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此生麵臨的第一次生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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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知後覺兩人已經遠離家屬院的位置,相澤燃這才發現他們已經進入到趙澤家的範圍,暗道一聲不好,然而他的這聲低呼,讓正在前麵跑步的周數,發現了他。
    這是相澤燃第三次聽到周數的聲音。他說話語速很慢,沉沉地往下墜著,語氣冷漠傲慢,讓人聽了無來由的火大。
    相澤燃下意識回懟道:“什麽偷窺,什麽喜歡。這又不是你一個人的馬路,我還不能吃多了遛遛彎兒?”
    周數又摘掉了另一隻耳機,緩慢收緊耳機線,揣進口袋裏,“嗬”了一聲:“你說的遛彎兒,就是從家門口跟著我到現在?”
    相澤燃一愣,黑圓的眼珠轉了轉,這才反應過來,這是第一次聽到這人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的話。
    “原來你會說長句子啊。嘁,我還以為你有交流障礙呢。”
    周數抿嘴,冷冷看向眉飛色舞的相澤燃。
    就在周數打算不再理會他的時候,相澤燃突然做了個“噓”的手勢,腦袋快速左右轉動查看著周圍環境,剛剛那股莫名其妙的擔憂再次浮上心頭。周數皺了皺眉,隻用餘光隨著他的方向瞥了瞥。
    還未看到些什麽,相澤燃一個箭步朝著他衝了過來,神情緊繃,冒著虛汗的手掌一把抓住周數的手腕,強行將他拉進牆邊陰影裏躲了起來。
    “別說話。”相澤燃語速極快,說完便噤了聲。
    周數的手腕還在相澤燃手中,五根纖細的手指緊緊箍在皮膚上,那種急迫的緊張感仿佛透過血肉烙印在了腕骨上。周數沒有掙脫,他能感覺到這個比他矮了一個頭的孩子,此時正在瑟瑟發抖。
    像是為了安撫他一般,周數手腕一繞,反手抓住了他的。
    相澤燃隻覺得有一隻草蛇忽然張口,鉗製住了他的脈搏,冰冷的,強硬的,一點一點收緊,卻並不會致命。
    兩人剛剛蹲好,平複了呼吸。就看見原本空無一人的橘黃路燈下,從不遠處的小胡同裏,陸續走出幾個身影。
    腳步拖遝,影子堆疊著漸漸拉長,吵鬧歡笑聲由遠及近。
    正是勾肩搭背、剛剛酒足飯飽準備去打籃球的趙澤一夥兒。
    “這籃球,一鳴哥送你的吧?還是牌子貨呢,肯定得花不少錢。”剃著光頭的陳驍顛了顛手裏的籃球,朝著趙澤挑了挑眉。
    “去去去,還讓你玩上了,給我。”矮胖的李晨從趙澤和陳驍兩人中間擠了進來,順便一拍球,將籃球控在了自己手裏,“那趙澤過生日,陸一鳴能不表示表示麽。還用你說,他倆什麽關係,在乎這點錢?”
    趙澤不置可否,攬住李晨的肩膀:“別光顧著耍貧,讓你打聽的事兒,怎麽著了。”
    李晨身體一僵,臉上露出嬉笑:“哎呀,那小崽子你還真放在心上啊。”
    趙澤停住腳步,不再往前。
    幾個人見他忽然停住,也跟著停了下來。李晨一看他那架勢,就知道這事兒糊弄不過去了,頭低了低:“嗨。要真打聽還不容易。你別急,我明兒再問問。那小子既然是在這村的小學校上學,那就跑不了。周一,我把他叫什麽、住哪裏,全給你打聽清楚。行嗎,澤哥。”
    趙澤眯著眼睛,好半天不再說話。
    陳驍幸災樂禍,重新將籃球搶了過來,在地上拍了拍,吊兒郎當說道:“那小崽子,也就一二年級的樣子,怎麽著晨兒,你不會是在小學校裏,沒認識人了吧?這都打聽不出來。”
    李晨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卻沒有反駁。
    人群中,隻隱約聽見籃球砸在地上發出的“咚咚”聲。
    一下,兩下,三下……
    仿佛是砸在了相澤燃的心口上。
    ——他們在找我?!
    ——他們甚至要知道我家住在哪裏!!
