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暗夜中的影子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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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時三刻那帶著潮氣的風,直往領口裏頭鑽。
    顧承硯就這麽踩著教堂前麵的碎磚頭走過去,靴子底呢,還碾過一片彩色的玻璃渣子。
    這玻璃渣子,可是聖瑪利亞教堂那扇在戰火裏被打碎的彩繪窗上的。
    他抬頭瞅了瞅那斑駁的玫瑰窗,就瞧見陰影裏頭有三個黑影在鍾樓簷角那兒閃了一下。
    嘿,這是蘇若雪安排的護衛隊。
    挺好的,他伸手摸了摸裏邊口袋裏的清單副本,手指頭肚兒擦過紙張邊緣那些毛毛糙糙的邊兒。
    這毛邊兒啊,還是昨天夜裏蘇若雪用賬房裁紙刀給他修的。
    蘇若雪當時還說:“談判啊,就得像賬冊似的,邊邊角角都得整得利利索索的。”
    教堂的木門“吱呀”一聲響,顧承硯的影子先伸進裏頭去了。
    一股黴味摻和著檀香就湧了過來,他就瞧見正中間那長木桌旁邊坐著個人。
    這人啊,穿著月白色的西裝,外麵還搭著深灰色的坎肩,單邊眼鏡在月光底下泛著冷光,鏡片後麵的眼睛就跟泡在墨水裏似的。
    這人就是林先生。
    “顧少爺可真守時。”林先生也沒起身,就用手指頭尖輕輕敲著桌麵,那聲音就像是浸在冰水裏的銀器似的,“可比鬆本商社的那些人強太多了。”
    顧承硯拉過一把木椅子就坐下了,椅子腿兒在地麵上刮出那種刺啦刺啦的響聲,把林先生的眉尾都弄得跳了一下。
    他瞅見對方左手的小手指上戴著個翡翠扳指,那水頭啊,透亮得就跟蘇州河底的玉似的,跟鬆本送的那些日本貨可完全不一樣。
    這林先生,看來是條更厲害的大魚。
    “林先生既然是代表x先生來的,總得先把底牌亮一亮吧。”顧承硯從西裝的內袋裏拿出一張薄薄的紙,把它往桌麵推過去的時候,還故意停了一下,然後說道:“怎麽著,難道你們連自己要談啥都沒搞明白嗎?”
    林先生的眼神落到那張清單上,鏡片後麵的瞳孔一下子縮得跟針尖似的。
    那清單是顧氏綢莊這近三個月的貨物去向表。
    每一批經過鬆本商社轉手賣掉的所謂“滯銷”絲綢,最後都寫著“軍港”兩個字。
    上個月在吳淞口被截住的日本軍艦,那底艙裏壓著的可就是顧氏的雲紋緞。
    “顧少爺還挺會找毛病的。”林先生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這一摘就露出了眼尾那道淺淺的疤。
    “鬆本那家夥太貪心了,我們本來是打算治治他的。”突然,他抬起眼睛,目光就像刀尖一樣銳利,“可是你,聯合榮氏紗廠斷了日本商人的棉花來源,還花錢買通碼頭工人扣下了三船生絲。”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指節敲著那張清單,“你這做得也太絕了吧。”
    顧承硯就盯著對方手指尖上的翡翠扳指看。
    這個扳指他在《申報》上看到過。
    去年慈善夜的時候,上海有名的“隱商”陳敬之捐了十萬大洋建小學,照片裏他戴的就是這個扳指。
    難道x先生就是陳敬之?
    可是陳敬之不是老是說“商人不摻和政治”嗎?
    “我這就是為了自保罷了。”顧承硯垂下眼睛笑了笑,手指在椅子沿上的雕花處輕輕摩挲著。
    那雕花處有個平安符,是蘇若雪今天早上塞給他的,用紅繩係在椅腿的內側。
    他一抬眼,目光就跟刀子似的,“林先生,你今兒個來談事兒,是想給自己贖罪呢,還是來把這事兒給了結?”
