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懸崖勒馬,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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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幕在窗玻璃上織成密網時,顧承硯站在商會二樓的議事廳裏,指節抵著胡桃木桌沿。
    他能聽見樓下蘇若雪的木屐聲——她正踩著青石板來回奔走,絲綢旗袍下擺沾了水,貼在小腿上劃出利落的弧度。
    \"顧先生,榮老板到了。\"門被推開條縫,蘇若雪探進半張臉,發間的珍珠簪子閃了閃,\"張老板說電車拋錨,最多耽擱一刻鍾。\"她話音未落,樓梯間就傳來粗重的喘息,榮記紗廠的榮胖子裹著濕呢子大衣擠進來,袖口還滴著水:\"他娘的這雨,把外灘的廣告牌都吹翻了!\"他甩著傘上的水,目光掃過顧承硯案頭攤開的信紙——正是那封\"懸崖邊\"的威脅信。
    顧承硯指尖在信紙上輕叩兩下,將紙折成小塊收進抽屜:\"榮叔,您來得正好。\"他抬眼時,鏡片後的目光像淬了火的鋼,\"今晚叫各位來,是要立個"危機應變小組"。\"
    榮胖子的茶杯頓在半空:\"應變?三井那老鬼子又要使什麽陰招?\"
    \"比陰招更麻煩。\"顧承硯抽出張碼頭貨單推過去,\"他們往上海運的不隻是絲綢機,還有帶編號的鋼材。
    青鳥查過,這些編號能對上關東軍兵工廠的出貨記錄。\"他指節敲了敲貨單邊緣,\"但直接揭發,工部局的洋鬼子會說"證據不足"。
    我們得先把自己的籬笆紮緊。\"
    蘇若雪將茶盞一一擺到各人麵前,青瓷與木桌相碰的脆響裏,她輕聲接話:\"顧先生的意思是,對內要防滲透,對外要抓把柄。\"她抬眼時,眼尾的淚痣跟著動了動,\"我粗粗算了筆賬,顧氏綢莊這半年和日商的往來,有三成走了暗賬——\"
    \"暗賬?\"張老板剛跨進門檻,雨水順著他的舊皮靴淌了一地,\"若雪丫頭,這可不是小事!\"
    \"所以要立新規矩。\"顧承硯從西裝內袋摸出支鋼筆,筆尖在空白信箋上劃出深痕,\"蘇若雪任財務總協調,管緊急調款和信息匯總。
    她要建兩套賬——明賬給巡捕房看,暗賬記死所有和日商沾邊的交易。\"他抬眼看向蘇若雪,目光軟了些,\"若雪,你以前管綢莊賬房,現在要管整個商會的命脈。
    能擔嗎?\"
    蘇若雪的手指在桌下攥緊,指節泛白。
    她想起三年前顧承硯剛接手綢莊時,也是這樣看著她,說\"若雪,綢莊的賬,我信你\"。
    那時她不過是個躲在賬房算算盤的孤女,現在要管幾十個廠子的錢袋子。
    她吸了吸鼻子,把湧到眼眶的熱意壓回去:\"顧先生信我,我便擔。\"
    榮胖子突然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盞跳起來:\"好!