    相澤燃漸漸亂了呼吸,胸口劇烈起伏起來。
    許久之後,他們又繼續討論起了別的。隻聽一個鴨子嗓的男生忽然提起了另一個名字。
    “澤,我今兒看見初二的劉新成從後麵老院牆那塊,翻牆出去了。”
    “喔?”趙澤愣了愣,扯起嘴角笑了笑,“丫挺不是老實了有一段時間了麽,我還以為他轉了性了呢。”
    “那我要不要,告訴他班班主任。弄丫一下。”
    趙澤擺了擺手,陸一鳴曾經告訴過他,劉新成這人,比他們背景還要硬。沒事兒盡量不要招惹他。
    想到這裏,趙澤看向李晨,問道:“陸一鳴最近幹嘛呢。”
    “陸一鳴?”李晨觀察了下趙澤的表情,這才繼續說道,“沒,沒幹嘛啊。就還是上課,打籃球,訓練。沒別的了。你倆,還沒和好呢啊?”
    陳驍抬腿踢了他屁股一腳:“壓根就沒事兒。什麽和好不和好的。”
    “對對對,你倆,跟親兄弟似的。也就是陸一鳴最近要比賽,忙著訓練,不然不能不來找咱們玩兒。”
    然而趙澤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黑。
    因為追捕相澤燃那天晚上的事情,趙澤被陸一鳴冷落了,始終沒有再見麵。陸一鳴訓斥他做得太過分,而趙澤卻埋怨他為什麽要把那小崽子放跑。兩人說話始終聊不到一塊兒,索性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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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這些爆炸性消息,躲在陰影裏的相澤燃手腳發涼,手心直冒冷汗。什麽劉新成,什麽陸一鳴,甚至包括他自己……短短的對話裏充斥著麻煩不斷。
    相澤燃想消化,奈何憑借他此時亂哄哄的腦子,根本沒辦法捋出一個大概方向來。
    本以為是自己先下手部署,沒想到趙澤這條毒蛇,早就開始讓人盯著自己了……
    相澤燃手掌使勁兒拍了拍腦門,一臉憋悶。
    周數收回了一直鉗製相澤燃手腕的那隻手,幽幽開口問道:“你怕他們什麽呢?”
    相澤燃一愣,有些惱羞成怒的解釋:“怕?那天的事情你不都看到了嗎,還問。”
    周數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是說你被他們追得滿村子跑的事情?”
    相澤燃抹不開麵子,氣鼓鼓地用胳膊抱住自己的膝蓋。但也知道周數所說是事實,無從反駁,隻能點點頭。
    周數比他高了不少,雖然都是蹲著,但看向相澤燃時,依舊顯得居高臨下。
    月光下,這是相澤燃第一次有機會看清楚周數的長相。
    眉眼上挑,突出的眉骨沉沉壓著眼睛,毛流感濃密,長睫毛輕扇,露出自帶攻擊性的下三白,看垃圾一樣的眼神。雙唇厚重嚴肅,中和了上半張臉的果決,整體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感。額頭平闊,麵部留白多,左臉顴骨有一顆小痣,很淡,不仔細看不出來。
    這個小哥臉上的五官,隨便拿出一樣,都比同齡孩童要顯得優異,更遑談組合到一起時,配上周數自帶的冷漠和矜貴氣場。
    他不像一個孩子,非要讓相澤燃比喻的話,這人更像一把勾魂奪魄、鋒利冷峻的蝴蝶刀。
    此時,這把刀仿佛已經輕輕抵在相澤燃的脖頸上,冰冷刀刃正對著突突狂跳的頸總動脈,問出致命一擊:“那麽,你為什麽要跑呢?”
    至此,鮮血四濺。相澤燃此生麵臨的第一次生長痛,便這樣赤裸裸、血淋淋的被他的鄰居少年挑破、劃開。
    再也無法假裝看不見的躲藏在噩夢裏。
    周數見他臉上表情陰晴不定,快速變化著,緩緩眨了眨眼。他站起身來,不顧一旁沒有反應過來的相澤燃,從陰影裏走了出去。
    漫不經心將運動外套口袋裏的耳機重新戴在耳朵上,周數瞥了一眼牆壁下隨意散落堆疊在一起的紅色磚頭塊,快速檢索一遍,挑出較為完整的半塊磚頭,默默順著運動服側兜,裝進了兜裏。而後,雙手插兜從容走在路燈之下。
    不遠處的趙澤幾人還在談論、打鬧,陳驍甚至點燃了一根煙大口抽了起來。趙澤討厭煙味兒,單手握住籃球,打在陳驍後背上,又被李晨屁顛顛跑過去撿了回來。
    周數路過時,李晨正好抬頭。
    他“嘿”了一聲,臉上露出看到獵物時的表情。
    趙澤等人果不其然被他的這聲“嘿”吸引了注意力,幾雙眼睛直直看向漫步向前走著的周數身上。
    陳驍使了個眼色,身旁的幾個小兄弟立刻跑過去,將周數團團圍住。一邊發出怪聲,一邊上下打量,嬉笑逗弄著。
    “喲,生麵孔啊?澤哥,這人我們沒見過。”公鴨嗓的男生率先出聲,下了判斷。
    趙澤歪過腦袋,這才看向周數。鴨舌帽簷下,隻隱隱約約能看清周數的半張臉。然而耷拉在他耳朵兩側的耳機線,卻引起了趙澤的興趣。他推開幾人,走了過去,吊兒郎當站在周數身前。
    “住哪家的,問你呢。”
    周數隻是斜了一眼趙澤,語氣漠然問道:“有事兒嗎?”
