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紅磚街的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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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凍醒的。
睫毛上結著細碎的冰晶,呼出的白氣在眼前散得極慢。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蓋在身上的毯子散發著羊毛和煤煙混合的怪味。窗外傳來馬車鈴鐺聲,還有人用生硬的德語喊著什麽,這聲音刺破濃霧,像冰錐紮進太陽穴——等等,德語?
我猛地坐起身,毯子滑落露出半截胳膊,皮膚上瞬間起了層雞皮疙瘩。環顧四周,低矮的房間裏擺著一張掉漆的木桌,牆角堆著半人高的書籍,書脊上的燙金字母大多模糊,卻有幾個單詞像烙鐵般燙進眼裏:《黑格爾法哲學批判》《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牆上的銅製掛曆停留在1847年11月。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我記得自己明明是在圖書館查資料,為了寫那篇關於《共產黨宣言》創作背景的論文,盯著電腦屏幕上的文獻突然眼前一黑。怎麽一睜眼就從21世紀的暖氣房,掉進了這看起來像十九世紀貧民窟的地方?
“醒了?”
門被推開時帶進來一陣寒風,裹挾著雪粒子打在臉上。門口站著個高瘦的男人,深棕色大衣上落滿了雪,鼻梁上架著副圓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銳利得像鷹隼。他手裏提著個油紙包,裏麵散出黑麵包的焦香。
“感覺怎麽樣?昨天在街角發現你時,你倒在雪地裏像塊凍僵的石頭。”男人的聲音低沉,帶著普魯士口音的德語算不上流利,“我叫卡爾·馬克思,這裏是布魯塞爾。”
血液在刹那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我張了張嘴,喉嚨裏像塞著團棉花,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眼前這人……是馬克思?那個在曆史課本裏被印成黑白照片,留著大胡子的革命導師?可眼前的他不過三十歲上下,胡子還沒濃密到遮住下巴,隻是眼下的青黑暴露了他常年熬夜的習慣。
馬克思把油紙包放在桌上,倒了杯渾濁的水推過來:“你昏迷時一直說中文,是從清國來的?”
我接過水杯的手在發抖,水溫透過粗糙的陶杯傳來,卻暖不了指尖的冰涼。1847年的布魯塞爾,清國……這時候鴉片戰爭剛過去七年,洋務運動還沒影子,中國人能出現在歐洲的,要麽是廣東十三行的商人,要麽是像容閎那樣的留洋學生,可我這一身現代夾克和牛仔褲,在他眼裏恐怕和怪物沒兩樣。
“我……”我咽了口唾沫,努力讓自己的德語聽起來不那麽蹩腳,“我叫林硯,是……是來歐洲求學的。”這個借口在腦子裏轉了千百遍,總算沒讓自己露餡。
馬克思挑了挑眉,沒追問下去,隻是指了指桌上的麵包:“先吃點東西。這裏簡陋,隻能委屈你了。”他轉身走向書桌,那裏攤著幾張稿紙,上麵寫滿了潦草的字跡,墨水漬暈染開來,像片不斷擴散的烏雲。
我啃著黑麵包,幹硬的碎屑剌得喉嚨生疼,卻不敢放慢速度。饑餓感像潮水般湧來,逼著我狼吞虎咽。餘光瞥見馬克思正低頭寫著什麽,鵝毛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和窗外風雪的呼嘯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您在寫什麽?”我忍不住問。
馬克思頭也沒抬:“在修改《哲學的貧困》,回應蒲魯東的《貧困的哲學》。”他頓了頓,筆尖懸在紙上,“你對政治經濟學感興趣?”
心髒狂跳起來。1847年,《哲學的貧困》,這正是馬克思主義形成時期的重要著作!我放下麵包,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我……我讀過一些亞當·斯密和李嘉圖的書,但總覺得他們的理論裏少了些什麽。”
這不是撒謊。我的專業是馬克思主義理論,這些古典經濟學家的著作曾是必修課。隻是沒想到有一天,能和馬克思本人討論這些。
馬克思終於停下筆,轉過身時眼鏡滑到了鼻尖,他用手指推上去的動作帶著種不經意的專注:“少了什麽?”
