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賬房裏的影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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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的後槽牙咬得發酸。
蘇若雪的話像根細針,順著他後頸的冷汗紮進脊椎——老掌櫃三天前說“今晚有人包下整條街巡邏”時,他隻當是租界巡捕房又在給日商清道,如今想來,野村的人能精準堵在巷口,分明是有人提前把他們的行蹤透了底。
“若雪,你記不記得三天前倉庫鑰匙失蹤?”他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炭盆裏的火星劈啪亂濺,“那天你說算盤被人動過,銅綠是新蹭上的——”
“是賬房的銅鎖。”蘇若雪突然接口,指尖無意識地捏緊帕子,“我今早擦算盤時,發現最底下那排銅珠有劃痕,和賬房櫃門內側的刮痕對得上。”她的聲音輕,但落在顧承硯耳裏卻重如驚雷。
能進賬房、能接觸機密、能掌握他們行蹤的,隻能是顧家內部的人。
“小李!”顧承硯突然提高聲音,驚得正趴在書案上整理匯票的年輕會計手一抖,算盤珠子“嘩啦啦”滾了半桌。
“少、少東家?”小李慌忙蹲下去撿珠子,額角的碎發沾著汗,“您要的資金流向圖我剛理到——”
“不是這個。”顧承硯大步走到靠牆的樟木櫃前,抽出最底層的鐵皮匣,“把近半年所有進出賬房的人員記錄調出來,按日期、時間、事由分類。重點查夜間出入的。”鐵皮匣打開時帶起黴味,是原主荒唐時丟在這裏的舊賬冊,如今倒成了關鍵。
小李的喉結動了動。
他在顧家當會計三年,從沒見少東家這樣冷過——往日裏那個總晃著折扇去聽評彈的浪蕩公子,此刻眼裏像淬了冰,連看賬冊的指尖都在微微發抖。
“是!”他應得幹脆,轉身時撞翻了茶盞,深褐色的茶漬在青磚地上洇開,倒像塊猙獰的胎記。
賬房裏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
蘇若雪站在顧承硯身側,看他盯著牆上那排《天工開物》,書頁間夾著的暗樁名單被風掀起一角,像隻欲飛的黑蝶。
她忽然想起半月前顧承硯在倉庫教她看絲綢經緯時說的話:“商道如織錦,最要緊的是找斷緯。”此刻他們要找的,正是這張“顧家織錦”裏最致命的那根斷緯。
“少東家!”小李的聲音帶著顫,“您看這個——”他攤開一本硬殼賬冊,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著出入時間,“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盤賬日,隻有顧管家來過七次,都是深夜亥時到子時之間。”
顧承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顧德昌是顧家長房的管家,跟在老爺身邊二十年,從前總說“少東家荒唐”,如今倒成了賬房的常客?
他記得父親上月還說“綢莊的事,讓承硯自己琢磨”,哪來的“核對舊賬”的命令?
“他最後一次來是什麽時候?”
“三天前。”小李咽了口唾沫,“就是倉庫鑰匙失蹤那晚。”
炭盆裏的木炭“轟”地塌了一塊,火星濺到蘇若雪的裙角,她卻像沒知覺似的,隻盯著顧承硯緊繃的下頜線——他在想什麽?
她太清楚了:顧德昌若真是內鬼,那他們藏在暗格裏的進貨單、和南洋客商的密信,甚至昨夜從水渠裏撈出來的錄音,可能早被泄露給日商。
“若雪,拿筆墨來。”顧承硯突然轉身,眼底翻湧著暗潮,“我要做個局。”
子夜的賬房飄著墨香。
蘇若雪看著顧承硯在最新的賬冊裏添了一頁:“今向張記布行采購蘇繡線五千匹,銀洋三千,貨到付款。”字跡工整得不像他平日的狂草,末尾還蓋了顧家的朱紅印信——這是筆根本不存在的交易,卻足夠讓有心人垂涎。
“明早辰時,你把這本賬冊放在案頭最顯眼的位置。”顧承硯吹幹墨跡,將賬冊推到蘇若雪麵前,“然後去前堂幫陳叔核對新到的杭綢,記得把賬房鑰匙留在桌上。”
蘇若雪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引蛇出洞。
她指尖輕輕撫過那頁假賬,抬頭時眼裏有星火:“需要我留痕跡嗎?”
