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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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撻曼到帝都的時間很長,長到蕭烈感覺過了一個世紀;撻曼到帝都的時間也很短,短到封野現在轉瞬就能忘記前一刻發生的事。
冬月初十,凱旋之師終於抵京。
百姓山呼海嘯的聲浪漫過朱漆城闕,太子蕭頤率文武百官在禦道盡頭行三跪九叩大禮。緋色官袍連綿成片,在朔風中翻湧成赤色旋渦。
蕭烈和封野乘禦輦而入,垂下的簾幕掩去二人身形,也將眾人窺探的視線盡數隔絕。
封野枕在蕭烈大腿上,廣袖雲紋覆在眼瞼,鼻尖抵著蕭烈腰間的螭紋玉帶正睡得香甜。
溫熱的呼吸透過錦緞打在蕭烈皮膚,雙臂緊緊抱著對方手臂的姿態,像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封野的大腦已再度坍縮。
如今的他會攥著蕭烈的衣袖討要杏酪飴糖;會蹭著蕭烈頸窩,聽那些講過千百遍的征戰舊事……唯有攀上脖頸的熱吻依舊滾燙,環抱蕭烈腰肢的力度,仍帶著瀕死之人抓住浮木的執妄。
這份依戀比往日更甚,可瞳仁裏沉澱的帝王威儀,正隨時間推移一粒粒墜入永夜。
蕭烈抬手撫過男人鬢角,用目光一寸寸描摹愛人的睡顏。在簾帳漏進的一縷殘陽裏,眼底的悲愴與不舍釀成琥珀深海,無聲漫過胸腔,他在窒息裏呼出一口瀕死的喘息。
這種不可逆的絕望再一次將他淹沒。
守一真人踏著第三日的晨鍾入宮。
鎏金纏枝香爐吐出最後一線青煙時,道長收回搭脈的指尖。
蕭烈喉間鯁著未敢吞咽的呼吸,等來如刀的判詞:
“他隻剩下不足一月的時間。”
守一真人的話直白又殘忍,像一柄利刃直插入蕭烈心髒,
“待識海歸一,則命消魂散。”
蕭烈麵色一瞬間灰白如紙,錦袍下的脛骨撞上紫檀腳踏,金線蟠螭在震顫中晃出重影:
“當真……再無轉圜?”
“異世遊魂當歸其位。”
守一拂塵掃過何德勝顫抖的肩頭,鶴目洞穿血色晨陽,
“汝亦然。如何來,如何去。”
蕭烈踉蹌扶住鎏金憑幾,金絲蟒袍下的脊骨寸寸發涼。他望向榻上沉睡的男人,在這種極致的哀慟裏,突然冷靜下來:
“道長可有辦法將景皇的壽命延長至兩月後?”
嗓音在晨陽裏顯得飄渺,雕花欞格將天光裁成碎琉璃。他凝望封野的眉梢,目光裏淬著將熄的星火,
“朕和皇夫……還未舉行昏禮。”
守一真人頓了頓:“至多四十日。”
“足矣。”
守一真人離開後,殿內陷入漫長涔寂,直到榻上的人迷迷糊糊睜開眼。
“蕭烈。”
封野從雲錦被裏探出手,發頂翹起一撮呆毛,迷茫揚起的臉龐如初生幼鹿,
“孤餓了。”
他從徹底失憶起,便隻稱呼蕭烈的全名。大抵是怕忘了這個名字,袖中時刻揣著的小冊子內頁,密密麻麻寫滿‘蕭烈’二字。
他在用墨跡將這個名字刻進骨髓。
蕭烈睫羽微顫,恍然從思緒中抽離,眨了眨澀脹的眼,在走到封野麵前時,眸光已化作溫柔春水。
“阿野想吃什麽?”他替封野披上外衫,“朕即刻傳膳。”
封野環住蕭烈的脖頸,在他臉頰落下個響亮的吻:
“想要蕭烈親手烹的。”
他像隻尋著暖源的幼獸,將臉埋進蕭烈頸窩輕蹭,眷戀地嗅他身上的味道,
“蕭烈煮的,孤都喜歡。想一輩子待在蕭烈身邊。”
喉結急促滾動,蕭烈閉目咽下喉間苦澀:
“……好。”
指尖撫過懷中人的脊背——這具身體正在被時空裂隙蠶食,像沙漏裏簌簌流逝的銀砂,
“那阿野在這裏稍待,朕去去便回。”