    趙澤一愣,心說這小子挺狂啊,被這麽幾個人圍住都麵不改色。習慣性伸出胳膊推搡著周數的肩膀。
    “你這隨身聽,不便宜吧。拿來借我聽聽。”
    趙澤心生歹意,想要把隨身聽搶過來。
    周數垂眸舔了舔唇,身體一歪,閃身躲過了趙澤的胳膊,表情逐漸不耐煩起來,冷冷問道:“趙石峰買不起嗎?要靠搶別人的。”
    從始至終,周數都沒有和趙澤對視過。渣滓罷了,聚眾而生,耀武揚威。卻也隻能在夜晚出行,上不得台麵。
    趙澤胳膊落空,臉上好沒麵子,想也沒想抬起右腳就踹了上去,剛想教訓目中無人的周數,猛然間聽到父親的名字,一愣。那隻腳就堪堪停在了半空。
    瞪大雙眼,又重新打量起周數來。從腳到頭,這絕不是普通人家小孩兒的穿著打扮。
    “你是南頭新回來的那家?”這才反應過來周數應該就是傳聞裏剛從國外回來的那家人,趙石峰特意叮囑過,不許趙澤找他們家的麻煩。
    周數耐心已經用盡,邁步欲繼續向前走。李晨又是“嘿”一聲,閃身再次攔住周數的身體。
    “媽的問你話呢,有沒有家……”
    還未說完,趙澤快速喊了一句:“李晨!”
    然而事情就發生在一瞬間,當李晨耳邊聽到趙澤的嗬斥時,已然來不及了。
    腦袋一陣天旋地轉的劇痛襲來,耳朵幾近失聰隻覺得巨大的轟鳴聲在太陽穴間炸開。接著,一股滾燙的熱流順著額頭,途經眉眼、臉頰、下巴,滴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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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澤哥……”李晨呻吟著習慣性喊了句趙澤的名字,手指一摸,指尖粘稠一片。
    “小兔崽子我幹死你……”還是陳驍反應快,將煙頭彈向周數,幾個箭步衝了過來。
    周數冷笑一聲,身形詭異的閃過陳驍直奔麵門的拳頭,身體一歪,胳膊掄圓了又是一記板磚。又快又狠,攻擊的仍舊是對方的腦袋。
    公鴨嗓緊跟其後,就勢撲向周數,在他發力的尾端想要用胳膊箍抱住周數的腰身。
    周數眼疾手快,彎腰躲開,頭頂的鴨舌帽邊沿蹭著公鴨嗓的胳膊堪堪劃過,隨即穩住身形,順勢迅速伸出雙手摟住公鴨嗓的後脖頸,猛然摟帶,大腿發力提膝,膝蓋連續爆發著撞擊公鴨嗓的麵門。須臾間,公鴨嗓再抬起頭來時,已然鼻血涕泗橫流,麵目全非起來。
    熱血方剛的年紀,幾人吃了這個生麵孔的小崽子的暗虧,竟然能夠冷靜下來。三人互相使了個眼色,沒有一人再敢上前挑釁。隻是以半包圍的姿態擋在趙澤和周數之間。
    而此時,周數重新將那半塊沾了血的板磚順著褲線揣進了兜裏。冷冷說道:“見麵禮。送你們了。”
    看到了全部過程的趙澤挽起袖子躍躍欲試,一聽這話瞬間炸了廟。抬起右腳就是一個飛踹,然而和他差不多高的周數隻是後撤一步,便將蓄勢的那一腳攻擊躲了過去。抬起胳膊,一把薅住了趙澤後腦勺上的頭發。
    眾人全部傻眼。
    周數歪頭在他耳邊沉沉耳語:“我還可以,讓你更丟人。要試試嗎?”
    趙澤冷哼一聲,下巴因著慣力不得不向後仰著。但嘴上依舊不服輸的叫囂起來:“你有本事,放學後來村裏的村委會籃球場找我,我和我兄弟們,好好招待你!”