    這時候,教堂外麵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顧承硯耳朵一動,仔細聽著,就聽到牆根下那冬青叢裏傳來了三聲短咳。
    這可是護衛隊長老周的暗號,意思是周圍沒什麽異常情況。
    他這心裏稍微踏實了點兒,可一瞧,林先生的嘴角竟然微微往上翹了翹。
    “顧少爺,你覺得就這清單,能把誰給扳倒?”林先生又把眼鏡給戴上了,鏡片後麵的眼睛又變得像深不見底的潭水似的,“鬆本啊,他就是個小棋子,那個姓陳的……也不過就是個下棋的手罷了。”說著,他突然身子往前一傾,聲音壓得極低,就跟說悄悄話似的,“你動了日本商人的貨,還斷了租界的財路,你可知道這上海灘的水,可比你賬本上那些數字深得多了去了。”
    顧承硯聽了這話,後脖子那兒就感覺涼颼颼的。
    他就想起昨天晚上蘇若雪翻賬本的時候突然察覺到的事兒。
    七月初七那天,鬆本想要搶的那個南洋訂單,正好就是陳敬之旗下“明遠航運”的船期。
    原來,那個x先生不是陳敬之,而是在陳敬之背後的……他把心裏頭那股驚濤駭浪給壓下去,手指尖輕輕在清單上敲了敲,說:“所以,x先生著急了,這才派林先生您來談。”
    林先生突然就笑了,他那單邊眼鏡順著鼻梁往下滑了半寸。
    他眼睛看著顧承硯身後的玫瑰窗,月光透過那些碎玻璃,在他臉上劃出了幾道金色的光斑,“顧少爺,你可真是個聰明人。”他的聲音突然就變得很柔和,就像是在嘮家常似的,“不過啊,你還沒見識過真正的遊戲。”教堂外邊兒的風啊,一下子就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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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聽到牆根那兒冬青葉子沙沙沙地響,再加上遠處黃包車鈴鐺的聲音,這就跟昨天晚上蘇若雪折平安符的時候,紅繩在瓷瓶上擦過的那種輕輕的響聲一模一樣。
    他伸手摸了摸裏麵口袋裏的清單,清單下麵還壓著蘇若雪用鉛筆寫的幾個小字呢:“要是有啥變化,就敲三下窗戶。”
    林先生站了起來,他那月白色的西裝在木椅上掃過,帶起了一陣檀香味兒。
    他整理袖扣的時候,翡翠扳指在月光下麵泛著那種幽幽的綠色,就好像是一種沒有明說的警告似的。
    林先生就說:“顧少爺,您不妨再好好考慮考慮,明天南洋的訂單,您是要保住實業,還是要保住……某些人?”
    顧承硯看著林先生朝著門口走去的背影,突然就開口說話了:“林先生啊,七月初七的月亮,圓不圓?”
    林先生的腳步一下子就停住了,稍微頓了那麽一下。
    他回頭的時候,單邊眼鏡閃著冷冷的光,就說:“圓不圓,那就得看顧少爺您怎麽選擇了。”
    說完,門“砰”的一聲就關上了,震得玫瑰窗上的碎玻璃稀裏嘩啦地往下掉。
    顧承硯撿起了一塊染著月光的藍色玻璃,把它放進了西裝口袋裏,這可是要給蘇若雪的。
    他又摸出了懷表,指針剛剛過了寅時四刻,教堂外麵傳來了老周的咳嗽聲,兩聲長的,一聲短的,這就說明蘇若雪正在巷口等著他。
    他把領結整理好,朝著門口走過去的時候,聽到木椅下麵的紅繩輕輕地晃悠了一下。
    蘇若雪的平安符還帶著體溫。
    他咧嘴一笑,推開教堂的門,月光就灑進來了,台階下站著個穿月白色旗袍的人,正是蘇若雪。
    她手裏緊緊攥著他的外套,發梢上沾著夜裏的露水,眼睛裏滿是擔憂,就像泡在水裏的星星似的。
    “談完事兒啦?”蘇若雪走上前,把外套披在他身上,手指碰到他口袋裏的玻璃渣子,就問,“這是啥呀?”
