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棋局再開,真假難辨

字數:6537   加入書籤

A+A-


    晨霧未散,商會二樓會議室的窗玻璃蒙著層水汽。
    顧承硯站在長桌盡頭,指節抵著紅木桌麵,能摸到年深日久的包漿裏沁著的涼意。
    七把雕花椅上,坐著滬上紡織業、航運業的六位老板,加上蘇若雪——她抱了本厚賬本,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似的影子。
    \"林秘書染了時疫。\"顧承硯開口,聲音像浸過冰水,\"昨夜高熱說胡話,我已著人送他去廣慈醫院隔離。\"
    老棉紡廠的周老板先摸了摸八字胡:\"顧少東家,林秘書跟您三年,辦事穩妥......\"
    \"穩妥?\"顧承硯突然笑了,從西裝內袋抽出份文件拍在桌上。
    牛皮紙封皮\"鬆本洋行月進項\"幾個字刺得人眼疼。
    周老板的手懸在半空,摸胡茬的動作僵成半截。
    \"上月鬆本多進的兩百擔生絲,是從哪家廠走的私?\"顧承硯的指節叩在文件上,\"林秘書改的會議記錄裏,說"華資廠報價過高"——可他漏了,鬆本給的價,比咱們成本還低三成。\"
    蘇若雪突然翻開賬本,鋼筆尖\"哢\"地戳穿紙頁:\"我查過賬,這半年商會給鬆本的"谘詢費",夠買半條黃浦江的船。\"她抬眼時,眼尾的淚痣跟著顫了顫,\"顧少東家教過我,商賬上的窟窿,藏不住家國的血。\"
    長桌那頭的米行陳老板突然咳嗽起來。
    他搓著茶盞,瓷片與木桌摩擦出刺耳的響:\"既是病了......那誰接林秘書的差?\"
    \"若雪。\"顧承硯轉頭看向蘇若雪,她發間的珍珠簪子在霧蒙蒙的光裏閃了閃。\"她管顧氏綢莊三年賬,沒差過一個銅子。\"他頓了頓,\"更不會把商會的底,漏給日本人。\"
    會議室裏靜得能聽見窗外麻雀啄食的響動。
    周老板摸出懷表看了眼,陳老板的茶盞終於\"咚\"地落回桌麵。
    沒有人再說話——他們都記得三個月前顧承硯帶著蘇若雪,用一本舊賬冊撕開日商壓價的騙局;記得半月前蘇若雪熬夜算的\"聯營保價\"方案,讓華資紗廠的訂單翻了一倍。
    \"散會。\"顧承硯話音剛落,蘇若雪已合上賬本起身。
    她經過顧承硯身邊時,袖角擦過他手背,帶著點檀木香——那是她總在賬本裏夾的幹桂花味道。
    午後的陽光斜斜切進倉庫鐵窗,在青石板上割出一道金刃似的光。
    林永康蜷在草垛裏,聽見鐵門\"吱呀\"響,抬起的臉上還帶著昨夜的青黑。
    \"鬆本的人今早去了廣慈醫院。\"顧承硯靠在門框上,手裏轉著枚銅鑰匙,\"他們問護士,林秘書燒得可還認人。\"
    林永康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撐著草垛坐直,草屑粘在發間:\"您......\"
    \"我讓護士說,燒糊塗了,隻喊"阿姐"。\"顧承硯走過去,鑰匙\"當啷\"砸在林永康腳邊,\"鬆本要的是能傳話的棋子,不是瘋了的廢物。\"
    倉庫裏飄著黴味,混著林永康身上的藥味。
    他盯著地上的鑰匙,喉結滾動兩下:\"您信我?\"
    \"信不信重要麽?\"顧承硯蹲下來,兩人的目光平齊。\"三天後,"曙光行動"提前。\"他壓低聲音,\"我要把鬆本囤的軍布清單,送到76號特高課門口。\"
    林永康的手指摳進草垛,草莖紮得指腹發紅:\"您知道這清單......\"
    \"知道這清單能要了鬆本在上海的命。\"顧承硯拍了拍他肩膀,\"但鬆本的人得以為是你傳的信——這樣他們才會把你當自己人,才會帶你見......\"他頓了頓,\"你阿姐。\"
    林永康突然抓住他手腕。
