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貓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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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第七次忘記帶鑰匙那天,遇見它的。
晨霧還沒散盡,把整條梧桐巷泡得發白。我站在自家門前翻遍帆布包,公交卡、半截口紅、皺巴巴的超市小票散落一地,唯獨不見那串黃銅鑰匙。對門的張奶奶探出頭,老花鏡後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小蘇啊,又忘啦?”我尷尬地笑,正想說去物業借備用鑰匙,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樓梯轉角。
那裏蹲著一隻貓。
不是小區裏常見的橘白流浪貓,也不是三樓李姐家總掉毛的布偶。它通體漆黑,短毛亮得像刷過油,唯獨四隻爪子雪白雪白,像踩著。最古怪的是它身上的衣服——深灰色翻領西裝,熨得筆挺,領口別著顆碎鑽似的紐扣,尾巴從後襟開衩處探出來,尾尖還沾著片銀杏葉。
我屏住呼吸湊過去,它忽然轉頭,琥珀色的眼睛裏浮著層細霧。這時我才發現西裝的妙處:收腰剪裁恰到好處,袖口繡著極小的鈴蘭,分明是女式樣式。布料像會呼吸的絲絨,隨著動作泛著柔和光澤,仿佛把清晨第一縷陽光都織了進去。
“你好啊。”我的聲音在發顫。
它沒說話,隻是輕輕歪頭。那一刻,巷子裏的風突然停了,垃圾桶不再散發酸腐味,反而飄來曬幹的薰衣草香。我忽然明白,這不是普通的貓——它站在那裏的姿態,既有動物的靈動,又帶著超越塵世的端莊,像幅被施了魔法的古典油畫。或許上帝派往人間的天使,本就不必長著翅膀,穿西裝的貓也可以是信使。
它跳下垃圾桶,尾巴掃過我的褲腿,像在打招呼,隨後轉身走向巷尾。那裏的晨光濃得像蜜,我眼睜睜看著它走進光裏,身體忽然泛起細碎的銀光。絨毛在光暈中漸漸褪去,西裝的輪廓被拉長,尾尖的銀杏葉化作一枚銀色發夾,輕輕落在烏黑的發間。等光暈散去時,原地站著個穿黑白色連衣裙的女士,裙擺是蓬鬆的傘狀,領口和袖口鑲著細白的蕾絲,恰好對應著貓爪的雪白。
她轉過身,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裏亮得驚人,嘴角噙著淺淡的笑意:“看來你終於發現我了。”聲音像浸過晨露的風鈴,清潤又溫和。
我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話。她抬手拂過鬢角,那枚銀杏葉發夾輕輕晃動:“我叫灰女士。”
灰女士……原來那隻貓叫灰女士。這個名字像她的西裝一樣,帶著種沉靜的雅致,我忽然覺得,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稱呼了。
她朝巷尾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跟上。走出單元門的瞬間,霧氣仿佛被無形的手劈開,平日裏堆著舊家具的花壇變成草坪,草葉上的露珠滾落時,發出風鈴般的脆響。穿校服的女孩騎著自行車經過,車筐裏裝著會發光的蒲公英,她笑著喊“早啊”,聲音裏裹著蜂蜜的甜味。整條梧桐巷都變了模樣:斑駁的牆皮褪成淡藍,牆上的塗鴉化作流動的水彩,賣早點的推車飄著香,巷口立著扇雕花木門,門楣纏繞著開得正盛的紫藤花。