朱門輕掩的刹那,蕭烈的眼淚再忍不住奔湧而出。何德勝跟在身後,也沉默地拭過渾濁眼角。
“何爺爺。”蕭烈深吸一口氣,漫天星子落進他幽深的眸,“請隨我來。”
穿過三重鮫綃帷幔,暗格中的紫檀錦匣泛著冷光。
蕭烈托起木匣,鄭重朝何德勝躬身一拜:
“何爺爺,還請您再造一道時空之門。”
沙啞嗓音透著決絕,一年前,封野求造時空之門的光景曆曆在目。
而這一次,封野隻能獨行。
何德勝打開錦匣,裏麵躺著的果然是當初帶他們過來的那塊奇石。灰撲撲的外表,除了小一圈,其餘沒有任何變化。
何德勝望著蕭烈挺直的脊梁,隱約有個猜測,渾濁的眼瞳再度泛起濕意:
“那你……”
果然,蕭烈牽了牽嘴角,笑意凝在眼底,苦澀卻溢滿胸腔:
“我隻能待在這裏。”
他不是那個時空的人。若過去現代,他會再度麵臨死亡。
封野不可能看著他死。
同樣的,他也無法眼睜睜讓封野在這個時空消逝。
他們終究是兩個時空的人。
隻要……隻要對方健康……就夠了……
何德勝沒再說什麽。
這是個死局,沒人能逆轉。在天意麵前,人類渺小的如同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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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何德勝抱著石頭開始研製時空之門,禮部尚書捧著祖製差點哭暈在玉階。
帝王朱批的婚期詔書雷霆般降落,六部瞬時忙如織金梭——工部匠人鑿碎太液池冰,丹陛石連夜開鑿雙龍戲珠紋,金絲楠木梁上懸起三十六對鎏金纏枝蓮燈;
戶部郎官舉燭清點庫銀,八百裏加急文書蹚過雪夜,江南織造局的雲錦裹著寒梅香飛濺入京;
兵部連夜調遣三千禁軍操演儀仗,玄鐵重甲撞碎宮牆薄雪;刑部老尚書執狼毫推敲典儀,墨汁滴漏染黑三寸白須;
吏部文選司掌案們提著琉璃燈,在浩如煙海的牒譜中遴選女官,絹紗屏風後飄出零落的更鼓聲;
禮部十二位鴻臚寺卿圍坐明堂,老臣們捧著《周禮》與《天官書》在雪地裏吵嚷,忽見掌印太監拎著滴血尚方劍掠過簷角,霎時鴉雀無聲。
最終典儀定下日月同輝之製:玄纁二色婚服各繡二十八宿,玉輅並駕時需踏碎陰陽魚鏡,合巹酒要盛在剖成兩半的螭紋玉璽中。
景昭元年臘月廿五,雙帝大婚如期舉行。
九重宮闕次第洞開,九十九盞鎏金纏枝燈將飛雪溶作漫天金箔。
蕭烈踏碎玉階霜華而來,十二章紋玄纁冕服迤邐三丈,蹀躞玉帶束出勁瘦腰線,流雲般的廣袖在雪光裏綻開豔麗圖騰,眉間朱砂灼破暮色時,一張浸透胭脂冷香的絕美容顏,將三千裏星河月色都淬成了驚鴻一瞥。
守在門口的禮官捧著金冊正要開口,被蕭烈抬手製止。
蕭烈推開雙華殿門,殿內炭盆燒著銀絲炭,銅鏡冷光裏映出封野乖巧的模樣。七八個宮娥圍著他更衣,禮官嬤嬤握著犀角梳念祝詞:“一梳舉案齊眉——”
“二梳……”老嬤嬤聲音卡在喉間,驟然從銅鏡裏瞥見蕭帝玄金婚服上的盤龍利爪。
“朕來。”
沉水香隨風漫過鎏金屏風,宮娥們撲簌簌跪成一片。
蕭烈拿過梳妝案上的犀角梳,宮人們勸阻的話還未出口,已迎來帝王的斥退令:
“都退下。”
宮人們退出去,封野驚喜轉過身:
“蕭烈,你怎麽來了?嬤嬤們說成婚前不能見……”
話語停在半空,他在看清蕭烈麵容的瞬間呆愣原地,驚愕地張著嘴巴,澄澈的瞳孔裏漾著星河般的驚豔,好半天才說出一句:
“老婆,你今天真好看。”
蕭烈握著木梳的手猛然收緊,喉結滾動著擠出半句哽咽:
“你……叫我什麽?”
