穿過它們,竟奏出了一段奇異的、卻有著內在旋律的樂聲。
    蘇瑤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著。
    那旋律生澀、笨拙,有幾個音節甚至跑了調,卻又固執地想要表達些什麽。
    聽著聽著,她忽然笑了,眼角沁出一絲濕潤。
    這首風奏響的曲子,像極了他當年在星空下,第一次拿起口琴,為她吹奏時那七零八落的走調聲。
    世界仿佛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從未真正離開。
    她站了很久,直到最後一絲天光隱沒在地平線之下。
    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籠罩了她。
    過去的答案已經找到,新的課本也已攤開。
    然而,當一個問題被完美解答之後,隨之而來的並非滿足,而是一種更深、更廣闊的空虛。
    就好像,一堂精彩絕倫的課剛剛結束,所有人都聽懂了。
    但下課鈴聲遲遲沒有響起,老師也沒有留下作業。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靜得讓人有些心慌。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像坐在座位上的學生,茫然地抬起頭,等待著下一個指示。
    風停了,那段笨拙的旋律也消失了。
    寂靜中,一種新的感覺正在悄然萌發。
    那是一種混雜著期待與不安的預感——似乎,等待本身,就是一種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