灰女士停在木門前,回頭看我的眼神帶著默許。我趕緊跟上,推開門,裏麵不是熟悉的馬路,而是條鋪著青石板的小巷。兩側的房子帶著尖頂,窗台上擺著會唱歌的玻璃罐。巷子裏的人穿著各式衣服:穿長袍的老先生提著鳥籠,籠中鳥羽毛像綢緞;紮馬尾辮的姑娘捧著本會自動翻頁的書;穿宇航服的小男孩蹲在地上,正和機械狗玩石頭剪刀布。
他們對我視若無睹,卻在經過灰女士時不約而同放慢腳步。穿長袍的老先生脫帽致意,背帶褲姑娘笑著揮揮手,連機械狗都搖了搖金屬尾巴。我忽然懂了,她不是普通的訪客——站在那裏的姿態,像隱形的君王,又像溫和的使者。或許上帝派往人間的天使,本就不必長著翅膀,穿西裝的貓、穿黑白裙的女士,都可以是信使。
灰女士拐進一扇掛著“時間郵局”木牌的門。屋裏光線昏暗,隻有牆上的掛鍾發出“滴答”聲,鍾麵是圓形星空圖,指針是兩顆旋轉的流星。櫃台後坐著位戴眼鏡的老太太,頭發白得像雪,卻穿著亮黃色背帶褲。看見灰女士,她眼睛一亮:“灰女士,今天來得早啊。”
“灰女士?”我忍不住重複,原來這個名字早被這裏的人熟知。
老太太這才注意到我,推了推眼鏡:“哦,你是跟灰女士來的?稀客。”她指了指旁邊的藤椅,“坐吧,我給你們泡杯‘昨日茶’。”
我坐下時,見灰女士跳上櫃台——她不知何時又變回了貓形,爪子在一本厚厚的牛皮本上點了點。老太太翻開本子,筆尖劃過紙麵,留下金色字跡。我湊近一看,本子上寫著奇怪的地址:“1987年深秋的銀杏樹下”“月球背麵的環形山”“第三平行世界的頂樓天台”……灰女士的爪子正點在“2023年梧桐巷37號”這一行,旁邊標注著“鑰匙”。
我的心猛地一跳。
老太太端來兩杯茶,貝殼茶杯裏的茶水泛著淡金色。“喝吧,能想起點東西。”她笑著說。我抿了一口,暖流滑過喉嚨,眼前閃過碎片:昨天傍晚,我在樓下長椅看夕陽,鑰匙串從口袋滑出,掉進了長椅縫隙。
“原來……”我喃喃自語。
灰女士跳下櫃台,尾巴輕輕勾住我的腳踝。老太太笑著說:“灰女士是時間的信使,專管幫人找那些‘被忽略的東西’。有人丟了鑰匙,有人丟了回憶,有人丟了勇氣——她都能找回來。”
牆上掛著很多照片,每張裏都有灰女士:有時穿旗袍站在民國電車旁,有時穿工裝蹲在八十年代自行車上,有時穿公主裙坐在旋轉木馬上。她的衣服總在變,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尾尖那片銀杏葉,從來沒變過。
“她……不是普通的貓吧?”我問。
老太太歎了口氣:“算是,也不算。很多年前,她是天上的星辰,負責記錄人間故事。後來她自己要求下來,說想親眼看看那些故事。上帝拗不過她,就讓她化作貓形,給了件能變樣式的西裝——算是通行證,也是保護罩。”
原來我的感覺沒錯,她真的是從天上來的。
喝完茶,灰女士跳下來往門口走。我跟老太太道謝,她擺擺手:“謝灰女士吧,是她覺得你該想起鑰匙在哪了。”走到門口時,我回頭看見老太太給灰女士的本子蓋戳,郵戳圖案是隻穿西裝的貓,旁邊寫著“時間不負有心人”。
走出郵局,巷子又變了樣。青石板路成了沙灘,遠處傳來海浪聲,穿宇航服的小男孩在用沙子堆城堡,機械狗在旁撿貝殼。灰女士沿著海岸線往前走,尾巴在沙灘畫出淺淺弧線。我跟著她,看天上的雲變幻形狀:會遊泳的魚、奔跑的馬、我小時候最愛的布偶兔子。
“你認識我很久了嗎?”我問灰女士。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我,眼睛裏閃過畫麵:五歲那年,我在幼兒園門口哭,因為弄丟媽媽給我紮頭發的蝴蝶結,是一隻黑貓把蝴蝶結從灌木叢裏叼出來;十七歲高考那天,我在考場外發抖,腳邊不知何時多了隻貓,安靜陪我直到進考場;三年前失戀的晚上,我在江邊坐了很久,有隻貓跳上膝蓋,呼嚕聲像台小馬達……
那些貓,都是她?
