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半奇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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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剛把前一夜的染缸改良圖紙收進樟木匣,老陳的電話便炸響在耳側。
    "少東家!生絲船到了吳淞口,可碼頭上突然殺出幫人,說貨單有問題要扣貨!"老陳的喘氣聲透過聽筒撞進來,"我瞅著那領頭的是山本商行的馬三,胳膊上還紋著櫻花——"
    聽筒"當啷"砸在紅木桌上。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桌沿,指腹下的木紋硌得生疼。
    窗外剛泛起的魚肚白突然刺得人眼睛發酸——他昨晚才讓蘇若雪去贖張太太的玉鐲,今早嬰童綢就要掛出第一匹樣布,山本這是要在最緊要的節骨眼上,把顧家綢莊的脊梁骨生生掰斷。
    "阿強!"他扯下搭在椅背上的藏青長衫,袖口帶翻了茶盞,冷茶潑在"冰紈嬰童綢"的圖紙上,"去後巷叫老張頭、柱子他們,十分鍾後碼頭集合。"
    阿強正蹲在門檻上啃冷饅頭,聞言猛地跳起來,饅頭滾進青石板縫裏也顧不得撿,褲腳沾著的草屑簌簌往下掉:"得嘞!
    我這就去!"他跑過廊下時,竹簾被帶得嘩啦響,驚得屋簷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原來,阿強昨夜在碼頭碰到了一位與山本商行有矛盾的碼頭工人。那工人知曉顧家綢莊平日裏的口碑,又見阿強為了救急,拿出珍貴的哈德門香煙交換,便將貨單複印件給了阿強。顧承硯抓起案頭阿強昨夜換來的貨單複印件,指尖掃過"日本產化工染料三百桶"的鉛筆字。
    這張皺巴巴的紙被他攥得發皺,倒像是攥住了山本一郎的咽喉。
    他對著鏡子理了理領口,鏡中那個人不再是從前隻會逛戲園的顧二少——鏡片後的目光像淬過冰水的刀,刀鞘上卻刻著"顧氏綢莊"四個褪了色的金字。
    碼頭的鹹腥氣裹著汽笛聲撞進鼻腔時,阿強已經帶著老張頭他們候在吊腳樓底下。
    老張頭搓著布滿繭子的手:"少東家,咱要不直接找巡捕房?"
    "巡捕房的人拿了山本的錢。"顧承硯望著遠處插著太陽旗的倉庫,鐵皮屋頂在晨霧裏泛著冷光,"咱們要讓山本自己把生絲送出來。"他摸出貨單複印件晃了晃,"馬三在裏頭吧?"
    阿強伸長脖子望了望:"瞅見了!那瘦高個叼著煙的就是!"
    倉庫鐵門前的馬三正踢著腳邊的麻包,見顧承硯一行人過來,叼著的煙卷往上翹了翹:"顧少東家這是來劫法場?"
    "劫什麽法場?"顧承硯站定在三步外,指尖敲了敲懷裏的紙卷,"我是來給馬哥送前程的。"他展開貨單,"美國棉花夾帶日本染料,私運化工品——馬哥知道這罪名有多大麽?
    巡捕房的大牢,可容不下您胳膊上的櫻花。"
    馬三的煙卷"啪嗒"掉在地上。
    他盯著貨單上的字跡,喉結動了動:"這...這是哪個龜孫子..."
    "您猜山本先生知道自己的手下,把走私單隨便塞給碼頭上的閑人,會怎麽處置?"顧承硯往前半步,陰影罩住馬三泛白的臉,"還是說...您想現在就跟我去巡捕房,把山本商行這半年的貨單都攤開曬曬?"
    馬三的後背蹭著鐵門滑下去一截。
    他摸出髒汙的手帕擦了擦額頭,手忙腳亂去摸腰間的銅哨:"我...我這就打電話給山本先生!"
    十分鍾後,山本一郎的黑色轎車碾著碎石子衝過來。
    他穿著熨得筆挺的西裝,可領口的金鏈卻隨著急促的呼吸晃得人眼暈。他看到貨單後,短暫地思考了一下,試圖質疑貨單的真實性:"顧先生,這貨單說不定是偽造的。"
    "山本先生,這貨單來源可靠,您若不信,大可以去調查。但我想提醒您,上個月工部局剛發了禁令,嚴禁私運化工染料。"顧承硯把貨單拍在轎車引擎蓋上,"那馬三胳膊上的櫻花,也是誤會?"他指腹點著"日本產"三個字,"您說...是我現在打電話給《申報》的王記者,還是您現在讓人把生絲送回顧氏染坊?"
    山本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望著不遠處已經圍過來的搬運工,聽著人群裏此起彼伏的"日本鬼子"罵聲,喉結動了動:"顧先生果然好手段。"他轉身對馬三吼了一嗓子:"把生絲放行!"
