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公開演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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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大光明戲院的紅絨門簾被風掀起一角時,顧承硯正站在後台調整織機的木軸。
八月的陽光透過彩繪玻璃斜切進來,在他深灰長衫上投下斑斕色塊——那是戲院裏演《遊園驚夢》時用的布景玻璃,此刻倒成了最好的聚光燈。
"少東家,李老板的黃包車到了。"蘇若雪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她手裏攥著銅鈴,那是方才接待前兩撥客人時用來通知的,銅麵被指腹磨得發亮。
顧承硯抬頭,見她月白立領衫的領口沾了點機油,應該是方才幫著搬織機零件時蹭的,倒比平日脂粉點綴的模樣更鮮活。
"請他進來。"顧承硯把最後一個木軸卡進槽位,指腹在刻著纏枝蓮紋的機身上撫過。
三天前虹口寄來的恐嚇信還在袖扣裏,邊緣焦黑的觸感隔著布料硌得手腕生疼,但此刻他盯著織機上垂落的絲線,心跳反而比昨夜在碼頭查貨時更穩——那些被日商"大和絹"壓得喘不過氣的賬本,那些綢緞莊夥計偷偷塞來的"顧家要倒"的謠言,都該在今天見個分曉。
李老板掀簾進來時帶起一陣風,粗布短打下擺還沾著草屑,顯然是從鄉下作坊直接趕過來的。
他盯著織機的眼神像餓了三天的人看見白饃,喉結動了動,突然大步上前摸向絲線:"這是...雙宮絲?"
"是改良的三眠蠶繭。"顧承硯伸手擋住他要去碰織梭的手,"溫度控製不到位會斷絲。"他轉身從案幾上取過個銅壺,往織機下方的火盆裏添了把炭,"您看這蒸箱——我讓人改了蘇州繡坊的熏籠結構,蒸汽從下往上走,絲纖維吸足水汽才軟得開。"
李老板的手指懸在半空,突然抽回手在褲腿上蹭了蹭,粗聲笑起來:"我這手剛捏過靛藍染料,可別汙了寶貝。"他湊得更近,鼻尖幾乎要碰到絲線,"顧小爺,上月您在茶館說"要讓洋布看見什麽叫中國絲",我還當是書生說大話...今兒算見著真章了。"
後台外傳來王記者的聲音,帶著職業性的清亮:"蘇小姐,這織機的木軸是紅木?
雕工倒像是蘇州陸師傅的手藝?"蘇若雪輕笑:"老趙頭翻出庫房壓箱底的老木料,說"機器也得有個中國樣兒"。"顧承硯側耳聽著,見李老板的目光掃過牆角堆著的舊布樣——那是前日被日商"大和絹"壓價的顧記滯銷品,此刻用紅繩紮成一捆,倒像個被打翻的調色盤。
"走,先看演示。"顧承硯拍了拍李老板的肩,轉身時瞥見蘇若雪對他微微頷首。
她發間的珍珠簪子在光裏一閃,那是前日他在舊物市場淘的,說"等顧記重新立起來,給你換真東珠"。
此刻她眼裏的光比珍珠還亮,像小時候他在巷口等她時,她捧著熱乎糖粥跑過來的模樣。
演示廳的門一開,二十來號人湧進來的動靜震得窗玻璃嗡嗡響。
王記者舉著相機哢嚓哢嚓按個不停,鎂光燈閃得織機上的絲線泛著銀白。
小梅站在織機前,素色圍裙係得整整齊齊,手指在梭子上一勾一引,絲線便如流水般淌過。
"這是二十四重瓣纏枝蓮。"顧承硯提高聲音,壓過機器的嗡鳴,"傳統織機最多十二瓣,因為木軸轉得慢,絲縷容易絞在一起。
我們改了齒輪配比,木軸轉速提了三成——"他突然伸手拽住小梅遞過來的半成品,"看這瓣尖,沒有毛邊。"
人群裏有人抽了口冷氣。