“不用。”顧承硯扯了扯領口,後頸的冷汗已經幹了,“我們要的是他自己露出尾巴。”
第二日清晨,賬房的銅鎖果然沒鎖。
蘇若雪推開房門時,晨霧順著門框鑽進來,在檀木桌上凝成層薄露。
她一眼就看見案頭那本賬冊——封皮被掀開,中間那頁“張記布行”的采購單不翼而飛。
“承硯。”她喚了一聲,聲音裏帶著刻意壓下的震顫。
顧承硯從裏間轉出來,手裏的茶盞還冒著熱氣,卻在看見空頁的瞬間捏得發緊。
他早料到會這樣,可真見了證據,心口還是像被人攥住似的疼——顧德昌跟了父親二十年,原主荒唐時沒少替他收拾爛攤子,如今卻要把顧家往火坑裏推。
“小李。”他轉頭看向縮在門口的年輕會計,後者手裏攥著半塊冷掉的粢飯糕,“從現在起,你每半個時辰去前堂買碗酒釀圓子,經過顧管家的廂房時......”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窗外搖晃的梧桐葉上,“記得看看窗台上的藍布包袱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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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用力點頭,粢飯糕的碎渣掉在青石板上,被晨露一浸,很快洇成個淺黃的圓——就像顧承硯昨夜說的,那頁假賬此刻該在顧德昌懷裏,而他要去的地方......
“記住。”顧承硯伸手按住小李肩膀,指腹能摸到對方肩胛骨的凸起,“別跟太緊,別讓他發現。”
小李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粢飯糕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應了聲“知道”,轉身跑出院門時帶起一陣風,吹得賬房裏的《天工開物》嘩嘩翻頁,恰好停在“乃服”篇那頁——上麵密密麻麻記著養蠶、繅絲、織綢的要訣,此刻倒像在替誰訴說著什麽。
蘇若雪走到顧承硯身邊,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背。
窗外的梧桐葉還在沙沙響,可這次,他們聽見的不再是風聲,而是一根線頭被抽開的輕響——那是陰謀敗露的前奏,也是顧家綢莊破局的序章。
小李的布鞋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細碎的聲響,他貼著牆根貓腰往前挪,額角的汗順著下巴滴進衣領。
顧德昌的藍布包袱在前麵晃得人眼暈——那包袱角露出半截泛黃的紙邊,正是今早從賬冊上撕走的那頁“張記布行”采購單。
顧德昌拐進後院時回頭瞥了一眼,小李慌忙縮進石榴樹後,心跳聲大得幾乎要蓋過自己的呼吸。
他看見老管家蹲在廢棄的炭窖旁,包袱“啪”地摔在地上,掏出個銅火折子——那是顧老爺去年賞的,說他“跟了二十年,該有個像樣的物件”。
“嘶——”火折子擦出火星的刹那,小李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看見顧德昌捏著那張假賬往火裏送,墨跡在火光裏蜷成黑蝴蝶,“張記布行”四個字剛燒到“布”字,突然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攥住手腕。
“顧叔。”顧承硯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青銅,“這火,燒得急了些。”
顧德昌的手劇烈發抖,火折子“當啷”掉在地上。
他抬頭時,月光正照在顧承硯臉上——那雙眼比昨夜賬房裏的炭盆還冷,冷得他後脊梁直冒寒氣。
“少、少東家......”他喉嚨裏滾出破碎的音節,“我、我是幫您清理舊賬......”
“舊賬?”顧承硯指尖一挑,從炭窖裏撿起半片未燒盡的紙角,“這半張‘張記布行’的采購單,是上個月才記的新賬。”他鬆開手,紙角飄落在顧德昌腳邊,“顧叔跟了我爹二十年,該知道顧家的賬冊,從來不用火燒。”
顧德昌的膝蓋“咚”地磕在青石板上。
他望著顧承硯袖中露出的半截暗樁名單——那是前日在倉庫暗格裏翻出的,此刻正隨著主人的呼吸輕輕顫動。
“是張先生......”他突然哭出聲,鼻涕眼淚糊在臉上,“他說隻要我每月送三筆進項明細,就給我法租界的洋房,給我兒子去留洋的船票......”
