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棋局邊緣的暗潮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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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推開窗戶的時候,賬房裏還彌漫著晨霧帶來的潮氣。
    蘇若雪穿著月白色的旗袍,從青石板地麵上走過,帶起了幾縷茉莉的香氣。
    這香氣和舊賬冊那種特有的紙張發黴的味道混在一起,在鼻尖繞了一下。
    他反手把門閂上,就聽到門閂“哢嗒”響了一聲,就好像一下子把昨天的那種平靜徹底關在了外麵。
    “華通的賬本在第三個樟木匣子裏頭。”蘇若雪已經蹲在牆角那兒了,手指在一排落滿灰塵的木匣子上輕輕拂過,“上個月盤點庫房的時候,我把鎖換成銅的了。”她一抬頭,發梢上的珍珠簪子閃了一下,就好像把晨霧裏的光給收到頭發裏頭去了似的。
    顧承硯彎腰幫她抬那個木匣子,手碰到匣子底部的時候,感覺掌心一沉,心想著這分量,恐怕得有將近一百本賬冊。
    “從三月初五開始查。”他把懷表掏出來看了一眼,那秒針正好撞到“12”那個刻度上,“鬆本第一次來談綢緞包銷是三月初八,前後三天的匯兌記錄是最關鍵的。”蘇若雪的手指在賬冊的封皮上快速地移動著,突然就停住了。
    她翻開一本墨綠色封皮的賬冊,鋼筆尖在某一頁上劃出了一道很深的痕跡,說道:“在這兒。”
    顧承硯湊過去看,就看到那行小字寫著“華通匯出日金五萬,收款人:法租界萊茵洋行”。
    他用指節抵著下巴,目光順著賬冊往下看,發現類似的匯款每個月有三筆,金額還在逐漸增加,最近的一次是五天前,匯出了十萬日金。
    “萊茵洋行?”他想起來了,上個月茶會上,德國商會的克勞斯提到過這洋行呢,“說是柏林的貿易公司,可實際上老板……”
    “是王瘸子。”蘇若雪冷不丁地開了口,聲音比平常要低一些。
    她從袖子裏拿出半張黑乎乎的紙片,紙片邊緣還有被火燒過的印子呢,“昨兒晚上我在舊賬房的牆縫裏發現的。”那紙片上“蘇記”兩個字雖然被燒掉了一半,可那墨水的顏色和她爹當年親手寫的一模一樣。
    顧承硯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蘇家倒閉之前,可是給萊茵洋行供應了半年的絲綢。
    “王瘸子表麵上是給法國人當買辦的,實際上……”蘇若雪的指甲都掐到手掌心裏去了,“我聽碼頭的老陳講,他的貨輪老是在吳淞口外麵停大半夜,卸下來的貨用帆布蓋得嚴嚴實實的。”她突然拿起筆,在萊茵洋行的名字旁邊畫了個圈,“要是放出去消息說他們在采購軍用物資……”
    “橡膠輪胎、火油。”顧承硯緊接著說道,手指關節重重地敲在賬冊上,“鬆本需要把這些東西運到東北去,但是上海這邊的輿論可容不得‘洋行賣軍火’這種傳聞。”他從裏麵口袋裏掏出藍色的玻璃渣子,在桌子上滾了滾,“他們害怕的不是查賬,是人心。”
    蘇若雪猛地抬起頭看著他,眼睛裏好像有小火苗在跳動:“我去找商會的周太太聯係一下,她男人可是管著《申報》廣告版麵的。”
    “不行。”顧承硯緊緊按住蘇若雪想要抽回去的手,他掌心的熱乎勁兒透過那薄紗旗袍就傳了進去,說道:“你就在賬房待著,把這半年萊茵洋行的提貨單抄上三份。”說完,他從抽屜裏拿出一遝空白紙,紙的邊緣還帶著墨漬呢,這墨漬啊,是蘇若雪昨兒晚上給他謄抄絲綢改良方案的時候留下來的。
    “我讓小李送份假單子給張記者,就說在碼頭瞅見萊茵洋行的貨輪裝了二十箱橡膠。”
    這時候,外麵傳來梆子響,原來是巡捕房的更夫在敲卯時。
    蘇若雪手裏的鋼筆尖就懸在半空中,突然輕輕笑了一下,說:“你老是說我是‘人間燈火’,可現在啊……”她把抄好的提貨單推了過去,那上麵“橡膠輪胎叁佰條”的字兒墨跡還沒幹呢,在紙上都有點暈開了,“這把火啊,該咱們來點。”
    顧承硯輕輕敲了敲門框,守在門外的護衛小李馬上就掀簾子進來了。
    這小夥子帽簷壓得低低的,隻露出半張被曬得黑黑的臉,喊了聲:“少東家。”
    顧承硯就說:“把這個紙包送到四馬路的《申報》館,找張醒民。”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假清單和半塊“蘇記”的殘章包進藍布裏頭,他的手指擦過藍布上的針腳,這針腳可是蘇若雪親手縫的呢,細密得就跟她算賬的時候一個樣兒。
    “告訴他,貨輪下周三進港,要拍照就趁著夜裏去。”
    “若雪。”顧承硯一轉身,就瞧見蘇若雪正在把最後一本賬冊鎖進木匣子裏頭,那銅鎖扣上的時候發出的聲音清脆得就像槍響似的。
    “等這事兒成了,咱們就去十六鋪買你上次看中的那個玉鐲子。”
    蘇若雪抬起頭笑了笑,她頭上的珍珠簪子在晨光裏晃啊晃的,閃出來一片碎碎的光,說:“先熬過這三天再說。”傍晚暮色蔓延到賬房的時候,小李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弄堂的那一頭了。
    顧承硯眼睛瞅著窗台上蘇若雪養的那盆茉莉,茉莉花瓣上還掛著早晨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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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他冷不丁就想起趙老板昨天說過的話:“要是你這兒缺人手啊,我碼頭那些兄弟都能過來搭把手。”顧承硯伸手摸了摸桌角那道淺淺的刻痕。
    這刻痕是咋來的?