顧承硯掃過去,是瑞蚨祥的陳掌櫃,上個月還在茶會上說"顧家這紈絝,怕是要把百年招牌敗光"。
此刻陳掌櫃的手指正捏著布料,指節發白,另一隻手偷偷往懷裏摸——顧承硯知道,那是他驗布時的習慣,要確認有沒有藏著的斷絲。
"染色工藝才是關鍵。"蘇若雪不知何時走到顧承硯身邊,手裏捧著兩個白瓷盆。
她將新布和舊布同時浸入水盆,"傳統靛藍是表麵染,水一泡就掉色。
我們用了高溫固色——"她突然伸手攪了攪水盆,舊布周圍立刻泛起藍霧,新布卻像塊沉在水底的玉,隻在邊緣漾著極淡的青。
"洗十回都不掉色?"李老板擠到最前麵,蹲下來用指甲刮新布,"我作坊裏的夥計洗圍裙,那水藍得能染桌布。"
"您試試。"顧承硯把水盆往他跟前推了推。
李老板伸手撈起新布,用力搓了兩下,攤開時掌心幹幹淨淨。
他突然站起來,粗布短打蹭得水盆哐當響:"顧小爺,我那十台老織機,明兒就讓人拆了送過來!"
王記者的相機又閃了兩下,鎂光裏顧承硯看見陳掌櫃的喉結動了動,終於把攥在懷裏的斷絲樣本塞回袖管。
後台外傳來黃包車鈴鐺聲,他不用看也知道,是巡捕房的人又在門口轉悠——山本一郎的恐嚇信還在袖扣裏,但此刻滿廳的讚歎聲比任何保鏢都管用。
"最後看樣衣。"蘇若雪掀開紅綢,裏麵躺著件月白旗袍,領口繡著半朵未開的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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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提起,絲綢垂落時帶起一陣風,把桌上的舊布樣吹得嘩啦作響。"這是用新絲做的,"她指尖撫過衣襟,"軟而不塌,垂感比"大和絹"好三成。"
人群突然靜了。
顧承硯望著那抹月白,想起三天前在碼頭偷看到的日商貨輪——甲板上堆著的"大和絹"裹著油布,在雨裏泛著渾濁的光。
此刻廳裏的絲綢卻像把陽光都揉了進去,每一根絲縷都亮得紮眼。
"顧記的新絲,燒不毀。"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廳裏回蕩,混著王記者記錄的鋼筆沙沙聲,混著李老板用力拍他後背的悶響。
窗外的梧桐葉又沙沙響起來,這次卷著的不是風聲,而是滿街奔走相告的"顧記出寶了"的叫嚷。
李老板的手還搭在他肩上,掌心的溫度透過長衫滲進來。
顧承硯轉頭,正看見那漢子眼眶發紅,粗聲粗氣地說:"小顧,明兒我就回鬆江,把作坊裏的老匠頭全叫過來...咱得讓這手藝,傳得更遠。"
演示廳的門被風撞開,穿堂風卷著張報紙吹進來。
頭版標題被陽光照亮:"顧氏新絲驚滬上,民族工業露鋒芒"。
王記者彎腰撿起報紙,衝顧承硯擠了擠眼:"後日頭版,我給您留整版。"
顧承硯望著滿廳發亮的眼神,突然想起昨夜在賬本上寫的那句話:"商道即人道,守的是方寸,爭的是天地。"袖扣裏的恐嚇信還在,但此刻他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下午三點,正是日商"大和洋行"例會的時候。
他想象著山本一郎拆開今天的報紙,看著頭版上顧記新絲的照片,喉間那道被劃過的痕跡,大概要疼得更厲害了。
蘇若雪端著茶盞走過來,茶煙嫋嫋裏她輕聲說:"張工程師剛才說,機器還能再改良。"顧承硯接過茶盞,指尖碰到她的,溫溫的,像塊捂了許久的玉。
他望著廳裏還在研究布料的眾人,突然笑了:"不急,先讓他們看夠。"
李老板的聲音突然拔高:"陳掌櫃,您那批壓在倉庫的舊絲,不如賣給我!