“老婆啊。”
封野站起身,金銀絲繡的星宿在燭光中流轉,高挑身型垂下的陰影罩住蕭烈的眉眼。
有那麽一瞬,蕭烈甚至以為他恢複了神智,直到對上一雙懵懂似霧的眼瞳。
“諸葛大人說的啊。”
封野把玩著蕭烈的玉帶鉤,像得了新奇玩具般纏繞指尖,
“他說我以前就是這麽叫你的。還說成婚了,就要改稱呼。”
“蕭烈,是這樣嗎?”
天真的話語打破蕭烈的希冀,他喉間泛起鐵鏽味,咽下的哽咽帶出顫音:
“那、老婆來幫老公梳頭,好嗎?”
“謝謝老婆。”
銅鏡裏映出封野天真的笑容,蕭烈執起木梳,沒入封野垂落腰際的墨發:
“一梳紅線牽,良辰美景共嬋娟。”
“二梳同心結,舉案齊眉並蒂蓮……”
梳齒劃過發梢時簌簌作響,鎏金梳背上凸起的雲紋硌得掌心生疼。
封野突然抓住蕭烈的手腕,從袖中掏出皺巴巴的小冊子:
“蕭烈教的,要記下來。”
蕭烈猛地俯身,滾燙的淚砸碎在龍鳳呈祥的衣擺,在封野回頭的刹那,一滴淚恰落在他頰邊。
封野伸出舌頭舔去鹹澀液體,不解地仰起臉:
“蕭烈,你的淚怎麽是苦的?”
恍乎意識到什麽,他忙扯過袖口替蕭烈擦眼淚,
“蕭烈,你怎麽哭了?你別哭……是不是我又說錯了什麽?”
他快速拿過小冊子,翻得亂七八糟,
“是不是我又忘記了什麽?你別哭,我看看……我看看……”
“沒有,我隻是高興……”
蕭烈用力抱住封野,眼淚卻根本止不住,像壞掉的水龍頭,洇濕封野肩頭的衣衫。
他哽咽著牽起嘴角:
“能跟阿野成婚,我開心。……那、阿野高興嗎?”
“高興。”
封野斬釘截鐵的告訴他,像數次蕭烈哄他那樣,手心一遍遍撫過蕭烈顫抖的脊背,
“蕭烈別哭,高興應該笑才對。哭了就不漂亮了。”
他笨拙的去拭蕭烈臉上的淚珠,想用嘴唇接住那些淚,又怕弄壞蕭烈的妝容,急得去吹蕭烈的眼睫毛,企圖將淚痕吹幹,
“蕭烈乖,呼呼就不哭了,好不好?”
“好……”
蕭烈終於勉力止住哭泣。
封野重新坐下來,銅鏡裏映出兩個登對的身影。
蕭烈將犀角梳懸在最後一縷發梢:
“三梳鴛鴦契,佳偶天成永不疑。”
黃昏時分,禮炮轟鳴,三十六麵鼉皮鼓震得琉璃瓦積雪簌簌,在禮官拖著長調的唱讚聲中,兩道玄纁身影並肩拾級而上。
蕭烈握緊封野的手緩行,側首看向身旁的男人時,封野也正看著他。
漆黑深邃的瞳孔裏盛滿溫柔,裏頭的懵懂稚氣不知何時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帝王沉穩的威儀。
他屈指撣去蕭烈睫羽上的冰晶,反扣住蕭烈冰涼的指尖,與他十指相握。
這次換他主導,引著愛人登上最高階。
沐著的飛雪忽然變大,紛紛揚揚蓋了滿頭,恍惚間,兩人好像就這麽共白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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