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陶罐藏聲,舊音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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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室的青銅燭台在牆上投下搖晃的影,青鳥雙手托著陶罐進門時,釉麵沾的晨露還未幹透,在青磚地上洇出個淡青的圓。
    顧承硯站在博古架前,指節抵著下頜——他方才在廊下摸到封蠟時,蝶尾刻痕的弧度讓他想起三年前顧家祖祠修繕時,老匠頭說過的話"顧氏家徽的蝶尾,得按織機提花的走梭線來刻,每道弧都是活的。"能仿到這份兒上的,要麽是顧家老匠,要麽
    "放茶海。"他抬下巴指了指紅木茶台。
    青鳥應了聲,放陶罐時特意墊了塊絲帕,指腹擦過封蠟的動作極輕,像在試探什麽。
    蘇若雪跟著跨進門,月白衫角掃過他手背,帶起一陣若有若無的沉水香——她方才在祠堂收《火心錄》時,書頁間抖落了半枚幹桂花,此刻正沾在她腕間的銀鐲上。
    顧承硯伸手去碰陶罐,又在離封蠟半寸處頓住。
    昨夜翻《江南織譜》時,他翻到過蘇父批注的隱圖章"真印遇冷蠟則現水紋,如織機過緯,偽者必僵。"這陶罐若真是敵黨所留,斷不會用顧家人才懂的法子藏秘密。
    他轉頭看蘇若雪"去取冰鑒裏的冷蠟,要陳三年的。"
    蘇若雪應了一聲,轉身時銀簪在燭火裏晃了晃。
    她回來時,手心裏托著塊鵝卵大的蠟團,表麵結著層白霜。
    顧承硯接過,用指甲挑下米粒大的一塊,輕輕按在封蠟邊緣。
    密室的寒氣順著青磚往上爬,他盯著那點冷蠟,眼見著封蠟表麵慢慢泛起細密的波紋,像春溪裏被風揉碎的月光。
    "是水驗紋。"蘇若雪的聲音輕得像歎息,"阿爹教我認織機暗記時說過,真密印要像緯線吃進經線裏,得用冷蠟激才能顯。"她指尖撫過那些波紋,"當年夜校的學員,每人都要學這個。"
    顧承硯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前晚在舊賬冊裏翻到的"丙七班",想起阿福說"當年蘇先生帶學徒,總說織機聲裏藏著半條命"。
    他抄起茶刀,沿著水紋最密處輕輕一挑——封蠟應聲而裂,沒有碎渣,像被織梭割斷的絲線。
    陶罐裏飄出股陳年老木的氣息,混著點鬆煙墨的苦。
    眾人湊近時,蘇若雪突然吸了吸鼻子"是阿爹的墨香。"
    罐底墊著層織錦,上麵躺著台黑鐵留聲機,黃銅轉盤泛著溫潤的光,旁邊整整齊齊碼著三卷蠟筒。
    蘇若雪的手剛碰到留聲機,突然頓住,指尖微微發顫"德律風根改良版阿爹說這機子能錄下織機最細的震顫聲,當年為了買它,賣了半車杭綢。"她抬頭看顧承硯,眼睛亮得驚人,"他說要給每台織機做聲譜,就像給人記脈息。"
    顧承硯彎腰把留聲機搬到茶台上,轉盤轉動時發出"哢嗒"輕響,像極了織機提綜的聲音。
    他挑了最上麵那卷蠟筒,剛放進卡槽,蘇若雪突然按住他手背"等等。"她從袖中摸出塊軟布,仔細擦了擦唱針,"阿爹說唱針要是髒了,錄的聲就像斷了經的布,聽不真。"
    留聲機開始轉動,先是"沙沙"的電流聲,接著響起道沉穩的男聲,帶著吳語軟調"壬戌年冬月,丙七班陳阿泉、李守義、趙文秀共十七人,結"心釘盟",誓守江南織脈,不授外邦。"
    蘇若雪猛地捂住嘴,眼淚砸在茶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顧承硯的手指扣住茶台邊緣,指節發白——他前兩日翻到顧家舊契,發現去年被日商壓價的幾家綢莊,東家名字竟全在這十七人裏。
    原來不是他們貪心,是盟誓未破,寧肯虧本也不肯把織機賣給東洋人。
    電流聲再次響起,第二卷蠟筒轉起來。
    這次沒有人聲,隻有"哢嗒哢嗒"的機杼聲,時快時慢,像在變著花樣唱曲兒。
    顧承硯突然直起腰——他上個月去東紡洋行看貨,那些仿顧家的織機,聲音總比真的悶半拍。
    此刻留聲機裏的聲音卻清冽得很,每聲震顫都像敲在他心尖上。
    "這是"鐵輪機"的聲。"蘇若雪吸了吸鼻子,"轉速一百二十轉時,鋼軸會發出蜂鳴;斷線前,梭子會連跳三下"她突然抬頭,"阿爹說過,要是有一天東洋人造了假機子,隻要聽聲就能辨真假!"
