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6章 儋耳行(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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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林沒回答,隻是抬手,指尖輕輕拂過淩言額前的碎發,動作帶著幾分詭異的溫柔:“快去梳妝吧。阿妹們該來了。”
    他看著淩言眼底翻湧的屈辱與憤怒,笑得愈發得意,“別讓海神等急了。”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姑娘們清脆的笑語聲,銀飾碰撞的叮咚聲由遠及近,像一串催命的鈴。
    淩言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火徹底滅了,隻剩一片死寂的灰。他知道,自己又輸了。
    長案邊的寨民們竊竊私語,目光像織成的網,將他困在中央。海風從窗欞鑽進來,卷著遠處海浪的鹹澀,混著灶間的甜香,漫成一片讓人窒息的悶。
    而韓林就坐在對麵,笑得像隻掌控了全局的貓,等著看他束手就擒。
    幾個穿著靛藍鑲銀邊聖服的姑娘走進來,裙擺繡著繁複的海浪紋,走動時銀飾叮咚作響,像把海風串成了鈴。
    她們手裏捧著描金漆盤,盤裏疊著件水紅色的祭師禮服,鳳凰紋在晨光裏泛著流光,旁邊堆著亮晶晶的首飾——
    項圈是鏤空的銀鳳,耳墜垂著細碎的銀鏈,頭飾綴著小顆的珍珠,連鐲子和腳鏈都纏了銀絲。
    為首的姑娘剛邁進鼓樓,目光掃過站在長案邊的淩言,腳步猛地一頓。
    見祭師麵前站著的是個清雋男子,手裏還攥著塊變形的糍粑,姑娘們麵麵相覷,眼底都浮起迷茫,為首的那位用苗語輕聲說了幾句,大約是在問“怎麽是位公子”。
    韓林坐在案後,指尖轉著竹筷,用苗語笑著回應了幾句。姑娘們的迷茫漸漸褪去,眼底浮起了然的笑意,還帶著點促狹的好奇,紛紛走上前,伸手就要來扶淩言。
    “等等。”淩言猛地後退半步,避開姑娘們的手,轉頭死死盯著韓林,“你和她們說了什麽?”
    韓林放下竹筷,慢悠悠地用帕子擦了擦指尖,唇角勾著抹玩味的笑:“沒說什麽。”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看著淩言緊繃的下頜線,眼底的促狹藏不住,“就說……你是我……沒過門的媳婦兒。”
    “你!”淩言的耳尖瞬間漲紅,一半是怒,一半是難堪,連聲音都劈了叉,“無恥!下流!”
    周圍的寨民們低低笑起來,苗語的哄笑混著銀飾的叮咚,像潮水漫過礁石。有個老阿婆用苗語說了句什麽,姑娘們聽得臉頰微紅,看向淩言的目光更添了幾分打趣。
    “嗬嗬……”韓林低笑出聲,銀冠上的流蘇掃過肩頭,“去吧,寶貝。”他朝漆盤裏的禮服抬了抬下巴,“阿妹們的手巧,定能把你打扮得比鳳凰還好看。”
    為首的姑娘已經走上前,手裏捧著禮服,用生硬的中原話笑道:“公子,換衣服吧?海神祭要開始了。”
    淩言攥著糍粑的手猛地收緊,指腹幾乎要嵌進糯米裏。他看著那身水紅色的禮服,看著姑娘們眼裏的笑意,再看看韓林那張勝券在握的臉,隻覺得喉嚨發緊。
    項圈的銀鳳在漆盤裏晃,像在嘲笑他的窘迫。腳鏈的銀絲纏成圈,像道無形的鎖。
    “不去。”
    韓林卻像沒聽見,端起椰盅抿了口,目光落在遠處祭台的方向:“海神祭的船快靠岸了。你若是磨蹭遲了……”
    他抬眼看向淩言,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多了層隱晦的警告,“我可不敢保證,那‘纏心蠱’會不會趁我分心,鬧點小脾氣。”