“張先生?”顧承硯的指節抵在青石牆上,“野村商會的張先生?”
顧德昌像被踩了尾巴的狗,渾身劇顫:“是!他說大日本商社要在上海開紡織廠,需要顧家的進貨渠道、客戶名單......少東家,我真沒想害顧家啊!我就是想著我兒子......”
“夠了。”顧承硯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炭窖裏的餘火“呼”地躥高,“小李,把顧叔送到西跨院的密室。”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極輕,“記得給他披件厚毯子——夜裏涼,別讓他凍著。”
小李的喉結動了動。
他蹲下身去扶顧德昌時,聞到對方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那是顧管家每日早晨必點的線香,從前總讓他想起自家爺爺。
可此刻這味道裏混著焦糊氣,熏得他眼眶發酸。
密室的鐵門“哢嗒”落鎖時,顧承硯站在廊下,望著月亮在青瓦上投下的影子。
蘇若雪捧著盞熱薑茶過來,茶霧模糊了她的眉眼:“要審嗎?”
“不急。”顧承硯接過茶盞,指尖被燙得縮了縮,“先理賬。”
深夜的賬房裏,小李的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
顧承硯站在他身後,看著少年用紅筆在賬冊上畫圈——第三行“運往吳淞口的綢緞”,數量比出庫單多了二十匹;第七頁“匯給蘇州染坊的銀洋”,金額比合同多了五百塊;最底下那本舊賬裏,去年臘月的“損耗”條目下,整整齊齊躺著七筆“意外浸水”的記錄,可那年冬天根本沒下過雨。
“少東家,您看這個。”小李翻出本皮麵發皺的賬本,“顧管家每次來賬房的日子,都對應著這幾筆記錯的進項。”他手指發顫,“原來不是我算錯了,是有人改了底單......”
顧承硯的拇指摩挲著賬本邊緣的毛邊。
他想起上個月在倉庫看見的那匹次品杭綢——經緯線鬆得能插進指甲,當時隻當是染坊出了岔子,如今想來,怕是顧德昌故意放了次貨,好讓日商的“優質綢”趁機搶占市場。
“把這些圈出來的都抄一份。”他從懷裏摸出個鐵皮盒,“再把顧管家房裏搜出的密信、銀行存折,還有水渠裏撈的那卷錄音帶,都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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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皮盒“啪”地合上時,蘇若雪正站在門口。
她手裏捧著個漆盤,盤上擺著兩盞酒釀圓子,圓子上的桂花蜜在燭火下泛著金紅:“吃點東西吧,天快亮了。”
顧承硯接過碗,卻沒動筷子。
他望著鐵皮盒上的鎖扣,輕聲道:“明兒商會開會,我要把這些都攤在桌上。”
蘇若雪的手頓了頓,圓子湯在碗裏晃出漣漪:“你確定要公開?一旦野村的人知道我們查到了內鬼,顧家的貨船、鋪麵......”她沒說下去,但顧承硯知道她想說什麽——上海灘的商戰從來不是打嘴仗,斷人財路的,往往連命都保不住。
“若雪,你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去倉庫?”顧承硯舀起顆圓子,“你說那匹湖綢的經線斷了三根,我當時說‘斷緯可以補,可要是整匹布都爛了芯子,就得拆了重織’。”他把圓子放進嘴裏,甜得發膩,“顧家這匹布,爛的不是緯線,是經線。”
蘇若雪望著他眼底跳動的燭火。
那火不是憤怒,是燒盡腐木的灼亮——就像三年前她在蘇州城牆上看見的,百姓舉著火把燒日貨時的光。
“我讓人把商會禮堂的留聲機修好了。”顧承硯突然說,“明早我會提前去,試試錄音效果。”他指腹輕輕碰了碰鐵皮盒,“有些火,必須燒起來。”
窗外的雄雞開始打鳴時,顧承硯抱著鐵皮盒出了門。
蘇若雪站在廊下,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裏——那霧裏有梧桐葉的清香,有黃包車的鈴鐺聲,還有隱約的,留聲機轉盤轉動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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