    碼頭上的吊機"吱呀呀"轉起來時,顧承硯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
    晨霧散得差不多了,染坊的方向飄來煮繭的甜香——蘇若雪該已經贖了張太太的玉鐲,此刻正坐在賬房裏核對首批嬰童綢的訂單。
    顧承硯安排好碼頭上的後續事宜,和阿強等人簡單交流後,說道:"阿強,去叫輛黃包車,我們去報社。"
    "不去染坊?"阿強撓了撓頭,"李老板該等急了。"
    顧承硯望著遠處報社的煙囪,鏡片後的笑意像春水煮開的茶:"王記者等的,可不止是嬰童綢的化驗結果。"
    黃包車碾過外白渡橋時,顧承硯的指節在藤編車沿上敲出輕響。
    他望著《申報》報社的紅磚牆越來越近,喉間泛起一絲鐵鏽味——這是昨夜隻喝了半盞冷茶的緣故,卻也像極了此刻在商海裏翻湧的血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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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摸了摸內袋裏的貨單複印件,紙張邊緣被體溫焐得發軟,倒像是攥著一把燒紅的烙鐵,非得在山本商行的皮上烙出個窟窿不可。
    "先生,到了。"車夫一甩車把,黃包車穩穩停在報社門口。
    顧承硯掀簾下車,油墨混著墨汁的氣味撞進鼻腔——王記者的辦公室該是又堆了半人高的新聞稿。
    他整了整長衫,跨進玻璃門時,前台的小姑娘剛要開口,裏間突然傳來脆亮的喚聲:"顧少東家!
    可算把您盼來了!"
    王記者從二樓欄杆探出身,手裏還攥著半支狼毫筆,筆尖的墨水滴在青布衫上,暈開個深褐的圓。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來,鞋跟磕在木樓梯上"咚咚"響:"昨兒見您在染坊調試新染料,就覺著您要幹大事。
    快請上樓,我那茶爐上還煨著碧螺春。"
    辦公室的木窗半開著,風掀起桌上的報紙,頭版《滬上嬰童綢新章》的標題被吹得翻頁,露出底下未寫完的新聞稿。
    顧承硯在藤椅上坐定,看著王記者手忙腳亂收走堆在茶幾上的銅墨盒,忽然開口:"王兄可知道,山本商行的生絲船,今早扣了顧氏的貨?"
    王記者的手頓在半空,銅墨盒"當啷"磕在桌角:"您是說...碼頭上那檔子事?
    我派了小吳去蹲點,可那倉庫鐵門緊得很——"
    "不是蹲點。"顧承硯抽出貨單,攤在報紙上,"是山本商行私運日本化工染料,夾帶在生絲裏。
    上個月工部局的禁令,王兄該比我熟。"他指尖劃過"日本產"三個字,"我要的不是蹲點新聞,是頭版頭條。"
    王記者的瞳孔縮了縮。
    他抓起貨單對著光看了看,又摸出放大鏡仔細核對筆跡,喉結上下滾動:"這...這要是坐實了,山本在上海的生意要塌半邊天!"他突然抬頭,鏡片後的目光亮得驚人,"顧少東家,您圖什麽?
    就為出這口被壓了半年的惡氣?"
    顧承硯望著窗外飄起的報童旗,旗上"號外"兩個字被風卷得獵獵作響。
    他想起碼頭上搬運工們罵"日本鬼子"時泛紅的眼眶,想起蘇若雪昨晚蹲在當鋪前,為張太太的玉鐲和掌櫃磨了半個時辰嘴皮——那玉鐲是張太太亡夫留下的,是她兒子娶親的壓箱底。
    "圖個理。"他說,"圖個讓全上海的老百姓知道,顧家綢莊的布不是靠坑蒙拐騙織出來的,是靠堂堂正正的手藝,和幹幹淨淨的貨。"
    王記者的手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盞裏的水濺出來:"好!
    我這就讓排字房加夜班,明早頭版就登《山本商行私運禁品,顧氏綢莊智破陰謀》!"他抓起鋼筆在新聞稿上唰唰寫標題,筆尖戳破了半張紙,"我再派小吳去碼頭找搬運工錄口供,您看這證據夠不夠?"
    顧承硯起身時,陽光正穿過窗欞落在貨單上。
    他望著王記者筆下"民族工業"四個字,突然笑了:"王兄,您這標題得改改。"他指了指自己心口,"不是顧氏綢莊智破,是上海的商人們,該醒醒了。"
    顧承硯離開報社時,心中想著染坊裏嬰童綢的事情,擔憂著樣布的質量和市場推廣。帶著這樣的心情,他回到了染坊。
    染坊的煮繭鍋"咕嘟咕嘟"響著時,顧承硯已經站在了車間門口。
    阿強正踩著竹梯往梁上掛新織的嬰童綢,淡粉的綢子垂下來,在穿堂風裏晃成一片雲霞。
    老張頭蹲在染缸前,用竹棍攪著靛藍染料,見他進來,立刻直起腰:"少東家,您要的十二匹樣布,後晌就能出缸!"