    我榮家的紗廠先把這月的流水送過來。
    若雪丫頭,要查賬盡管來,我榮某人的褲腰帶都係得緊!\"
    張老板搓了搓手,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我帶了茂昌火柴廠的進貨單,裏麵有兩筆和三井洋行的交易...暗賬裏該記的,我都標紅了。\"
    顧承硯望著桌上漸漸堆高的賬本,喉結動了動。
    窗外的雨還在下,卻不像先前那樣悶得人喘不過氣。
    他轉向一直靠牆站著的青鳥:\"你那邊呢?\"
    青鳥扯了扯濕領子,鬥笠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送信的人找到了。\"他從懷裏摸出張模糊的照片,雨水在相紙上暈開團墨跡,\"穿灰布衫,左耳垂有顆紅痣。
    我跟到黃浦江碼頭,他進了十六鋪的3號倉庫——\"他壓低聲音,\"倉庫裏堆著成箱的"鬆本紡織"貨箱,但箱底貼的是"無錫土布"的封條。\"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下巴,鏡片後的瞳孔縮成針尖:\"未登記的日貨...好。\"他突然笑了,那笑裏帶著幾分刀鋒般的冷利,\"你今晚再去趟,把倉庫的門鎖樣式、巡夜時間摸清楚。\"
    \"是。\"青鳥轉身要走,又停在門口,\"顧先生,那封信...\"
    \"我自有打算。\"顧承硯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裏,轉頭對蘇若雪說,\"去把暗賬的封皮換成和明賬一樣的樣式,再找個會刻密文的先生,在每本賬的頁腳加道暗記。\"他頓了頓,聲音輕了些,\"若雪,辛苦你了。\"
    蘇若雪抱著一摞賬本起身,發梢的水珠滴在賬本封麵上,暈開個淺淡的圓。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見顧承硯正低頭整理那些標紅的單據,台燈在他鼻梁投下陰影,倒像是把人嵌進了舊時光裏。
    她想起今早他站在綢莊染坊前,看陽光透過靛藍的綢子灑在地上,說\"等打完這場仗,要讓全中國的人都穿上顧家的綢\"。
    雨不知何時小了,青石板上的水窪映著路燈,像撒了把碎銀。
    顧承硯送完最後一位老板,回到議事廳時,蘇若雪已經把暗賬的封皮裁好了。
    她坐在窗下,月光透過濕玻璃落在她發間,珍珠簪子泛著溫潤的光。
    \"顧先生。\"她抬起頭,手裏捏著張空白賬頁,\"暗記用什麽好?\"
    \"用《詩經》吧。\"顧承硯走到她身後,俯身時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秦風·無衣》裏的句子。
    "與子同袍"刻第一頁,"與子同澤"刻第二十頁...這樣就算賬本被搜走,他們也看不出門道。\"
    蘇若雪的筆尖在賬頁上輕輕一點:\"好。\"墨跡暈開時,她突然想起什麽,\"對了,明早茶館的說書先生要開新篇...您要不要?\"
    \"讓他們多嚼幾句"顧某人收到警告信"的閑話。\"顧承硯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嘴角勾出抹若有若無的笑,\"風聲傳得越廣,蛇就越坐不住。\"
    晨霧漫進窗戶時,青鳥的濕鞋印還留在青石板上,像一串深淺不一的問號。
    而顧承硯知道,等太陽升起,這些問號都會變成刺向敵人的刀。
    商會頂樓的水晶燈在晚風中晃出細碎光斑時,顧承硯正端著紅酒杯站在樓梯轉角。
    樓下宴會廳裏,留聲機放著《夜來香》,榮胖子的大嗓門混著銀匙碰杯的脆響飄上來:\"顧先生那信我可聽說了,要真有吃裏扒外的——\"他拍桌子的動靜震得水晶燈晃得更急,\"老子第一個揪出來沉黃浦江!\"
    顧承硯垂眼抿了口酒,酒液在舌尖泛起苦意。
    三天前他讓茶館的說書先生把\"內部警告信\"的風聲散出去時,就料到會是這副熱鬧景象。
    他捏著杯腳轉了半圈,目光掃過宴會廳裏的人影:穿墨綠緞麵馬褂的是福源米行的周老板,正拿絲帕擦額頭;穿西裝的李仲文端著酒杯往女賓席湊,喉結上下滾動的頻率比平時快了三倍;最角落裏,張老板的手指在桌布上敲出急鼓點——和三年前他偷改綢莊進貨單時的小動作一模一樣。
    \"顧先生。\"蘇若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點布料摩擦的窸窣。
    她換了件月白旗袍,領口別著枚翡翠胸針,是顧承硯上個月從典當行贖回來的她母親遺物。\"賬房那邊...\"她壓低聲音,眼尾的淚痣在暖光裏顫了顫,\"我得先去查查。\"
    顧承硯轉身時,袖口蹭到她腕間的銀鐲。
    那是蘇若雪管賬房時,他親手挑的\"長命鎖\"樣式,刻著\"持籌握算\"四個字。\"去吧。\"他輕聲說,\"有什麽不對,立刻讓人來叫我。\"
    蘇若雪走後,顧承硯端著空酒杯下了樓。
    李仲文眼尖,立刻擠過來:\"顧先生,您可千萬得信我!