“少了對人的關注。”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話說得太現代,很可能露餡。
但馬克思的眼睛亮了。他往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鏡片後的目光像是在審視,又像是找到了同類:“繼續說。”
“亞當·斯密說勞動創造價值,可他沒說清楚,為什麽創造價值的工人卻活得像牲口。”我握緊拳頭,那些在書本裏看過無數次的文字突然有了重量,“工廠主們用機器榨幹工人的血汗,把婦女兒童扔進礦坑,他們把這叫做‘自由競爭’,可這自由隻屬於少數人。”
馬克思的呼吸變得急促,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見過?”
我猛地想起那些紀錄片裏的畫麵:19世紀英國紡織廠裏瘦得隻剩皮包骨的童工,曼徹斯特貧民窟裏流淌的汙水,還有那些因為工傷被工廠主像垃圾一樣丟棄的工人……這些畫麵和眼前的風雪、桌上的手稿重疊在一起,突然有了血淋淋的真實感。
“我……我在書上見過。”我艱難地說。
馬克思鬆開手,轉身背對著我,肩膀微微顫抖。窗外的雪光透過破舊的窗欞落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冷白的輪廓。過了很久,他才低聲說:“你說得對。政治經濟學不能隻談數字和利潤,它首先要談人,談那些被資本踩在腳下的人。”
他重新坐下,在稿紙上飛快地寫著什麽,筆尖劃破紙張的聲音比剛才更急了。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我真的站在了曆史的褶皺裏,站在了那個思想正在熊熊燃燒的年代。
“您在布魯塞爾,是為了共產主義者同盟的事嗎?”我輕聲問。
馬克思的筆尖頓了一下,他轉過頭,眼神裏多了幾分探究:“你知道同盟?”
“我聽說過。”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聽說你們要召開第二次代表大會,要製定一個新的章程。”
共產主義者同盟第二次代表大會,1847年12月,就在布魯塞爾召開。正是在這次大會上,馬克思和恩格斯受委托起草同盟綱領,也就是後來的《共產黨宣言》。
馬克思推了推眼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看來你不是個普通的留學生。”他沒再追問我的來曆,隻是指了指桌旁的空椅子,“如果你不介意寒冷和黑麵包,可以留下來。正好,我需要一個能幫我整理資料的人。”
我幾乎是立刻就點頭了。留下來,就能見證那段曆史的誕生,就能離那些改變世界的思想更近一點。或許,我還能做些什麽。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塞進了壓縮袋,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填得滿滿當當。馬克思的生活比我想象中更窘迫,債主的催款單像雪片一樣寄來,房東隔三差五就來拍門,他的妻子燕妮總是把最好的食物留給孩子,自己啃著幹硬的麵包。可即便如此,馬克思的書房永遠是溫暖的,壁爐裏的火劈啪作響,照亮了堆積如山的書籍和手稿。
我成了他的臨時助手。整理那些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把他口述的內容速記下來,甚至幫他去圖書館借那些被當局列為“禁書”的文獻。馬克思的知識儲備像海洋,他能隨口引用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也能背誦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更能精準地報出英國工廠視察員報告裏的每一個數據。
但最讓我震撼的,是他對工人階級的共情。有天傍晚,我們去城郊的紡織廠附近考察,看到一個失去左臂的工人被工頭推搡著趕出工廠,懷裏還抱著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馬克思站在雪地裏看著那蹣跚遠去的背影,手指深深掐進掌心,直到指節發白。
“看到了嗎?這就是資本的邏輯。”他的聲音冷得像冰,“當工人失去勞動能力,就成了無用的垃圾。他們創造了一切,卻什麽也得不到。”
那天晚上,馬克思在書房裏待到天明。我坐在旁邊整理他的口述,聽著他用德語、英語、法語交替著闡述觀點,那些關於階級鬥爭、關於剩餘價值的理論,不再是書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從現實的苦難裏熬出來的血與火。
12月初,恩格斯來了。他比馬克思小兩歲,紅光滿麵,看起來比總是愁眉苦臉的馬克思健康得多。一進門就把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扔在桌上,笑著說:“剛從曼徹斯特的工廠脫身,這次帶來的錢應該能應付一陣子。”
馬克思看到他時難得露出了笑容,兩個老朋友擁抱在一起。恩格斯注意到我時挑了挑眉,馬克思簡單介紹:“一個來自東方的年輕朋友,對我們的事業很感興趣。”
恩格斯爽朗地笑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歡迎!隻要是反對資本主義的人,都是我們的朋友。”
他們開始為代表大會做準備,常常爭論到深夜。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著這兩個改變世界的人因為一個措辭爭得麵紅耳赤,又因為某個觀點的共鳴而相視一笑。恩格斯帶來了英國工人運動的第一手資料,馬克思則負責把這些零散的經驗上升到理論高度。
有天晚上,爭論暫時停歇時,馬克思突然問我:“林,你覺得我們的理論,能傳到你的國家去嗎?”
