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8章 儋耳行(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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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林的目光掃過縮在廊柱後的為首姑娘,那姑娘此刻嚇得肩頭微顫,手裏還攥著半塊沒來得及收拾的碎珍珠。
    “阿嬌,”韓林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愣著做什麽?”他抬下巴示意淩言披散的長發,“還不給‘夫人’重新綰發?難道要他披散著頭發上祭船?”
    阿嬌一個激靈,慌忙應道:“是、是祭師大人!”她看了眼地上的斷簪碎珠,又飛快低下頭,“那……發飾碎了……”
    “碎了便碎了。”韓林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件無關緊要的事,“去取套旁的來,庫房裏不是還有套銀蝶繞珠的?拿來。”
    “是!”阿嬌應聲,轉身時銀飾撞得叮咚響,腳步都帶著慌。
    淩言站在原地沒動,赤著的腳陷在黏膩的甜湯裏,那涼意順著腳踝往上爬,像纏上了條冰冷的蛇。他垂著眼,長發遮住半張臉,看不清神色。
    這時,另一個梳雙丫髻的姑娘捧著塊素白帕子走上前,怯生生地開口:“公、公子,地上滑,我給你擦擦腳吧?”
    “不需要!”淩言猛地往旁邊挪了半步,避開那帕子,聲音冷得像冰,“拿開。”
    姑娘被他吼得一哆嗦,帕子差點掉在地上,眼圈瞬間紅了。
    “嘖。”韓林在一旁低笑出聲,緩步走過來,玄色衣袍掃過地上的瓷片,發出輕響,“擦擦吧,甜湯粘在腳上,走路不難受?”他挑眉看向淩言,語氣裏的戲謔藏不住,“怎麽?嫌她手笨,要為夫親自給你擦?”
    “滾!”淩言猛地抬眼,眼底的紅血絲像燃盡的火星,狠狠剜了他一眼。
    “嗬嗬……”韓林笑得更歡,轉頭對那姑娘抬了抬下巴,聲音沉了些,“你擦,他不會躲。”
    那語氣裏的篤定,像道無形的命令。姑娘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韓林冷沉沉的眼,又看了看淩言緊繃的側臉,終究還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去擦淩言腳背上的甜湯。
    帕子觸到皮膚時,淩言的腳趾猛地蜷了蜷,像被燙到般。他想再躲,卻聽見韓林在身後慢悠悠地說:“船快靠岸了,你若再磨蹭,耽誤了海神祭時辰……”
    後麵的話沒說完,卻像根針,精準地刺中了淩言的軟肋。他僵在原地,指尖深深掐進掌心,任由那帕子擦過,將甜膩的痕跡一點點拭去。冰涼的帕子沾了水汽,擦過腳踝的銀鏈時,叮當地響。
    阿嬌很快取了新的發飾回來,銀蝶繞珠的頭飾在晨光裏閃著柔和的光,比之前那套更顯精致。她走到淩言身後,猶豫著不敢動手,隻怯怯地看韓林。
    “動手。”韓林靠在長案邊,好整以暇地看著。
    阿嬌這才敢抬手,桃木梳再次穿過淩言的長發。這一次,淩言沒再掙紮,隻是脊背挺得更直,像株被強按低頭,卻仍不肯彎折的竹。
    很快,頭發綰好,銀蝶在發間展翅,襯得那身水紅色禮服愈發刺目。
    韓林走上前,指尖輕輕撥了下淩言耳後的碎發,動作帶著幾分刻意的溫柔:“好了。”他看了眼窗外,“船該到了。”
    淩言沒理他,轉身就往外走,赤著的腳踩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淺淡的濕痕。腳踝的銀鏈隨著步伐叮咚響,像在替這場不情願的同行,敲著沉悶的鼓點。
    韓林看著他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深了深,抬腿跟上。
    鼓樓外,海風更烈了,卷著遠處祭船的號角聲,嗚嗚咽咽,像在為這場荒唐的祭祀,奏響序幕。
    海風卷著鹹腥氣撲在臉上,十來個身著靛藍鑲銀裙的苗女正對著翻湧的碧海起舞。銀飾隨著旋轉的動作叮咚作響,裙擺的海浪紋在晨光裏翻飛,像將整片海都披在了身上。為首的女子舉著銀鈴,嘴裏哼著古老的調子,音節婉轉如潮,混著浪聲漫向天際。
    韓林站在祭船的跳板邊,玄色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側頭看向身邊的淩言,眼底帶著促狹的笑:“嗬嗬……這蹈海舞,比中原的那些軟腰舞如何?”
    淩言沒看那些跳舞的苗女,目光死死盯著遠處翻湧的浪尖:“沒可比性。”
    “哦?”韓林挑眉,“你不好奇本座為何在這裏?”
    “不好奇。”
    韓林低笑出聲,笑聲混著浪濤聲,帶著幾分自嘲:“嗬嗬……本座本就是這古寨的祭師,打小跟著族裏的老祭師學觀星、祭海。後來一時糊塗,覺得苗疆的術法不夠精深,才拜入了碧霞宗。”
    他頓了頓,玄色衣袖遮住半張臉,語氣裏竟浮出絲罕見的冷,“現在想來,那是本座這輩子最錯的決定。”
    “與我無關。”淩言猛地轉頭,鳳眸裏淬著冰,“我沒興趣知道你百年前的齷齪事。你現在這樣,還能算活人嗎?怪物!”
    “怪物?”韓林像是聽到了什麽趣事,忽然湊近他,呼吸拂在淩言耳畔,帶著海霧的涼,“本座是不是活人,你不是最清楚?”
    他視線掃過淩言緊繃的下頜,話鋒陡然轉向,“倒是你那狐狸,用著前世的殼子融今世的魂魄,那皮膚白得像浸了屍水,和死人有何區別?”
    淩言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泛白如霜:“你閉嘴!”
    “怎麽?戳到痛處了?”韓林笑得更歡,“不過話說回來,他倒是夠狠。為了奪回前世的魂魄,連這一世的自己都能親手斬殺……嘖嘖,這般絕情,你就不怕哪日他為了別的,也把你棄了?”
    “他不是你!你懂什麽!”
    韓林挑眉,正要再說些什麽,卻見淩言忽然抬眼,鳳眸裏翻湧著複雜的光,聲音輕得像被浪吞了一半:“你知道這塵世之所以能存在是為何?是我用逆命術改的。”
    韓林臉上的笑倏地僵住,他盯著淩言,眼底第一次浮出真切的驚訝:“哦?為了那狐狸?”
    逆命術……五大禁術中最繁複詭譎的,稍有不慎便會被天道反噬,魂飛魄散,“你竟然習過?”
    “與你何幹!”
    “嗬嗬……”韓林低笑起來,笑聲裏帶著說不清的意味,“那可真是可惜了。上輩子本座沒遇到你,不然哪有那狐狸什麽事。”他抬手,指尖幾乎要觸到淩言的臉頰,卻被淩言猛地避開。
    遠處的蹈海舞已近尾聲,苗女們朝著大海深深鞠躬,銀鈴的最後一聲響,恰好被浪濤吞沒。
    祭船的號角再次響起,悠長而沉悶,像在催促著什麽。韓林收回手,望著淩言泛紅的眼尾,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走吧,該上船了。”
    淩言沒動,隻是望著翻湧的碧海,那片藍深得像要把人吸進去。
    踏上這艘船,便是又一場屈辱的開始,可蘇燼他們還在等著,他沒得選。海風卷著苗女的歌聲漫過來,纏上他水紅色的衣袍,像一道無形的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