我蹲下來想摸她的頭,她卻後退一步,琥珀色眼睛裏閃過複雜情緒。隨後她轉身往海裏走,海水漫過爪子、漫過西裝,卻沒打濕一根毛。走到齊腰深的地方,她停下回頭,尾巴高高翹起,像在告別。
海麵上忽然升起一道光橋,透明如水晶,一直延伸到天上。光裏有很多影子在動:穿古裝的人騎馬,宇航員在月球行走,小孩子追蝴蝶……灰女士走上光橋,身體漸漸透明,西裝輪廓先模糊成灰霧,接著是四肢、尾巴,最後連琥珀色的眼睛也化作兩點星光。她沒有振翅,隻是從容地、緩緩地向上浮,穿過光橋,穿過雲層,融進淡金色的天幕,仿佛從未存在過。
“別走!”我下意識地喊,伸手去抓,隻抓住一把潮濕的海風。
然後我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窗簾縫漏進的陽光落在床頭櫃上,那裏放著昨晚沒喝完的牛奶。牆上電子鍾顯示七點半,距離上班打卡還有一個小時。
原來是個夢。
心裏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一塊。我起身洗漱,腦子裏全是灰女士的樣子:她的西裝、黑白裙、琥珀色眼睛、尾尖的銀杏葉。走到樓下時,我鬼使神差地走向那張長椅,蹲下來往縫隙裏看——黃銅鑰匙串正靜靜躺著,上麵的鈴鐺還沾著片幹枯的銀杏葉。
真的……找回來了。
我捏著鑰匙站在原地,晨霧已散,梧桐巷還是老樣子:斑駁的牆皮,堆著舊家具的花壇,賣早點的推車飄著油條香。穿校服的女孩騎車經過,車筐裏是普通課本,她沒打招呼,隻是匆匆趕路。
一切如常,除了我口袋裏的鑰匙,和心裏那個叫灰女士的、穿西裝的貓。
上班時我頻頻走神。開會盯著投影儀,看見的卻是時間郵局的星空鍾;吃飯扒著米飯,嚐到的卻是昨日茶的淡金甜味;打印文件時,總覺得紙會變成灰女士的牛皮本。同事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那種真實感太強烈,讓我懷疑此刻的“現實”才是夢。
下班後,我沿著梧桐巷慢慢走。巷口的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路邊銀杏葉鍍著金邊。我忽然想起夢裏的海岸線,想起灰女士透明的身體,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也許真的是我太孤單,才會做這麽荒唐的夢。
走到單元樓門口,我掏出鑰匙準備開門,腳步忽然頓住。
它就蹲在我家門口的腳墊上,穿著那件深灰色女式西裝,尾尖依然沾著片銀杏葉。夕陽落在它身上,絲絨衣料泛著暖光,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裏亮得像星星,和夢裏一模一樣。
這一次,我沒有懷疑,沒有猶豫,慢慢蹲下身,張開雙臂。
灰女士看著我,尾巴輕輕搖了搖,縱身跳進我懷裏。
西裝料子比想象中柔軟,帶著陽光曬過的溫度,混著淡淡的薰衣草香。她的身體很輕,像一片羽毛,卻又沉甸甸的,仿佛裝著整個宇宙的故事。我把臉埋在她的絨毛裏,聞到了昨日茶的甜味,時間郵局的油墨香,海麵上潮濕的風,所有被忽略的、溫暖的味道。
她在我懷裏蹭了蹭,發出輕微的呼嚕聲,像台小馬達。
樓道裏的聲控燈亮了,暖黃的光落在我們身上。遠處傳來鄰居回家的腳步聲,樓下便利店的開門聲,城市夜晚該有的喧囂。但此刻,那些聲音都很遠,我的世界裏隻有懷裏的貓,和她那件永遠挺括的女式西裝。
我知道,她不是普通的貓。她是天上的星辰,時間的信使,上帝派來的天使。她來人間一趟,穿各式各樣的衣服,走無數條街道,幫人找回丟失的東西,記起被遺忘的溫暖。
而現在,她暫時停在了我家門口,停在了我的懷裏。
“謝謝你,灰女士。”我輕聲說,聲音有點哽咽。
她沒有回答,隻是用尾巴勾住我的手腕。我能感覺到她爪墊的溫度,心跳的頻率,像時鍾的指針,像流星劃過夜空,像所有關於“存在”的證明。
也許明天早上,她會化作星光飛回天上;也許她會留在梧桐巷,換件旗袍、換件工裝,繼續做時間的信使。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抱住過她。在這個普通的夜晚,在我家門口的腳墊旁,我抱住了穿女式西裝的貓,抱住了從天上來的天使,抱住了所有被忽略的、溫暖的瞬間。
這就夠了。
我抱著她站在暖黃的燈光裏,直到樓道裏的腳步聲遠去,便利店關掉一半的燈,天上的星星一顆接一顆亮起來。懷裏的喵喵聲一直沒停,像一首溫柔的歌,在無限漫長的時光裏,輕輕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