    姑娘們還在旁邊輕聲勸著,銀飾的叮咚聲像催命的符。淩言望著漆盤裏那身刺目的紅,指尖的力氣一點點泄去,攥著的糍粑“啪”地掉在地上。
    韓林看著他這副模樣,低笑一聲,朝姑娘們擺了擺手:“帶他去後間換吧。仔細些。”
    姑娘們應著,又要來扶淩言。這次,他沒再躲。
    銀飾的叮咚聲裹著他的身影往後間去,像被潮水卷走的葉。韓林坐在案後,望著那抹消失在門後的衣角,端起椰盅又喝了口,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像藏了片沒見底的海。
    後間的窗欞糊著細麻紙,晨光透進來,成了柔和的白。淩言被按坐在矮凳上,脊背挺得筆直,像株被強按低頭的竹。
    他閉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連呼吸都帶著刻意的平穩,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周遭的一切。
    姑娘們的動作很輕,先替他解了外衫,露出裏麵月白的中衣。水紅色的禮服被輕輕披在肩上,料子是極軟的鮫綃,鳳凰紋用銀線繡就。
    裙擺不長,剛及腳踝,露出一截清瘦的小腿,膚色在紅衣映襯下,白得像浸了水的玉。
    “公子抬抬腳。”為首的姑娘輕聲說,拿起銀絲腳鏈。淩言睫毛顫了顫,終是依言抬起赤著的腳。
    腳鏈扣上腳踝的瞬間,銀鈴輕輕一響,他猛地攥緊拳,指甲掐進掌心——這聲音太響了,響得像在宣告什麽。
    接著是梳頭。姑娘用桃木梳蘸了桂花油,細細將他的長發理順,綰成個垂在腦後的發髻,插上那支綴著珍珠的頭飾。
    珍珠垂在耳畔,隨著動作輕輕晃,蹭得耳廓發癢。項圈被小心翼翼地扣在頸間,銀鳳的尾羽掃過鎖骨,涼得人打了個顫。最後是耳墜,銀鏈穿過耳洞時,淩言的肩幾不可察地縮了縮。
    “好了,該上妝了。”姑娘蘸了點胭脂,指尖輕輕點在他的顴骨上。淩言的皮膚本就白,一點胭脂便暈開淺淺的紅,像雪地裏落了片桃花。
    朱砂被調成膏狀,姑娘用細筆蘸了,輕輕點在他唇上,那抹紅突然就豔了起來,添了幾分說不清的柔。
    銅鏡就擺在麵前,淩言始終閉著眼,不肯看一眼。
    為首的姑娘端詳著他,忍不住笑道:“公子長得真秀氣,這首飾戴在你身上,竟一點不突兀。”她拿起支銀簪,替他別在鬢角,“難怪祭師大人這般喜歡你呢。”
    “我跟他沒關係!”淩言猛地睜開眼,聲音裏帶著壓抑的怒,銅鏡裏映出的人影讓他一怔——
    水紅色的衣,銀亮的飾,唇上的朱砂像燃著的火,襯得那張清雋的臉竟有了幾分雌雄莫辨的豔。他猛地別過臉,不願再看。
    “嗬嗬,公子這是害羞了?”姑娘低笑起來,銀飾叮咚,“可是這衣服,本就是婚服呀。”
    “什麽?”淩言的聲音陡然拔高,猛地站起身。
    “公子不知道嗎?”姑娘被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半步,解釋道,“這既是祭祀的禮服,也是祭師的婚服。”
    她指了指裙擺的鳳凰紋,“尋常祭祀哪用得著繡鳳凰?隻有祭師要告知海神,自己要娶妻時,才會穿這身,帶著新人上船祭拜。”
    “什麽?!”淩言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砸中。婚服?娶妻?他猛地攥緊拳,指節發白,“韓林呢?把他叫來!”
    “嗯?韓林是誰?”姑娘們麵麵相覷,眼裏滿是迷茫。
    “就是那個阿糯!”淩言幾乎是吼出來的,胸口劇烈起伏,“把那個阿糯給我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