    我李仲文在上海灘混了二十年,什麽時候幹過吃裏爬外的事?\"他的手指勾著顧承硯的袖扣,指甲蓋泛著不自然的白,\"上回三井洋行找我談棉花生意,我可是推了又推——\"
    \"李老板急什麽?\"顧承硯笑著抽回袖子,指尖在他手背輕輕一按,\"真金不怕火煉,等查清楚了,我親自擺酒給各位賠罪。\"他掃過李仲文瞬間繃緊的下頜線,心裏的算盤又撥了兩珠。
    此時二樓賬房裏,蘇若雪正把最後一本暗賬合上。
    煤油燈芯\"劈啪\"爆了個火星,照得賬頁邊緣的《無衣》暗記泛著淡金。
    她翻到五月十七日那頁時,筆尖突然頓住——匯給\"康納信托\"的三萬兩白銀,附言寫著\"綢緞樣品款\",但暗記裏\"與子同澤\"的刻痕卻深了半分。
    她摸出隨身攜帶的銅製放大鏡,湊近些看:匯款單上的英文字母\"nnor\",最後一個\"r\"的尾巴比尋常多了道鉤。
    這是青鳥上個月給的情報——所有日資偽裝的英資機構,英文簽名都會有這樣的暗記。
    蘇若雪的手指攥緊賬頁,指節泛白。
    她想起今早顧承硯說的\"把籬笆紮緊\",想起三年前自己躲在賬房裏算錯第一筆賬時,他蹲下來替她撿算盤珠的模樣。
    她深吸一口氣,從抽屜最底層摸出枚刻著商會鋼印的木印,\"啪\"地蓋在匯款單上——\"凍結\"兩個字像道鐵鎖,將三萬兩白銀鎖進了暗無天日的賬戶。
    等她寫好紙條讓丫鬟送給顧承硯時,窗外的月亮已經爬到了法租界的鍾樓尖上。
    顧承硯是在宴會廳後巷的梧桐樹下收到紙條的。
    夜風卷著梧桐絮撲在臉上,他借著路燈看清楚\"康納信托日資暗記\"幾個字,喉結動了動。
    轉頭時,正看見李仲文從巷口的黃包車上下來,懷裏揣著個用油紙包著的長條形物件——像極了三井洋行特供的櫻花木煙杆。
    \"顧先生好雅興。\"英國商會代表喬治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夾著股雪茄的甜膩味。
    他穿著剪裁精良的藏青西裝,懷表鏈在路燈下閃著冷光,\"聽說你們遇到了點麻煩?\"
    顧承硯把紙條收進西裝內袋,轉身時笑得溫文爾雅:\"麻煩倒談不上,就是發現幾個總往日本人懷裏鑽的。\"他從口袋裏摸出張折好的名單,\"喬治先生,這幾位買辦最近和貴國的"康納信托"走得很近——\"他頓了頓,\"要是他們出了什麽事,可別說是我們中國人不講規矩。\"
    喬治接過名單的手頓了頓,藍眼睛裏閃過警惕:\"顧先生這是...\"
    \"不過是提醒朋友。\"顧承硯拍了拍他肩膀,轉身往宴會廳走,\"畢竟,誰都不想自己的生意被老鼠壞了名聲,不是嗎?\"
    等他回到辦公室時,牆上的老座鍾已經敲過十二下。
    雨不知何時又下了,玻璃上的水痕像道模糊的簾。
    他剛要脫外套,桌上的黑色轉盤電話突然\"叮鈴鈴\"響起來。
    顧承硯的手指在話筒上懸了半秒,接起來時聲音沉得像塊鐵:\"哪位?\"
    電話那頭的呼吸聲粗重得像破風箱,過了三秒才響起沙啞的男聲:\"你想知道真相嗎?
    明早十點,十六鋪碼頭。\"
    \"喂?
    喂——\"顧承硯對著話筒喊了兩聲,隻聽見忙音的\"嘟嘟\"聲。
    他放下電話,窗外的雨幕裏閃過道黑影——是青鳥的鬥笠。
    顧承硯摸出懷表看了眼,淩晨一點十七分。
    他走到窗前,敲了敲玻璃。
    青鳥抬頭,鬥笠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顧承硯對著他比了個\"八\"的手勢——提前兩小時。
    雨還在下,十六鋪碼頭的舊木牌在風裏晃出吱呀聲。
    顧承硯低頭擦了擦鏡片,鏡片上蒙了層水霧。
    他想起蘇若雪今晚在賬房說的話:\"等打完這場仗,要讓全中國的人都穿上顧家的綢。\"
    而此刻,他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心裏清楚——明早十點的碼頭,或許就是他們離真相最近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