我愣了一下,腦海裏閃過一百多年後的畫麵:嘉興南湖的紅船,延安窯洞的燈火,天安門廣場上飄揚的五星紅旗……那些畫麵在雪夜裏閃爍,像永不熄滅的星辰。
“能。”我用力點頭,聲音哽咽,“不僅能傳到,還能在那裏生根發芽,開出最燦爛的花。”
馬克思和恩格斯都笑了,他們大概以為這是年輕人的熱血誓言。隻有我知道,這不是預言,而是曆史。
代表大會召開的那天,布魯塞爾飄著凍雨。我跟著馬克思和恩格斯穿過狹窄的街道,走向那間不起眼的小酒館。酒館裏擠滿了人,有留著絡腮胡的德國工人,有穿著粗布外套的法國裁縫,還有幾個戴著圓頂帽的英國憲章派。他們操著不同的語言,卻在提到“共產主義”時眼神裏都燃著同樣的火焰。
馬克思站在臨時搭起的台子上,用不太流利的法語演講。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他講到了資產階級的貪婪,講到了無產階級的使命,講到了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新世界。
台下的人時而憤怒地嘶吼,時而激動地鼓掌。我站在人群後排,看著馬克思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看著他揮舞的手臂,突然明白了什麽叫做曆史的創造者。他們不是書本上的符號,不是博物館裏的蠟像,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是在泥濘和血汙裏,用思想的火把照亮前路的人。
大會結束後,馬克思和恩格斯被委托起草同盟綱領。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們幾乎住在了書房裏。馬克思負責執筆,恩格斯提供材料,我則成了他們的書記員和校對員。
當《共產黨宣言》的初稿逐漸成型時,春天悄悄降臨了布魯塞爾。雪開始融化,屋簷上滴下的水珠敲打著窗沿,像在為新生的思想伴奏。馬克思在寫最後幾章時,常常會停下來問我:“林,你說,那些在遙遠東方受苦的人,能看懂這些文字嗎?”
“能看懂。”我指著窗外,“就像種子能在石縫裏發芽,真理總能穿過語言和地域的屏障。總有一天,他們會舉著這麵旗幟,推翻壓迫他們的大山。”
馬克思看著我,眼神裏有驚奇,有欣慰,還有一種穿越時空的默契。他重新低下頭,在稿紙上寫下那句後來傳遍世界的話:“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筆尖落下的那一刻,窗外的陽光正好穿透雲層,照在我們身上。我知道,一個新的時代,正在我們的筆下,緩緩拉開序幕。而我,這個來自未來的異鄉人,有幸見證了它的誕生。或許我改變不了什麽曆史,但能和他們一起,為這個新世界的到來添一塊磚,加一片瓦,就已是此生最大的幸運。
紅磚街的風還在吹,但這一次,我不再覺得寒冷。因為我知道,在風雪盡頭,有無數人正舉著火把,朝著光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