    就是上個月趙老板來談合作的時候,拿煙杆不小心敲出來的。
    現在這暮色一照,這刻痕看著就像個神秘的暗碼似的,感覺裏麵藏著接下來要走的路數。
    顧承硯就這麽摸黑在弄堂裏走著,青石板縫裏的青苔沾上了夜裏的露水,滑溜溜的,害得他鞋跟都打了個轉兒。
    趙老板的碼頭倉庫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了。
    倉庫門縫裏透出一線昏黃的光,那光就像一根細細的繩子,把顧承硯的腳步給拴住了。
    因為這是昨夜他在桌角刻下暗碼之後,趙老板回給他的“有戲”的暗號。
    倉庫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兒,趙老板的煙杆先伸了出來,煙杆上的火星子在暗處一閃一閃的。
    趙老板說:“顧少東家啊,你可真有膽子,大半夜的敢往我這三教九流混在一起的地方跑。”說完,他把大門敞開了。
    顧承硯往裏一瞧,看見裏麵擠著七八個穿著粗布短打的小商人。
    這些人,有的正搓著被凍得通紅的手,有的就盯著桌上那盞煤油燈發呆。
    那煤油燈的燈芯上結了個老大的燈花,把人的影子都晃得模模糊糊的。
    “周老板上個月被山本壓價,綢緞隻能按半價收;王掌櫃的布莊,貨車在閘北都被砸了三回了。”顧承硯一邊說著,一邊把呢子大衣脫下來搭在椅背上,這時候就露出裏麵月白色帶著暗紋的夾襖了。
    這夾襖可是蘇若雪今天早上特意給他換上的,還說“談生意就得穿得穩重點兒”。
    他手指尖輕輕敲了敲茶碗,那瓷碗碰到木桌發出的清脆聲音,讓在場的人都抬起了腦袋。
    “我顧家的綢莊,可以給出年息三厘的貸款,期限是三年,不過就一個條件……”
    坐在最邊上的染坊陳老板突然冷冷一笑,他右手背上有道刀疤,這刀疤是去年被日本商人的馬仔砍的。
    他說道:“上個月劉記米行替榮老板講了幾句話,結果第二天米倉就起火了。”
    顧承硯沒有搭話,而是從懷裏掏出一個牛皮紙包,然後推了過去。
    陳老板把紙包打開,裏麵是一疊蓋著日商“鬆本株式會社”印章的合同,這合同就是山本要求各個商行“自願”簽的“包銷協議”,最下麵還壓著一張銀行流水單,“鬆本”這兩個字在煤油燈下看著冷颼颼的。
    “這些東西,我會讓人明天早上送到工部局檔案處。”他說話的聲音就像一片輕飄飄的雪花似的,“你們說說,山本這是公平買賣呢,還是強買強賣啊?”
    這倉庫裏一下子安靜得都能聽到燈芯突然爆開的聲音了。
    周老板的喉結上下動了動,伸手去摸那合同的角,問道:“顧少東家,你這是圖啥?”
    “我就圖咱們上海的綢莊染坊,別都被日本人當成提線木偶來擺弄。”顧承硯的手指關節抵在桌沿上,那桌沿上還留著趙老板用煙杆敲出來的印子,“你們都罵華通銀行操縱匯市,罵山本壓價破壞市麵,我就在《申報》《新聞報》買版麵,你們罵得越凶,顧家的貸款就越充足。”王掌櫃的手猛地攥緊了茶碗,那手指的關節都泛白了:“要是……”
    “要是真出了事,顧家的護衛隊和趙老板碼頭的兄弟們,就輪流守著你們的鋪子。”顧承硯直接打斷他的話,眼睛掃過在場每個人都緊繃著的臉,“今天晚上商量好的事兒,明天早上八點之前,我得聽到至少五家商號在茶樓酒肆裏開始議論。”
    趙老板冷不丁地用煙杆敲了敲地麵,外麵就傳來了腳步聲,是小李,他的帽簷上還沾著夜裏的露水。
    小李湊到顧承硯的耳邊小聲說了兩句,顧承硯的眉梢就輕輕挑了一下。
    等小李走了,顧承硯拍了拍陳老板的肩膀說:“陳叔啊,您染坊要用的煤球,明天早上會有十車送到。”
    陳老板臉上的刀疤隨著嘴角抽動了一下,突然就站了起來,大聲嚷道:“他奶奶的,我幹了!”