    "慢。"顧承硯伸手摸了摸機杼上的坯布,指尖被細密的經緯線硌得發癢,"嬰童綢要的是軟和,染缸溫度得再降兩成。"他轉身對阿強喊,"去把蘇賬房請來——市場推廣的事,得她來定。"
    蘇若雪來得很快,月白衫子下擺沾著幾點墨跡,該是剛從賬房跑過來的。
    她手裏攥著一遝信紙,發梢還沾著點碎紙片:"我聯係了霞飛路的瑞祥布莊,他們願意給嬰童綢留最顯眼的櫃台。
    還有...張太太的玉鐲贖回來了,她今早帶著兒子來謝,說要把我們的布推薦給所有親家。"
    顧承硯望著她發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昨夜在染坊,她蹲在地上幫他撿散落的圖紙,發間的珍珠簪子滑下來,在青磚上磕出個小豁口。
    他清了清嗓子:"若雪,我想讓你牽頭做宣傳。
    報上要登,弄堂口要貼,最好再找幾個手巧的阿婆,用嬰童綢做小肚兜——讓老百姓摸得著,才信得過。"
    蘇若雪的手指輕輕撫過樣布,眼尾的笑紋像被春風吹開的漣漪:"我今早去了育嬰堂,李嬤嬤說缺嬰兒裹布。
    咱們送十匹過去,再讓嬤嬤們幫著口口相傳...比貼廣告管用。"
    車間裏的織機突然"哢"地停了。
    門衛老周的大嗓門炸響在院外:"少東家!
    山本商行的車堵在門口了!
    那山本一郎帶著四五個保鏢,一個個橫得跟石獅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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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的背挺得筆直。
    他看了眼蘇若雪,見她把樣布往懷裏攏了攏,眼底的溫柔褪成了山澗裏的寒潭水。
    兩人並肩往外走時,阿強抄起了牆角的竹扁擔,老張頭往手心裏啐了口唾沫——染坊的工人們不知什麽時候圍了過來,像一堵用繭殼和織梭砌成的牆。
    廠門口的青石板上,山本一郎的皮鞋踩得"哢哢"響。
    他的西裝還是今早那套,可領口的金鏈歪在鎖骨處,臉上的粉遮不住眼尾的青黑。
    見顧承硯出來,他猛地上前半步,皮鞋尖幾乎蹭到顧承硯的鞋幫:"顧先生,您這是要毀山本商行的名聲?"
    "山本先生這是要毀顧氏綢莊的活路?"顧承硯紋絲不動,"今早扣貨的時候,怎麽沒想起名聲二字?"
    山本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身後的保鏢往前擠了擠,其中一個染著黃發的小子伸手要推顧承硯,卻被蘇若雪橫著插進來的身子擋住。
    她仰頭盯著那保鏢,聲音輕得像落在綢子上的雪:"這位先生,你娘要是知道你幫日本人欺負手藝人,該多寒心?"
    黃發保鏢的手懸在半空,耳尖漸漸發紅。
    山本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剛要開口,遠處突然傳來"嗚哇嗚哇"的警笛聲。
    所有人都轉頭望去,兩輛黑色警車碾著碎石子衝過來,車頭的警燈在晨霧裏紅得刺眼。
    王記者從第二輛車上跳下來,手裏舉著個鐵皮喇叭:"巡捕房接到舉報,山本商行涉嫌私運禁品!
    請配合調查!"他衝顧承硯擠了擠眼,又轉頭對山本一笑,"山本先生,您昨晚給巡捕房送的禮,該不會也夾著私貨吧?"
    山本的嘴唇抖了抖。
    他狠狠瞪了顧承硯一眼,扯了扯西裝下擺:"顧先生,咱們的賬...沒完。"說罷鑽進轎車,輪胎在地上擦出兩道焦黑的痕跡。
    顧承硯望著轎車消失在巷口,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
    染坊的方向,煮繭的甜香混著嬰童綢的綿軟,正漫過青磚牆。
    蘇若雪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遞來塊繡著並蒂蓮的帕子:"擦把汗吧。"
    他接過帕子,聞到淡淡的皂角香。
    遠處,王記者正和巡捕房的人說著什麽,鐵皮喇叭裏的聲音飄過來:"...顧氏綢莊作為舉報方,應當表彰..."
    顧承硯望著車間裏重新轉動的織機,突然想起王記者臨走前塞給他的紙條,上麵剛勁的字跡寫著:"明日頭版,加了句話——滬上商魂,當如顧氏。"
    風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內袋裏已經起皺的貨單。
    他知道,山本的報複絕不會就此罷休。
    但此刻,染缸裏的靛藍正翻湧著,像極了黃浦江的水——不管多急的浪頭,終會推著船,往更開闊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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