    顧承硯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密報東紡新到的五十台織機,報關單寫的是德國原廠,可機身上的鋼印總透著股子生硬。
    此刻留聲機裏的聲譜,簡直是把驗鈔機塞進了耳朵裏。
    他伸手按住蘇若雪手背,掌心滾燙"若雪,明日我就去碼頭,把東紡的機子全錄一遍"
    話沒說完,留聲機"哢"地停了。
    第三卷蠟筒已經放上,轉盤轉得平穩,可唱針劃過蠟麵時,隻有空空洞洞的"嗡"聲。
    顧承硯擰了擰發條,又調了調唱針角度,聲音還是不對。
    蘇若雪湊近看蠟筒表麵,突然指著一道極細的劃痕"這裏像被刀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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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室的燭火突然晃了晃,穿堂風卷著窗外的梧桐葉打在磚牆上,發出"沙沙"的響。
    顧承硯盯著那卷空白的蠟筒,喉間泛起股鐵鏽味——前兩卷藏的是盟誓、是利器,這第三卷,本該藏著更要緊的東西。
    他轉頭看青鳥"去查丙七班十七人裏,誰最會修留聲機。"
    青鳥應了聲,剛要出門,蘇若雪突然喊住他"等等。"她從發間取下銀簪,輕輕劃過第三卷蠟筒的劃痕處,"阿爹說過,有些話要刻在蠟裏,得用熱針才能顯。"
    顧承硯摸出懷表,把銀簪尖抵在表蓋內側。
    等銀簪發燙時,他握住蘇若雪的手,一起在劃痕上慢慢劃動。
    蠟麵漸漸泛起焦色,露出些極淺的凹痕——像字,又像某種符號。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雲遮住,密室裏暗了一瞬。
    等光再透進來時,顧承硯看清了那些凹痕的形狀——是半隻振翅的蝴蝶,和陶罐封蠟上那半片焦黑蝶翅,嚴絲合縫。
    留聲機的轉盤在第三卷蠟筒上碾過第三圈時,蘇若雪突然抓住顧承硯的手腕。
    "等等——"她的指甲幾乎掐進他皮肉裏,"不是空白。"
    電流聲裏浮起極細的震顫,像春蠶食葉,又像舊紡車搖柄鬆了螺絲。
    顧承硯屏住呼吸,唱針劃過蠟麵的"沙沙"聲中,終於溢出一道極輕的哼唱。
    是《繡娘謠》。
    蘇若雪的手"啪"地覆在留聲機上,轉盤戛然而止。
    她仰起臉時,眼尾的淚在燭火裏亮得晃眼"阿娘的調兒"話音發顫,像被風吹散的棉絮,"她右手被染缸燙壞後,再沒拿過繡針,可每夜哄我睡,都哼這個。"
    顧承硯的喉結動了動。
    他記得上個月蘇若雪整理舊賬時,在夾層裏翻出半塊焦黑的繡帕,帕角繡著並蒂蓮,針腳從第三朵花瓣開始歪扭——正是蘇母傷手後留下的。
    此刻留聲機裏的調子,比記憶裏更輕,像怕驚醒誰似的,尾音總帶著點沒說出口的顫。
    "蠟筒排序有講究。"蘇若雪突然鬆開留聲機,指尖抵著額頭,"第一卷盟誓,第二卷技傳,第三卷是心音。"她轉身時,銀鐲撞在茶台上,"阿爹要我們明白,守紋守的是人,不是物。
    機器會壞,圖紙會燒,但織工的魂兒,得靠心音續著。"
    顧承硯的手指在茶台邊緣叩了兩下。
    他想起前日在碼頭看見的東紡新織機,鋼印刻得比真貨還深,可運轉時總缺了點活氣——原來缺的不是零件,是織工們在機杼聲裏浸了幾十年的魂兒。
    "青鳥。"他突然抬眼,"聯絡織心學堂七位老匠,明晚戌時,帶自家織機去鬆江廢茶館。
    就說守紋會要發布《江南織音譜》,往後民族工廠買機器,對得上聲紋才算真貨。"
    青鳥應了聲,轉身時衣角掃過陶罐。