我拿顧小爺的新工藝染,保管能翻三倍價!"陳掌櫃的臉漲得通紅,嘴硬道:"誰賣了?
我...我是來談合作的!"
顧承硯望著這一幕,袖扣裏的信紙突然不那麽硌人了。
窗外黃浦江的汽笛又鳴了三聲,這次他聽清了,那不是驚雷的前奏,是航船啟程的號角——載著新絲,載著希望,要往更遠處去。
演示廳裏的茶盞還冒著熱氣,李老板的粗布袖口已蹭上了第三塊新布的邊角。
他把最後半塊染著纏枝蓮的布料往懷裏一揣,煙袋鍋子敲得桌沿咚咚響:"顧小爺,我鬆江鋪子最顯眼的位置空著三年了!
明兒就讓人刷漆,掛"顧記特供"的鎏金招牌!"他說這話時脖頸青筋直跳,像要把前二十年被日商壓著的悶氣全吼出來。
"李老哥這是要搶頭功?"瑞蚨祥陳掌櫃擠過來,先前藏斷絲的袖管還皺著,此刻卻堆著笑往顧承硯手裏塞了塊玉佩,"我那法租界的分店,二樓整層玻璃櫃騰出來。
您瞧這"顧氏新絲"的燙金貼——"他從懷裏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樣,邊角還沾著茶漬,"今早讓夥計描的,就等您點頭。"
顧承硯接過玉佩時,指腹觸到背麵刻著的"同興"二字——那是陳掌櫃亡父的字號。
他忽然想起上月在茶樓,這老頭還拍著桌子罵"顧家崽子懂個屁織機",此刻卻把傳家信物都掏了出來。"陳叔。"他把玉佩輕輕推回去,"合作的事,咱們改日細談。"陳掌櫃的手懸在半空僵了一瞬,突然重重拍他肩膀:"好!
好個顧小爺!"聲音裏帶著點發顫的啞。
王記者的鋼筆在本子上劃得飛快,鎂光燈又"哢嚓"一聲——這次他對準了李老板漲紅的臉。"李老板,您說要把老織機全拆了,這魄力可得寫進報道裏。"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標題我都想好了,"鬆江鐵漢斷舊機,滬上新絲鑄國魂",您看怎麽樣?"
"好!"李老板把煙袋往桌上一磕,火星子濺在陳掌櫃的緞麵馬褂上,驚得對方跳起來拍灰。
滿廳的哄笑聲裏,顧承硯望著窗台上被風吹亂的報紙,頭版"民族工業露鋒芒"的字跡被陽光曬得發亮。
蘇若雪端著茶盤過來時,他接過茶盞的手微微發顫——不是因為激動,是後頸的汗毛根根豎了起來。
三天前虹口寄來的恐嚇信還在袖扣裏,此刻邊緣的焦痕隔著布料,像根燒紅的針在紮。
"少東家!"
門簾被猛地掀開,顧記染坊的學徒阿福跌跌撞撞衝進來,藍布短打後背全是汗,手裏攥著的銅哨還在"嗡"地響。"西廠牆根...有個人影!"他喘得說不連貫,手指死死摳著門框,"戴鴨舌帽,往草垛裏塞了個布包!
我追過去,他翻牆跑了!"
滿廳的聲音突然靜了。
顧承硯放下茶盞,瓷底磕在木桌上的脆響像根銀針紮破了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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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若雪的手在茶盤上頓住,珍珠簪子晃了晃,險些掉下來。
李老板的煙袋"當啷"掉在地上,陳掌櫃的玉佩"啪"地砸在他腳邊。
王記者的鋼筆滾到顧承硯腳邊,墨水滴在青磚上,暈開團模糊的黑。
"阿福,你看清那人長相了?"顧承硯的聲音穩得像塊壓艙石,可他能聽見自己心跳撞著肋骨的悶響——山本一郎的恐嚇信上,最後一句是"新絲再亮,也照不亮火海"。
"沒...沒看清。"阿福抹了把汗,後槽牙咬得咯咯響,"可他袖口有塊補丁,青布的,跟...跟上次來收保護費的日本浪人一樣!"
