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水箱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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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鏽味順著鼻腔鑽進肺裏時,我正盯著水麵上漂浮的死蚊子。
    水箱內壁凝結的水珠啪嗒落下,在離我鼻尖三厘米的地方砸出細小的漣漪。膝蓋抵著生鏽的金屬板,每動一下,背後的鐵皮就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像有指甲在玻璃上反複劃過。
    “有人嗎?”
    聲音撞在封閉的空間裏,反彈回來的隻有自己的回音,混著水箱底部水流晃動的咕嚕聲。我試著抬手去推頭頂的蓋子,指尖摸到的卻是冰冷的鎖扣——下午檢查儲水係統時,不知被誰從外麵鎖死了。
    手機在工作服口袋裏震動了一下,隨即徹底熄滅。最後一格電耗盡前,我隻來得及發出一條定位模糊的求救信息。現在,暮色正順著水箱的縫隙爬進來,把周圍的光線染成肮髒的灰藍色。
    水已經漫到肋骨了。
    我能感覺到冰涼的液體正順著褲管往上滲,帶著鐵鏽和青苔混合的腥氣。這是小區頂樓的儲水箱,容量足有兩噸,用來供應整棟樓的生活用水。以前檢修時總嫌它太大,此刻才真正體會到什麽叫深不見底。
    膝蓋傳來尖銳的疼痛,那是剛才摔倒時磕在角鋼支架上的傷口。血珠浮在水麵上,像一朵朵散開的紅玫瑰。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在鄉下,爺爺說過血腥味會引來水裏的東西——當時以為是嚇唬人的鬼故事,現在卻忍不住盯著水下晃動的陰影,後背滲出一層冷汗。
    “哢嗒。”
    鎖扣處傳來輕微的響動。我的心髒猛地一跳,喉嚨裏湧上狂喜:“是物業嗎?我在這裏!”
    外麵沒有回應,隻有風卷著樹葉掠過鐵皮的沙沙聲。也許是風吹動了什麽東西?希望像被紮破的氣球,慢慢癟下去,隻剩下酸澀的涼意。
    水漲到胸口時,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胸腔被擠壓著,每一次吸氣都像是要把肺撐破。我試著蜷縮身體,想把重心抬高一點,卻不小心碰掉了掛在水箱內壁的金屬檢修燈。
    “哐當!”
    巨響在封閉空間裏炸開,驚得我渾身一顫。燈光在水麵上碎成無數晃動的光斑,照亮了水箱底部堆積的泥沙和幾根纏繞的頭發。其中一縷黑色長發飄到我手邊,我觸電般縮回手——這水箱上周才清洗過,怎麽會有頭發?
    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我想起三樓那個失蹤了半個月的獨居女人,想起物業貼在公告欄上的尋人啟事,照片裏她就留著一頭黑長直的頭發。
    水麵突然劇烈晃動起來。
    不是我的動作引起的。有什麽東西在水下撞了一下我的腳踝,滑膩的觸感一閃而逝。我猛地抬腳,卻因為空間狹小差點失去平衡,整個人往水裏沉了半截。冰冷的液體嗆進鼻腔,帶著濃烈的消毒水味,刺激得我劇烈咳嗽起來。
    “別裝了……”我對著黑暗低吼,聲音因為恐懼而發顫,“是你把我鎖在這裏的對不對?放我出去!”
    回應我的,隻有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和水下若有若無的攪動聲。
    天色徹底暗了。水箱裏隻剩下微弱的月光,從頂部的透氣孔斜斜地照進來,在水麵上投下一道晃動的銀線。水已經漫到鎖骨,每一次呼吸都要拚命仰起脖子,否則就會嗆到水。
    體力在快速流失。我能感覺到意識開始模糊,那些關於失蹤女人的猜測,關於水下東西的恐懼,漸漸被窒息的恐慌取代。死亡的陰影像水草一樣纏繞上來,冰冷而粘稠。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鱗片摩擦金屬的聲音。
    “嘶——”
    很輕,像有人用指甲在鐵皮上緩慢地刮動。聲音從鎖扣的方向傳來,伴隨著細微的哢嗒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撬動鎖芯。我屏住呼吸,看著那道唯一的光源處,心髒狂跳得快要衝破喉嚨。
    是蛇。
    月光下,一條黑白相間的蛇正盤踞在水箱蓋的鎖扣上。它的身體有成年人的手臂粗細,鱗片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光澤,三角形的腦袋微微抬起,吐著分叉的信子,眼睛像兩顆冰冷的黑曜石,死死盯著鎖扣。
    我嚇得差點喊出聲,死死咬住嘴唇才沒發出聲音。這是銀環蛇,劇毒,在南方的小區裏並不少見,但怎麽會出現在頂樓水箱上?
    更讓我震驚的是,它的身體正有節奏地纏繞著鎖扣,尾部不斷地撞擊著鎖芯,發出規律的哢嗒聲。那動作不像是隨機的亂動,反而像是……在開鎖?
    水已經漫到下巴了。冰冷的液體壓迫著喉嚨,每一次吞咽都帶著窒息的痛苦。我絕望地看著那條蛇,突然覺得很可笑——被困在水箱裏等死就算了,還要被一條毒蛇圍觀最後的掙紮。
    “嘶——”
    蛇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身體猛地收緊。隻聽“啪”的一聲輕響,鎖扣竟然真的被它撬開了!
    水箱蓋緩緩向上打開一條縫,新鮮的空氣夾雜著夜露的濕氣湧進來,我貪婪地大口呼吸,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了下來。
    但蛇並沒有離開。它順著打開的縫隙滑了進來,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然後“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它要幹什麽?在我臨死前再補上一口嗎?我死死閉上眼睛,等待著致命的咬擊,卻感覺到有什麽滑膩的東西纏住了我的手腕。
    是蛇的身體。
    它沒有攻擊我,反而用身體緊緊纏住我的手臂,然後猛地向上一拽。巨大的拉力帶著我向上浮動了幾厘米,下巴終於露出了水麵。我趁機拚命吸氣,肺部火燒火燎的疼痛減輕了不少。
    “用……用力……”我哽咽著,用另一隻手抓住水箱內壁的凸起,配合著蛇的拉力向上攀爬。膝蓋的傷口在摩擦中撕裂開來,鮮血染紅了周圍的水,但我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
    蛇的力量大得驚人。它像一根堅韌的繩索,一端纏著我的手臂,另一端牢牢地固定在水箱蓋的邊緣,身體繃得筆直。我能感覺到它肌肉的每一次收縮,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像是在配合我的動作。
    當我的手指終於抓住水箱邊緣時,幾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我回頭看了一眼水中的蛇,它的腦袋正對著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沒有絲毫惡意,反而像是在催促我快點離開。
    “謝謝你……”我嘶啞地說,用盡全身力氣翻出了水箱。
    趴在冰冷的鐵皮上,我貪婪地大口喘著氣,晚風吹在濕透的衣服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但也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的希望。我回頭看向水箱口,那條銀環蛇正緩緩地從水裏探出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消失在樓頂的陰影裏。
    遠處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我癱在地上,看著夜空中的星星,突然想起爺爺還說過另一句話——萬物有靈,有時候救你的,可能正是你最害怕的東西。
    水箱裏的水還在輕輕晃動,月光落在水麵上,像一片破碎的鏡子。而我知道,從今晚起,我再也不會害怕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