    這雙手昨夜還在發抖,此刻卻燙得驚人:\"您圖什麽?\"
    \"圖鬆本的紗廠、碼頭、銀行,全變成華資的招牌。\"顧承硯抽回手,\"更圖......\"他望向鐵窗外的天空,雲影正掠過遠處的煙囪,\"圖有人再提上海灘的女銀行家時,不說"跳黃浦江的林芷蘭",說"掀翻鬆本的林先生"。\"
    林永康鬆開手,草垛在他身下沉了塊。
    他盯著顧承硯的背影,直到鐵門再次關上,才摸出藏在衣領裏的銀鎖片——那是阿姐走前塞給他的,刻著\"永安\"兩個小字。
    黃昏時,蘇若雪抱著賬本站在倉庫外。
    她看顧承硯走過來,遞上塊浸了井水的手巾:\"我讓阿九在房梁裝了銅鈴,他一挪地方,鈴就響。\"
    顧承硯擦了把臉,涼意順著脖子竄進衣領:\"雙線傳遞的事?\"
    \"王會計抄底本,我謄正本。\"蘇若雪指節叩了叩賬本,\"正本走黃包車夫,底本讓碼頭的老吳帶。\"她抬頭時,夕陽把睫毛染成金的,\"鬆本要截,得同時截兩撥人——可上海的路,哪有兩條道能同時堵死?\"
    顧承硯望著她眼裏跳動的光,突然笑了:\"當年我在大學講"信息安全",學生們記三頁筆記,不如你這兩句話透。\"
    蘇若雪耳尖泛紅,低頭翻賬本掩飾:\"那......林秘書的事?\"
    \"他會動。\"顧承硯望著倉庫方向,暮色裏,鐵窗的影子正一寸寸漫過青石板。\"等他動了,咱們才知道,這局裏......誰是下棋的,誰是棋子。\"
    倉庫裏,林永康摸著銀鎖片上的暗扣。\"哢\"的輕響裏,一張薄如蟬翼的紙滑進掌心。
    他抬頭看向房梁——那裏有團黑影動了動,是隻灰老鼠。
    他低頭把紙塞進鞋底,聽見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第一遍,清越得像刀。
    數日後的清晨,霞飛路轉角的報童還未扯開嗓子,顧承硯已捏著張薄如蟬翼的紙站在商會頂樓。
    紙頁邊緣泛著茶漬,是從黃包車夫衣襟裏拆出來的——那車夫昨夜裏被鬆本的人撞翻了車,滾進弄堂時,藏在褲管夾層的密信蹭上了賣混沌的銅鍋氣。
    \"林秘書的密信。\"蘇若雪捧著銅暖爐進來,發梢沾著晨霜,\"王會計說這密碼本,和三個月前鬆本買通賬房時用的是同套摩斯變種。\"她把暖爐往顧承硯手邊推了推,\"我讓人把底本也截了,兩封內容一樣。\"
    顧承硯的指尖在紙頁上劃過,密碼符號像爬動的螞蟻。
    他想起昨夜在倉庫聽林永康咳嗽的聲音——那小子裝病時總愛蜷著背,可真發燒時會無意識往草垛裏縮。\"鬆本的密碼...首字母對應月份,末位是日期。\"他突然笑了,鋼筆尖戳在\"棉紗倉庫\"四個字上,\"這蠢貨把假情報藏得太明顯,連"防火通道"都標紅了。\"
    蘇若雪湊過去看,發間的桂花香混著紙墨味:\"您是說,他故意讓咱們看出是假的?\"
    \"不。\"顧承硯把紙頁折成小方塊,\"是鬆本讓他這麽做的。\"他望向窗外,新落成的棉紗倉庫在晨霧裏像頭蟄伏的獸,\"鬆本知道咱們截了信,所以要咱們以為這是假的——但其實...\"他指節叩了叩桌麵,\"這倉庫裏,確實有他們想要的東西。\"
    蘇若雪突然攥緊暖爐,銅皮硌得掌心發紅:\"可您前天剛讓人把軍布清單轉移去了十六鋪碼頭...\"
    \"所以得給他們留個"真"的。\"顧承硯從抽屜裏取出張倉庫布局圖,用紅筆圈了西北角:\"把三成次等棉紗挪到這裏,再讓老周的護廠隊晚上隻巡東半區。\"他抬眼時,鏡片後的目光像淬了冰,\"鬆本要的是證據,證明咱們在囤戰略物資——那咱們就給他們堆座"證據山"。\"
    蘇若雪盯著圖紙上的紅圈,突然笑出了聲:\"您這是要把他們的賊贓,變成咱們的投名狀。\"她抽出鋼筆,在紅圈旁畫了朵小花,\"我這就去賬房改入庫記錄,把這批棉紗的進價多寫兩成——等他們搬出去,咱們正好告他們"哄抬物價"。\"