    “教堂的玻璃。”顧承硯抓住她的手,把玻璃放在她手心裏,“留個念想。”他眼睛看向她頭發上插著的珍珠簪子,那可是他昨天在舊貨攤淘來的。
    “林先生說,咱們還沒見識過真正的遊戲。”
    蘇若雪的手指在他手心裏輕輕掐了一下。
    她看著教堂門裏的黑影,突然就想起賬本裏那個被紙灰蓋住的“蘇記”,然後就笑了,說:“那就讓他們瞧瞧,到底誰才是這場遊戲的主宰。”
    遠處打更的梆子聲傳過來了,敲了五下。
    顧承硯拉著她的手就往巷口走,護衛隊的影子在牆根那兒動來動去的,就像黑夜裏的一股鐵流。
    蘇若雪旗袍的下擺掃過碎磚頭,發出輕輕的聲響,和他懷表滴答滴答的聲音混在一起,就像是某種戰鼓敲響之前的前奏。
    林先生站在教堂後麵的巷子裏,看著他倆離開的背影。
    他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翡翠扳指在月光下透著幽幽的綠色。
    老遠就聽到汽車轟隆隆的聲音,他把單邊眼鏡一戴,扭頭就朝著街角停著的那輛黑色轎車走過去。
    轎車門一打開,一股沉水香的味兒就從車裏飄了出來,緊接著一個沙啞的聲音問道:“談得咋樣啊?”
    林先生鑽進車裏,“砰”地一聲把車門關上,說道:“顧承硯可比咱們預想的難搞多了。”
    “沒事兒。”黑暗裏的那個人輕輕笑了一聲,“七月初七那天,有的是法子讓他就範。”
    然後那輛轎車就慢慢啟動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黑夜裏。
    教堂玫瑰窗上,最後一片碎玻璃“啪嗒”一聲掉到地上,一下子裂成兩半,就像一道還沒好的傷口似的。
    林先生的話就像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叮”的一下就砸到顧承硯的神經上了。
    顧承硯瞅著對方鏡片後麵透著冷意的眼尾,一下子就想起三天前在碼頭撿到的那半截煙盒。
    那煙盒上印著“關東產業株式會社”的暗紋,本來他還以為是鬆本商社普通的貨簽呢,這時候突然就在記憶裏像炸了鍋一樣。
    “顧少爺是不是很吃驚啊?”林先生用手指尖敲了敲桌麵,他手上的翡翠扳指撞出清脆的聲響,“鬆本每周三晚上九點去虹口的日本領事館,他帶的可不是什麽商業單據,而是密報。
    上個月在吳淞口被扣的日本軍艦,那艙底雲紋緞的染缸編號,跟顧氏三月初八那批貨——”說到這兒,他突然笑了起來,“那是完全一樣的。”
    顧承硯的後槽牙咬得生疼。
    蘇若雪昨兒個翻賬冊的時候說:“七月初七那個南洋訂單的船期有問題。”
    原來是明遠航運的船啊,底倉早就被日本特務給全包了。
    他低著眼,瞅著自己交疊起來的手背,指關節微微地發顫。
    這可不是害怕,是氣得不行。
    以前在課堂上分析《馬關條約》的時候,他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可現在啊,那種感覺就像變成了滾燙的熱血,一個勁兒地順著喉管往上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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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先生啊,您今兒個晚上來,是想讓我裝作啥都沒看見嗎?”他突然抬起眼,那目光就跟淬了火的刀子似的,“鬆本那家夥把我們顧氏蠶房的桑苗全都澆上了煤油,我們顧氏上上下下好幾百號人,拿啥活下去啊?”
    林先生的眉毛稍微動了動。
    教堂外麵傳來老周壓著嗓子的咳嗽聲,兩聲短的,接著一聲長的。
    這是蘇若雪讓護衛隊往東邊挪一挪。
    顧承硯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就跟敲鼓似的,可他故意把椅子往後一拉,“吱呀”這麽一聲,在空蕩蕩的教堂裏顯得特別刺耳。
    他說:“我聯合榮氏去切斷日本商人的棉花來源,還花錢買通碼頭去扣他們的生絲,可不是為了跟你們玩猜謎遊戲的。”說著,他從衣服裏麵的口袋抽出第二張紙,“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這是鬆本商社這半年在法租界的房產抵押記錄。”
    月光透過那破碎的玫瑰窗,在紙頁上灑下一塊塊金色的光斑。
    林先生的瞳孔一下子縮得跟針尖似的,因為那張紙上明明白白地蓋著“大日本帝國駐滬總領事館”的大紅印章。
    “顧少爺,您可真有兩下子。”林先生的聲音到底還是有了變化,“連工部局的檔案都能給調出來。”