顧承硯的指節在桌沿捏得發白。
他想起昨夜在碼頭,看見"大和洋行"的貨輪往倉庫運了十箱"機械零件",木箱縫隙裏露出的金屬光澤,像極了上次在閘北被炸成碎片的炸彈外殼。
"若雪,讓老周帶五個夥計守夜。"他轉身時撞翻了茶盤,熱茶潑在褲腿上,燙得他皺了皺眉,"再去巡捕房找張探長,就說顧記願出三倍茶錢——"他突然頓住,盯著阿福發顫的指尖,"阿福,你方才說那人塞的布包有多大?"
"比...比裝染料的木盒小些。"阿福抽了抽鼻子,"有股子怪味,像...像鬆節油?"
鬆節油。
顧承硯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
他想起三年前閘北火柴廠失火,消防水龍噴在燃燒的木料上,冒的就是這種嗆人的氣味——有人在木料裏摻了鬆節油浸過的棉絮,火勢根本撲不滅。
"蘇姐!"小梅突然從後台跑出來,懷裏抱著方才演示的月白旗袍,"我去收織機,發現牆角多了個紙包!"她抖開包紙,裏麵滾出截焦黑的綢布,邊緣還粘著半枚燒殘的火柴頭。
滿廳的呼吸聲突然變得粗重。
李老板抄起條凳就要往外衝,被陳掌櫃死死拽住:"老哥哥!
咱們得聽小顧的!"王記者的相機"啪"地砸在桌上,他抓過阿福的手:"我跟你去現場,拍下來!"
顧承硯捏著焦綢的指尖在發抖。
他望著窗外漸沉的夕陽,把袖扣裏的恐嚇信攥得更緊。
山本一郎的鋼筆字還清晰著:"顧氏新絲若敢上市,我便讓它和顧記老樓一起,燒作灰燼。"
"李叔,陳叔。"他突然提高聲音,震得窗玻璃嗡嗡響,"勞煩各位先回。
若雪,你帶阿福、小梅去巡捕房做筆錄。"他扯下身上的長衫搭在焦綢上,轉身時掃見王記者還舉著相機,"王兄,這照片...先別發。"
王記者的手頓在半空,鏡片後的眼睛閃了閃:"我懂。"
演示廳的門在眾人身後關上時,顧承硯摸出懷表。
下午五點十七分,正是"大和洋行"下班的鍾點。
他望著案幾上未涼的茶盞,水麵倒映著他繃緊的下頜線。
袖扣裏的信紙被汗水浸得發皺,可這次硌著他的,不是恐懼,是股燒得發燙的狠勁——山本一郎要燒他的新絲?
那他偏要讓這把火燒得更旺些,旺到照亮整個上海灘的夜空。
"少東家。"蘇若雪折返回來,手裏多了把勃朗寧,"張探長說今晚派兩個兄弟守著。"她把槍塞進他手裏時,指尖碰著他掌心的繭,"我讓人把新絲樣品全搬進地窖了。"
顧承硯望著她發間晃動的珍珠,突然笑了。
那笑裏帶著點冷,像黃浦江麵淩晨的霧:"告訴老周,今晚守夜的夥計,每人加五塊大洋。"他把槍插進後腰,轉身走向後台,"再讓阿福去碼頭,找陳老大借十個兄弟——"他推開通向巷子的小門,晚風卷著鬆節油的氣味撲進來,"我倒要看看,是誰這麽急著,要給顧記送葬。"
巷口的梧桐葉沙沙作響,遠處傳來黃包車的鈴鐺聲。
顧承硯站在陰影裏,望著牆根那堆被踩亂的草垛,嘴角慢慢勾起來。
他知道,從今晚開始,這場商戰的火,要燒到山本一郎的眼皮子底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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