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厚重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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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蟬鳴像生鏽的齒輪在耳膜裏轉動,林遠解開領口第三顆紐扣,滾燙的風灌進厚重的大衣,在密不透風的衣料裏蒸騰成黏膩的霧氣。七月正午的陽光把柏油馬路曬出瀝青的焦糊味,行人撐著遮陽傘行色匆匆,隻有他逆流而行,羊毛圍巾邊緣結著鹽霜,在人群裏像座移動的雪雕。
    手機在大衣內袋震動第三次時,林遠終於摸出來。屏幕上跳出派出所民警的號碼,他盯著跳動的來電顯示,喉結上下滾動三次才按下接聽鍵。"林先生,監控排查到小棠最後出現的畫麵是在城西批發市場......"後麵的話被突然響起的薩克斯風割裂,街邊藝人吹著走調的《回家》,音符撞在他的大衣上碎成齏粉。
    八年前那個飄雪的深夜突然閃回。福利院走廊的聲控燈忽明忽暗,林遠跟著院長推開203室的鐵門,消毒水味混著黴味撲麵而來。角落裏蜷縮著個裹著紅大衣的小小身影,衣擺磨得起球,金色紐扣卻擦得鋥亮。"這孩子總說能從大衣裏聞到媽媽的味道。"院長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小棠抬起頭時,睫毛上還沾著冰晶,她把臉埋進大衣高領,甕聲甕氣地問:"你會把它收走嗎?"
    林遠蹲下來,羊絨圍巾掃過地麵的汙漬:"以後它就是我們家的寶貝。"記憶裏的小女孩眼睛突然亮起,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指,輕輕觸碰他圍巾上的毛線球。現在那個溫暖的觸感還留在指尖,而此刻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在大衣布料上掐出月牙形的褶皺。
    城西批發市場的頂棚漏著細碎的陽光,在堆積如山的紙箱間投下斑駁光影。林遠的皮鞋踩過黏膩的地麵,魚腥味混著腐爛水果的氣息鑽進鼻腔。他掀開寫著"生鮮配送"的防水布,厚重的大衣蹭過鐵架,發出沙沙的摩擦聲。貨箱堆裏突然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林遠的心髒猛地提到嗓子眼。
    "小棠?"他的聲音被倉庫穹頂吞得一幹二淨。汗水順著脊椎滑進褲腰,羊毛圍巾勒得脖頸生疼。當他終於扒開最後一個紙箱,裏麵隻有團褪色的紅毛線——和小棠去年織圍巾剩下的線頭一模一樣。林遠跪在滿地碎紙箱裏,把那團毛線貼在臉上,粗糲的觸感像小棠小時候撓他下巴的手指。
    暴雨來得毫無征兆。林遠站在五金店的雨棚下,看著雨水在大衣表麵凝成水珠,順著衣褶匯成溪流。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是誌願者發來的消息:"紡織廠舊址附近有流浪女孩穿紅色外套"。他衝進雨幕的瞬間,大衣下擺揚起又重重落下,仿佛一對折翼的翅膀。
    紡織廠的紅磚牆上爬滿爬山虎,雨水衝刷著褪色的標語。林遠推開生鏽的鐵門,門軸發出垂死般的呻吟。車間裏布滿蛛網,廢棄的紡織機在暮色中像沉睡的巨獸。他的皮鞋踩過積水,倒影裏的自己像個荒誕的提線木偶。突然,通風管道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響,林遠仰頭望去,透過鏽跡斑斑的鐵網,看見一抹熟悉的紅色。
    "小棠!"他的喊聲驚飛了棲息在橫梁上的鴿子。暴雨不知何時停了,夕陽從破窗斜射進來,在大衣表麵鍍上金邊。林遠脫下濕透的羊毛圍巾,順著管道攀爬。金屬邊緣劃破掌心,血珠滴在紅大衣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當他終於翻過管道,卻隻看見那件空蕩蕩的紅大衣,金色紐扣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口袋裏的手機響起陌生號碼。林遠接通的瞬間,電流雜音裏傳來熟悉的哼唱聲——是小棠最愛在洗澡時唱的《小星星》。"爸爸。"女孩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林遠的膝蓋突然發軟,厚重的大衣滑落在地。"我在老糖廠的煙囪裏,有個叔叔說帶我找媽媽......"信號突然中斷,林遠抓起大衣狂奔,衣擺帶起的風掀翻了腳邊的鐵皮桶。
    老糖廠的廢墟在城市邊緣,荒草沒過膝蓋。林遠的大衣沾滿蒼耳,他卻渾然不覺,目光死死盯著聳立的煙囪。鏽跡斑斑的鐵梯在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往上爬一步,心跳就震得太陽穴突突直跳。當他終於扒著生鏽的鐵欄杆探進頭,月光正好穿過煙囪頂部的破洞,照亮蜷縮在陰影裏的小小身影。
    小棠的紅大衣沾滿煤灰,金色紐扣掉了兩顆。她抱著膝蓋縮成一團,聽見動靜猛地抬頭,在看清來人的瞬間,眼淚決堤般湧出來。"爸爸!"她撲進林遠懷裏,帶著硝煙味的發絲蹭過他汗濕的脖頸。林遠顫抖著脫下大衣,把女兒整個裹住,羊毛的溫度混著小棠身上的塵土氣息,在夜風裏織成溫暖的繭。
    下山時,林遠背著小棠,大衣披在兩人身上。遠處的城市燈火漸次亮起,像散落人間的星辰。小棠的呼吸漸漸平穩,溫熱的吐息噴在他後頸。林遠伸手摸了摸大衣內袋,那裏還放著小棠五歲時畫的全家福——畫裏三個人都穿著紅色大衣,太陽是歪歪扭扭的七彩圓圈。
    晨霧未散時,林遠把洗得幹幹淨淨的紅大衣疊好放進衣櫃。小棠趴在他背上,手指繞著他的圍巾:"爸爸,等冬天來了,我們一起穿大衣去看雪好不好?"林遠轉身抱住女兒,窗外的陽光穿過紗簾,在兩人身上灑下金色的光暈。厚重的大衣靜靜躺在衣櫃裏,等待下一個寒冬,繼續守護這份失而複得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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