    “蘇若雪查賬的時候瞅見了,鬆本每個月往‘法商洋行’匯的款,那尾數都是七。”顧承硯伸手摸了摸椅腿內側係著的紅繩平安符,蘇若雪的體溫透過布料傳了過來,“法租界巡捕房的賬冊,尾數是七的那些錢,可都是給情報員的活動經費。”他身子往前探了探,聲音低得就像壓艙石似的,“我能讓趙老板在商會裏保持中立,甚至能勸榮氏把漲價這事兒往後緩緩——”他手指關節敲了敲抵押記錄,“隻要你們馬上停止往軍港運顧氏絲綢,還有……”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把鬆本背後管情報的那個課長叫啥名兒,告訴我。”
    林先生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差不多有半柱香的工夫呢。
    顧承硯聽著自己懷表滴答滴答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是錘子在敲打自己的神經。
    一直等到教堂外麵傳來黃包車的鈴鐺聲,林先生才慢悠悠地站起身來,他那月白色的西裝蹭過椅背,帶起一股沉水香的味道:“我會去傳達的。”他整理袖扣的時候,翡翠扳指在月光下透著幽幽的綠色,“不過顧少爺得清楚,這盤棋,可沒有誰是贏家。”
    他往門口走的時候,腳步可比來的時候重了不少。
    在推開門的那一刹那,早晨的霧氣一下子湧了進來,還夾雜著蘇若雪身上的茉莉花香。
    顧承硯瞧見台階下麵有個穿著月白旗袍的身影,正踮著腳往門裏頭張望,發梢上的珍珠簪子微微閃著光。
    這簪子啊,可是他昨天在舊貨攤淘來的,當時他還說“就像雪落在玉上似的”。
    “戰爭馬上就要來了。”林先生的話被風給吹散了,在晨霧裏飄飄忽忽的。
    顧承硯看著他的背影在巷口消失不見,一轉身,就瞅見蘇若雪已經走到台階上來了。
    她的手指頭尖兒上還沾著夜裏的露水呢,輕輕碰了碰顧承硯直打顫的手背,問道:“談崩了?”
    “沒崩。”顧承硯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那冰涼的手指頭貼在自己臉蛋兒上,“不過倒扯出個更大的人物來。”說著,他從內袋裏掏出幾塊玻璃渣子,這是剛剛從玫瑰窗上摳下來的藍色玻璃,“鬆本可不是什麽商人,是個特務。”
    蘇若雪的瞳孔一下子就縮緊了。
    她突然想起昨天夜裏在賬冊最底下發現的紙灰,那是燒得隻剩半塊的“蘇記”印章,這印章原本是她早早就去世的父親的。
    這時候,那些個碎片一下子就在她腦袋裏串成了線,她趕忙按住顧承硯的手腕,說道:“這麽說,林先生說的那個‘遊戲’,是打算拿咱們當棋子使?”
    “可不隻咱們。”顧承硯朝著東方漸漸發亮的天邊望去,魚肚白的天色裏浮著一層像血一樣的霞光,“他說戰爭要來了,可我尋思著……”他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她的頭頂,“戰爭早就開始。”
    蘇若雪冷不丁地拽了拽他的衣袖。
    她眼睛瞅著教堂後巷,就瞧見那兒停了一輛黑色轎車。
    那車簾縫裏,飄出來一股沉水香的味兒,這味兒跟林先生身上的簡直一模一樣。
    顧承硯順著她看的方向望過去,正好瞅見轎車後座伸出來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還往地上扔了一塊糖紙。
    那糖紙在晨霧裏頭閃了一下,上麵是櫻花的圖案。
    “回賬房去。”顧承硯拽著她就往巷口走。
    護衛隊的影子在牆根那兒挪,就跟暗夜裏的鐵流似的。
    “你把華通銀行這半年的匯兌記錄整理一下,尤其是跟日商有關的那些。”他伸手摸了摸內袋裏的清單,那裏還壓著蘇若雪用鉛筆寫的小字:“若有變,敲三下窗。”這時候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些小字可不是啥提醒,那是一種底氣。
    蘇若雪啥也沒問為啥,就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
    她旗袍的下擺掃過那些碎磚頭,發出了輕輕的聲響,和他懷表滴答滴答的聲音混在一塊兒,就像是某種戰鼓敲響之前的前奏似的。
    晨霧裏飄過來豆漿攤的香味兒,可顧承硯聞到的隻有鐵鏽味。
    這鐵鏽味是從吳淞口那邊飄過來的,那是即將到來的血與火的味道。
    他眼睛望著遠處漸漸變亮的天際,嘴裏低聲嘟囔著:“戰爭啊,其實早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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