    黃昏時,棉紗倉庫的鐵門\"吱呀\"響了三聲。
    林永康縮在牆根,看兩個搬運工把整箱整箱的\"貴重物資\"往西北角堆。
    他摸了摸鞋底的銀鎖片,暗格裏的密信還在——那是顧承硯讓他發給鬆本的,寫著\"倉庫西北角藏有華資聯軍布\"。
    風卷著碎紙片刮過他腳邊,他突然想起阿姐跳黃浦江前說的話:\"小永,要活成讓日本人睡不著的刺。\"
    深夜十一點,商會頂樓的留聲機放著周璿的《何日君再來》。
    顧承硯推開窗,冷風灌進來,吹得桌上的密碼本嘩嘩翻頁。
    蘇若雪抱著新抄的賬本靠過來,發梢掃過他手背:\"老吳說碼頭的船都備好了,護廠隊加了三倍人,連巡捕房的陳探長都收了咱們的"茶錢"。\"她指了指樓下,\"阿九在倉庫外埋了銅鈴,牆根撒了石灰粉——隻要有人翻牆,準留腳印。\"
    顧承硯望著遠處倉庫的黑影,月光把屋脊的瓦片照得發白:\"他們很快就會來了。\"他轉身時,衣擺帶起一陣風,吹得蘇若雪耳尖的珍珠晃了晃,\"得準備好"歡迎"。\"
    \"您說鬆本會派誰來?\"蘇若雪把賬本往懷裏攏了攏,\"是特高課的犬養,還是76號的張阿四?\"
    \"不重要。\"顧承硯摸出懷表,指針指向十一點半,\"重要的是...\"他突然頓住,目光凝向窗外。
    租界的路燈在轉角處投下昏黃的光,一個穿黑風衣的男人正貼著牆根往商會方向挪。
    他帽簷壓得低,手裏攥著個牛皮紙信封,封蠟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是日本憲兵隊的櫻花徽章。
    蘇若雪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呼吸陡然一滯。
    她剛要喊人,顧承硯卻按住她手腕:\"讓他進來。\"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等的就是這隻"信鴿"。\"
    黑風衣男人在商會後牆停住腳步。
    他抬頭望了望二樓亮著燈的窗戶,又低頭摸了摸懷裏的密令。
    風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間別著的勃朗寧——那是鬆本大佐親自賜的\"獎賞\"。
    倉庫方向傳來夜貓子的尖叫。
    男人縮了縮脖子,摸出根細鐵絲捅向門鎖。
    鐵絲剛碰到銅鎖,牆根的石灰粉突然揚起一片白塵——他沒注意到,自己的鞋跟正壓著半枚模糊的腳印。
    商會頂樓的窗戶裏,顧承硯望著那道黑影,嘴角緩緩勾起。
    他轉身從抽屜裏取出把勃朗寧,子彈上膛的輕響混著留聲機裏的唱詞:\"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樓下傳來鎖簧彈開的輕響。
    蘇若雪握緊賬本,指尖在\"棉紗倉庫\"四個字上烙出個淺印。
    她望著顧承硯手裏的槍,突然想起三天前他說的話:\"若雪,這局棋的勝負手,不在倉庫裏的棉紗,在...\"
    \"在人心。\"顧承硯替她補完,目光始終鎖著樓下的黑影。
    黑影摸黑上了二樓,皮鞋跟在木樓梯上敲出細碎的響。
    他停在商會辦公室門前,從懷裏掏出密令,封蠟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
    窗外,更夫的梆子聲遠遠傳來。
    第一遍,清越;第二遍,綿長;第三遍——
    \"叮鈴!\"
    倉庫方向的銅鈴突然炸響。
    黑影的手一抖,密令\"啪\"地掉在地上。
    他彎腰去撿,卻沒看見,走廊盡頭的陰影裏,顧承硯的槍口正緩緩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