    蘇若雪盯著他背影,突然扯了扯顧承硯衣袖"後院偏房有扇破窗,我去鋪層棉絮。"她從袖中摸出包油紙,"若真有殘黨潛伏,肯定想偷錄聲譜,我在窗台上放支暗筒,錄他們的動靜。"
    顧承硯攥住她手腕,觸感比往日涼些"你從前沒做過這種事。"
    "阿爹教過。"蘇若雪低頭替他理了理領口,"當年夜校學員抄《織經》,總在硯台底下壓支鉛筆,防備巡捕房查夜。"
    戌時三刻,鬆江廢茶館的月亮像浸在水裏。
    十七台織機依次排開,老匠們擦機器的布帕在月光下泛著白——王阿公的織機是光緒三十年的老夥計,機頭刻著孫子的生辰八字;李嬸的機杼包著紅布,說是兒子參軍前特意縫的;最邊上那台漆色鋥亮的,是趙伯的,他今早還拍著胸脯說"東洋人想騙我?
    我聽聲兒比看媳婦繡花兒還準。"
    顧承硯站在廊下,看蘇若雪蹲在偏房窗下,把暗筒塞進磚縫裏。
    風掀起她的月白衫角,露出腳邊半塊青石板——那是她方才用銀簪刻的標記,像隻振翅的蝶。
    "開!"王阿公吼了一嗓子。
    機杼聲炸響的刹那,顧承硯的耳膜震得發疼。
    十七台機子各唱各的調兒有的"哢嗒哢嗒"像急雨,有的"嗡嚶嗡嚶"像春蠶,交織成一條聲的河,漫過斷牆,漫過枯井,漫過茶館前那棵百年老槐。
    直到那聲異響傳來。
    像琴弦突然崩斷,又像人被掐住喉嚨的悶哼。
    顧承硯的後頸瞬間繃直——這聲音他太熟了,上個月東紡洋行的試機聲裏,就混著這種鈍鈍的滯澀。
    青鳥的身影幾乎是貼著機群掠過去的。
    他在趙伯的織機前刹住腳,指尖點著機腹"趙伯,您這機子,轉第八圈時鋼軸抖了。"
    趙伯的手"唰"地縮回去,像被火燙了。
    他蹲下來,用袖子拚命擦機腹,可越擦越抖"我我兒子在漢口,上個月東洋人拿他"他突然哽咽,"他們逼我記真機的聲兒,說不記就往他飯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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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伯。"顧承硯走過去,蹲在他跟前。
    老匠的白發沾著機油,臉上的皺紋裏全是泥,"您錄了?"
    "錄了!"趙伯猛地抬頭,眼裏紅得像要滴血,"可我沒給他們!
    我把蠟筒藏在灶膛裏,拿灰埋了三層!"他突然抓住顧承硯的手,"少東家,我對天起誓,這機子是我偷偷買的仿貨,就為試試聲紋能不能辨真假"
    顧承硯抽回手,從懷裏摸出那卷《繡娘謠》的蠟筒。
    他放在趙伯掌心,溫度還帶著方才貼身的暖"您的心音,比機器幹淨。"
    趙伯的老淚砸在蠟筒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後半夜,機群漸次歇了。
    蘇若雪收暗筒時,發現偏房窗台上多了塊碎瓷片,壓著張薄紙。
    月光漫過來,紙上印著段彎彎曲曲的紋路——是織機聲的波紋。
    旁注的小字洇著水痕,像剛被淚水泡過"此音有裂,機已叛主。"
    顧承硯捏著紙回到茶館,燭火在他眼底跳成兩點火星。
    蘇若雪取來冷蠟時,他正對著聲波紋圖發怔,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邊——那紋路裂得蹊蹺,像被什麽利器硬撕開道口子。
    "若雪。"他突然抬頭,"拿冷蠟來。"
    蘇若雪遞過蠟團時,看見他指節泛著青白。
    月光從破窗漏進來,照在聲波紋圖上,那些裂痕在燭火裏明明滅滅,像藏著什麽沒說出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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