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章 儋耳行(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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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燼心頭一軟,反手握住他冰涼的手,將人往懷裏帶了帶:“不走。我去給你倒點溫水,就在這兒,不動。”
    他指了指三步外的桌案,目光定定地看著淩言,眼底的溫柔像浸了月光的海:“這樣,看得見麽?”
    淩言望著他,鳳眸裏還凝著霧般的慌,點了點頭,才慢慢鬆開手。
    蘇燼倒了水回來,坐在他身邊,把水杯遞到他唇邊。溫水滑過喉嚨時,淩言忽然偏過頭,望著跳動的燭火,聲音低得像自語:“那祭師……怎麽會是他?”
    “不是他。”蘇燼指尖輕輕撫過他後背,順著脊椎的弧度慢慢摩挲,像在撫平褶皺的紙,“韓林身上的死氣重得化不開,隔著半裏地都能聞見屍煞的腥,可那阿糯身上,隻有草木清氣,連靈力都帶著溫潤,分明是幹淨人。”
    “可……”淩言咬了咬下唇,齒尖陷進蒼白的唇肉裏,滲出血珠般的紅。
    他想說那耳後朱砂痣,想說那唇角微勾的弧度,連說話時尾音的調子都像,可這些話堵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口——那些細節,是他被韓林困在閣樓時,被迫記住的屈辱印記。
    蘇燼看著他泛紅的眼尾,忽然明白了那未說出口的話。他抬手,用指腹輕輕擦過淩言咬疼的唇,動作溫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阿言,世間容貌相似者,原也不少。你看霍念與他早逝的兄長,眉眼不也有七分像?許是巧合罷了。”
    他頓了頓,握住淩言冰涼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讓他感受那沉穩的跳動:“何況韓林修的是邪術,戾氣藏不住的。他若真來了,我第一個便能察覺,定護著你,不讓他再近半分。”
    淩言望著他茶眸裏的光,那光比燭火暖,比夜海亮,盛著不容錯辨的篤定。他喉結滾了滾,忽然把臉埋進蘇燼胸口。
    他怕那是韓林的陰謀,怕這相似的臉是又一場噩夢的開端,更怕自己再也逃不開那些屈辱的記憶。
    蘇燼輕輕拍著他的背,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滲進去,一點點熨帖那片冰。窗外的海風卷著椰葉沙沙響,燭火在他眼底跳成溫柔的河。
    “不怕。”他低聲說,一遍又一遍,“有我在,什麽都不用怕。明日我們就走,往海最藍的地方去,讓海風把這些都吹散了。”
    淩言沒再說話,隻是攥著他衣襟的手,慢慢鬆了些。竹樓裏很靜,隻有燭火輕燃,和兩人交疊的呼吸聲,像潮汐漫過沙灘,溫柔地覆住了所有的驚惶。
    醜時的更漏聲剛過三響,淩言猛地睜開眼。
    窗外殘月如鉤,銀輝透過竹窗欞,在榻上織出細碎的網。身側的蘇燼睡得沉,呼吸勻淨,手臂還鬆鬆環著他的腰,掌心的溫度透過中衣滲進來,像暖玉貼在肌膚上。
    可淩言卻再無睡意,方才夢裏又是那間閣樓,韓林的指尖劃過他後背的淤痕,笑聲裏裹著化不開的邪氣。
    他輕輕挪開蘇燼的手,動作輕得像怕驚散了月光。推開竹門時,夜風卷著椰香漫進來,帶著海霧的涼。鼓樓的木階被月光浸得發白,他拾級坐下,望著天邊那枚殘月發呆。
    月缺如刃,割得人心頭發緊。前幾日被海風稍稍撫平的記憶,又在這清輝裏翻湧起來。
    遠處忽然傳來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篤篤地響,混著銀飾碰撞的叮咚,像一串被夜風吹動的碎鈴。
    淩言起初並未在意,寨子裏總有起夜的人。直到那腳步聲在他麵前停下,帶著草木清氣的夜風裏,忽然摻了絲若有若無的、讓他骨頭發冷的氣息。
    “這麽晚還沒睡?”
    聲音清潤,像浸過海水的玉石,可落在淩言耳裏,卻比寒潭的冰更刺骨。
    他猛地側過臉。
    青年提著盞竹燈,昏黃的光暈在他臉上浮動,映出耳後那顆朱砂痣,與記憶裏的模樣分毫不差。
    他手裏還捧著個烏木盒,銀冠束發,苗服的衣襟在夜風中微拂,銀鈴隨著動作輕響,叮咚聲裏藏著說不出的詭異。
    淩言下意識地站起身,轉身就想往竹樓走。
    “你很怕我?”青年忽然笑了,那笑意漫過眼底,卻讓淩言想起韓林在閣樓裏的眼神,“怎麽,幾日不見,寶貝兒倒生分了?”
    “你!”淩言的動作猛地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間凍結。這語氣,這稱呼,分明就是韓林!
    “噓——”韓林伸出食指按在唇上,竹燈的光在他眸裏跳了跳,“別喊,驚醒了旁人,可不好看。”
    他往前半步,夜風吹起他的衣擺,那股若有若無的死氣終於清晰起來,混在草木清氣裏,像毒蛇藏在花叢中。
    “我沒什麽跟你說的,滾!”淩言的聲音發顫,卻強撐著挺直脊背,指尖已凝起靈力。
    “嗬嗬……”韓林低笑起來,晃了晃手中的烏木盒,盒身碰撞發出輕響,“那可由不得你。”他眼神微沉,“他們三個,可中了我的‘纏心蠱’呢。你確定……不跟我說說話?”
    淩言猛地回頭,鳳眸裏迸出驚怒:“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沒做什麽。”韓林掂了掂木盒,像在把玩什麽有趣的物件,“不過是讓他們睡得沉些罷了。這蠱性子烈,母蠱一動,子蠱便會啃噬心脈……你說,蘇燼那隻狐狸,能不能扛住?”
    淩言的指尖抖得更厲害,胸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蘇燼,霍念,雲風禾……他們三個還在竹樓裏安睡,竟已中了蠱?
    “你到底想怎樣?”他咬著牙,聲音裏帶著壓抑的憤怒,“陰魂不散!”
    韓林緩步走近,竹燈的光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纏纏繞繞,像解不開的結。他停下腳步,烏木盒在掌心輕輕轉動,語氣輕佻又帶著不容錯辨的掌控欲:“不想怎樣,就是想你了。”
    他望著淩言蒼白的臉,眼底的笑意漸深:“怎麽?要不要陪我走會兒?就像在閣樓裏那樣,說說話。”
    “我不走!我要回去睡覺!”淩言猛地後退半步,脊背繃得像根將斷的弦。閣樓裏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嗬嗬……”韓林晃了晃手中的烏木盒,盒蓋縫隙裏似乎透出絲暗紅的光,“那可由不得你。”
    他語氣輕緩,“這母蠱要是不安分了……寶貝兒,你說,是蘇燼先醒,還是霍念先痛?”
    他往前又逼半步,竹燈的光映著他的眼,那裏麵再無半分溫潤,隻剩掠奪般的占有欲。
    “乖些,嗯?”
    夜風卷著海霧漫過鼓樓,殘月隱進雲層,天地間忽然暗了幾分。淩言望著他手中的烏木盒,指尖的靈力一點點散去,隻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