    周數置若罔聞,一把放開了鉗製趙澤的手,趙澤踉蹌著向前撲去,陳驍雙手一環,將他堪堪接住。
    周數雙手插兜漫不經心的重新戴上耳機,斜睨過眾人,邁步離開。
    “哥?怎麽放他走了。”公鴨嗓問道。
    趙澤饒有深意看著周數的背影許久,轉頭,看向捂著額頭還在流血的李晨,冷笑道:“先帶李晨去包紮!至於這小子,我知道他住哪!”
    李晨痛苦的呻吟著,天旋地轉的,被公鴨嗓攙扶住。
    陳驍想了想,忽然問道:“那哥,小學校那崽子……”
    趙澤眼神晦暗,“呸”一聲吐了口唾沫:“我們幾天一放學就在村裏溜達,這都過去多久了還沒抓到那小子。就周一,李晨要是還沒帶回來那小子姓甚名誰、家住哪裏的消息,我們幹脆逃了下午的課,直接去校門口堵他去!陸一鳴想放就給放走了,他還真想當我爹替他管教我啊?我非得拉上陸一鳴一塊兒去,順便跟他要個說法!”
    原本還擔心不已、躲在陰影裏的相澤燃麵對周數逐漸走遠的背影,呆愣得絲毫沒有聽見這麽重要的事情。
    ——他怎麽敢的啊?那麽多人圍住他,他竟然就衝上去了??為什麽同樣的情況下,趙澤幾個人卻沒有追他?他們後來又說了什麽?這個人怎麽就能如此泰然的離開了?那自己呢?他就把我留在這裏了??
    接二連三的疑問湧進相澤燃的腦子裏,每一個名字就像一個點,紅線穿插其間亂糟糟糾纏在一起,卻始終無法準確連接其中關係。
    相澤燃先是擔憂,後來又有好奇,震驚之餘又大感意外,最終團團纏繞勒住他的脖子、身體、四肢,隻得出一個趨利避害的結論——憑什麽他可以,我卻不能?!
    相澤燃仿佛下水道裏四處亂竄的老鼠,那麽茫然,那麽無措,那麽委屈憤怒,雙眼圓瞪,劇烈地喘息著。眼睛越來越紅,盯著周數毫發無傷的背影,捏緊了拳頭。
    他覺得這人是在用如此劇烈的對比來羞辱他!
    月色幽靜,四周無人。
    相澤燃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如何驅動雙腳離開了躲藏的陰影之地,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家、何時回家的。
    仰躺在鐵架小床上,沒有開燈。相澤燃像死了一樣動彈不得。
    他想起初見周數那晚的事情。
    消瘦的身型寬肩窄腰,渾圓翹挺的屁股白花花一片,兩條筆直健碩的大長腿隨著褪掉的褲子,一寸一寸展現。水花映射著陽光,嘩啦啦傾灑在身上,赤裸的身體,微微垂著眼睛,濕漉漉的黑色碎發粘黏在臉上,看不清表情,又因此顯得極具誘惑。
    陽光下,那人頭發烏黑濃密,身體蒼白光滑,背景綠意盎然,水聲此起彼伏,嫋嫋炊煙在風中飄散。
    他又想起再次見到周數時的場景。
    風吹海棠,花瓣飄灑墜落,在隆重淒美的花雨裏,極致的靜美和熱烈,穿著長衣長褲的少年隨意坐在回廊間,白色襯衫垂墜在清瘦的身體上,一頭濃黑的碎發,隻垂下幾縷發絲朦朦朧朧遮蓋住眉眼。少年捧著一本看不清封麵的書正安靜地看著,絲毫沒有在意跌落在他肩上的嬌柔花瓣。在他隨意伸展的長腿旁邊,黑毛白蹄的小野貓就著麵前的淺藍色瓷碗,小口小口優雅地吃著什麽。
    他又想起自己生日那天,和劉佳、劉浩肆意奔跑在春日的午後裏。那天他意氣風發,仿佛一瞬間就已長大成人,灼灼如華。然而麵對老師的刁難,那陰暗破舊的廢棄公廁,那參天生長的寂靜玉蘭花樹,忽然出現的腳步聲,那慵懶低沉、解救他的聲音。
    那個在毒蛇環伺的險境中,將他緊緊箍在懷中、散發著牛奶攪碎樹葉的木質幽香。耳邊聲振如鼓的心跳;身上吹拂夜風濕潤;身體死裏逃生不斷抖動。
    臉頰旁,吐氣如蘭,緩慢呼出的溫熱氣息……
    直到此時,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忽然覺得有些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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