    這一嗓子就像一顆火星掉進了幹柴堆裏似的。
    周老板用力拍著桌子喊道:“也算我一個!”王掌櫃的把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顧少東家要是信得過我,我明天就去同福樓說這事兒!”趙老板叼著煙杆笑著,煙絲被火星燒得“劈啪”直響:“顧少東家這一招啊,就是要把水攪渾了看魚蹦躂。”
    顧承硯係上大衣扣子的時候,外麵已經露出魚肚白了。
    他掏出懷表一看,秒針正好指在“6”的刻度上,比計劃的時間早了一刻鍾。
    第二天上午,陽光斜斜地照進顧氏綢莊的賬房裏,蘇若雪的鋼筆尖在算盤珠子上停住了。
    窗台上的茉莉花被風吹落了一片花瓣,正好落在她剛抄好的提貨單上。
    “若雪。”顧承硯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他手裏緊緊抓著一份《申報》呢,那報頭的油墨味兒和茉莉香一塊兒往鼻子裏鑽,就聽他說了句:“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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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若雪伸手接過報紙,“外資銀行操縱市場?民族資本遭圍剿”這個標題就像一把刀似的,在她眼前閃了一道亮光。
    文章裏詳詳細細地寫著“華通銀行好像是通過萊茵洋行向日商送錢”,還配了一段“匿名碼頭工人”的證詞:“上個月十五號夜裏,萊茵的貨輪裝了二十箱橡膠輪胎,都用篷布蓋得嚴嚴實實的。”她用指尖在報紙上的鉛字上輕輕撫過,突然就抬起頭來說:“這個張記者把假清單寫得跟真的似的。”
    “他還把蘇記殘章的事兒也給加上去了。”顧承硯指了指報紙縫裏的小字兒,“還說‘好像是當年蘇府倒閉案的關鍵證據又出現了’。”說完,他就走到窗戶跟前,看著街對麵華通銀行的招牌。
    那招牌下麵有幾個喝茶的人正圍在報欄前麵議論紛紛,其中有個穿著粗布衫子的漢子,把報紙“啪”地一下拍在石凳上,大聲說道:“怪不得山本的綢子賣得比咱們便宜,原來是用的低息日金!”
    午後那“知了知了”叫個不停的蟬鳴聲,突然就被門環響的聲音給打斷了。
    顧宅的老仆人張叔捧著一個牛皮信封走了進來,信封上沒貼郵票,就蓋著個“法租界”的郵戳。
    顧承硯拆信的時候,一張照片“啪嗒”一聲就掉在紅木茶幾上了。
    照片上林先生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正和一個戴著日本陸軍少佐肩章的軍官在教堂外麵握手,那陽光一照,兩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就連軍官軍帽上的櫻花徽章都拍得清清楚楚的。
    蘇若雪用手指輕輕碰了碰照片的邊兒,說:“林先生上個月還講要帶頭辦國貨展銷會……”
    “他呀,是x先生。”顧承硯拿指腹壓在照片上,林先生鏡片後的笑看著就像一層冰似的,“以前老是在背後使壞,現在可沉不住氣。”他掏出藍玻璃渣在照片上滾了幾下,玻璃渣在陽光下一照,把櫻花徽章都給割成碎塊了,“這照片,既是警告,也是試探,他就想知道咱們查到啥地步了。”
    蘇若雪冷不丁地握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暖暖的,還有賬冊那種紙的香味。
    她問道:“那咱們下一步該咋走啊?”
    顧承硯慢慢把信封合上,手指關節在桌角那道刻痕上敲了敲。
    這刻痕是趙老板昨兒晚上用煙杆敲出來的,這時候在午後的陽光下,看著就像一條藏在暗處的路似的。
    他眼睛瞅著窗外被風吹得晃悠的綢莊幌子,那寫著“顧”字的紅綢子呼呼地飄著,他就說:“既然他想玩下棋這一套,那就讓他瞅瞅,啥才是真正的棋盤。”
    等到暮色慢慢進到客廳的時候,顧承硯的懷表輕輕響了三下。
    他低下頭看表,又抬起頭看看牆上的掛鍾,兩個時間一點兒都不差。
    蘇若雪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瞧見他偷偷對自己眨了下眼睛。
    牆角的留聲機突然就轉起來了,周璿唱的《何日君再來》就飄出來了。
    顧承硯站起來整理袖扣,蘇若雪瞅見他內袋裏露出半角發黃的紙,這紙是他今天早上從賬房密室拿出來的,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商會成員”“資金流向”“關鍵人物”這些字。
    留聲機的針頭在唱片上那麽一劃,就“刺啦”輕響了一下。
    顧承硯把窗戶推開,晚風吹進來,還帶著茉莉的香味兒。
    他看著遠處一盞盞慢慢亮起的燈,嘴角就往上翹了那麽一點點——真正的大戲,這才要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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