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炸雞與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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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的陽光斜斜地切過街道,把“咕咕香炸雞”的招牌照得發亮。我推開玻璃門時,風鈴叮當作響,混合著空氣裏濃得化不開的油脂香氣——那是用十幾種香料醃過的雞腿在高溫油鍋裏翻滾的味道,帶著點甜,又有點辣,像這個南方城市黏糊糊的夏天。
店裏沒什麽人。靠窗的卡座空著,隻有吧台前站著個穿黑色工裝的店員,正低頭用紙巾擦著濺上油點的櫃台。他看起來二十出頭,頭發剪得很短,露出光潔的額頭,側臉線條很利落,隻是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沒睡好。
我走到櫃台前,剛要開口點單,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什麽。
那東西在櫃台和冷藏櫃之間的縫隙裏,大概半米寬的空間,堆著幾個空紙箱。一開始我以為是老鼠,心裏咯噔一下,但隨即就看清了——那是一隻雞。
一隻活的雞。
它的羽毛是那種不太幹淨的黃白色,沾著點灰,一隻翅膀的羽毛禿了一小塊,露出粉紅的皮肉。它就那麽站在紙箱旁邊,腦袋微微歪著,一隻腳在前,一隻腳在後,姿態放鬆得像是在自家院子裏曬太陽。
我的呼吸頓了頓,點單的話卡在喉嚨裏。這太荒謬了。炸雞店裏有雞,就像豬肉店裏跑進來一隻豬,屠宰場裏跳進來一隻羊,充滿了不合時宜的諷刺。
店員似乎察覺到我的停頓,抬起頭。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種黑沉沉的亮,像浸在水裏的黑曜石。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他也看見了那隻雞。
沒有尖叫,沒有驚慌,甚至連眉毛都沒皺一下。他隻是平靜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嘴角還扯出一個很淡的笑:“您好,要點什麽?”
“那……”我指了指縫隙裏的雞,聲音有點發飄,“那是什麽?”
他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又瞥了一眼,像是在看一塊普通的抹布。“哦,它啊。”他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不知道什麽時候跑進來的。”
“跑進來的?”我難以置信。這可是炸雞店,空氣裏飄著的都是它同類的味道。換作任何一隻正常的雞,恐怕早就嚇得魂飛魄散,要麽撲騰著翅膀亂撞,要麽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可這隻雞,它甚至還抖了抖羽毛,抬起頭,用那雙黑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我們。
它的眼神很奇怪。沒有恐懼,沒有警惕,甚至沒有好奇,就隻是看著。像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冷靜得不像話。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鄉下外婆家見過的雞。那些雞總是慌慌張張的,聽到一點動靜就撲棱著翅膀往雞窩裏鑽,被人抓住時會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音能穿透整個村子。可眼前這隻,完全不一樣。
“它不怕人?”我問店員。
“好像是。”店員拿起菜單,攤在我麵前,“要經典原味的還是蒜香的?我們新出了蜂蜜芥末味,賣得不錯。”
他的語氣太自然了,自然得讓我覺得是自己小題大做。也許這在他們店裏是常事?或者這隻雞是他們養的寵物?可寵物雞會出現在堆滿廢棄紙箱、彌漫著同類屍骸香氣的後廚縫隙裏嗎?
我盯著菜單,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餘光裏,那隻雞還在看著我們。它往前挪了一小步,露出了完整的身體——比我印象中鄉下的雞要瘦一點,胸骨的輪廓能隱約看出來,爪子上沾著泥,指節處有磨損的痕跡,像是走了很遠的路。
“就……就來個全雞桶吧。”我終於收回目光,指尖有點發涼。
店員應了一聲,轉身去操作間。他的動作很熟練,從冷藏櫃裏拿出裹著麵糊的雞腿和雞翅,扔進滾燙的油鍋。滋啦一聲,白色的油煙冒起來,香氣更濃了,幾乎要把人溺斃在裏麵。
我忍不住又看向那道縫隙。
雞還在那裏。它甚至側過身,對著操作間的方向。油鍋裏的聲音那麽響,油煙味那麽重,它卻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這太詭異了。
我靠在吧台上,打量著這家店。裝修很普通,白色的牆麵,貼著幾張炸雞的海報,海報上的雞腿金黃油亮,油滴順著邊緣往下滑,看起來誘人極了。角落裏放著一台老舊的空調,嗡嗡地轉著,吹出來的風帶著點黴味。一切都和別的炸雞店沒什麽兩樣,除了那隻雞。
店員端著炸好的雞腿出來,放在濾油架上。油珠劈裏啪啦地往下掉,落在金屬架上,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拿起鹽瓶,均勻地撒著調料,動作有條不紊,仿佛身後那隻活生生的雞隻是一道無關緊要的背景板。
“大概還要等五分鍾。”他說,把濾好油的雞腿放進紙桶裏。
我點點頭,視線又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縫隙。那隻雞動了。它沒有往裏麵縮,反而小心翼翼地邁過一個紙箱,走到了稍微開闊一點的地方。這下我看得更清楚了,它的脖子很長,轉動起來很靈活,目光掃過櫃台,掃過牆上的海報,最後落在了店員身上。
店員剛好轉過身,手裏拿著裝得半滿的紙桶。
四目相對。
不,是雞和人的對視。
店員的動作停住了。他拿著紙桶的手懸在半空,身體微微前傾,看向那隻雞。他的表情沒什麽變化,還是那副淡淡的樣子,但眼神裏似乎多了點什麽,像是困惑,又像是別的。
那隻雞也定定地看著他。它的頭抬得很高,脖子伸得筆直,一點也沒有卑躬屈膝的樣子。就那麽平視著,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對峙。
空氣好像凝固了。空調的嗡鳴,油鍋裏偶爾濺起的聲響,窗外街道上汽車駛過的聲音,都變得很遠。整個世界裏,仿佛隻剩下吧台前的店員,縫隙裏的雞,還有站在中間的我。
我屏住呼吸,心髒在胸腔裏咚咚地跳。我不知道它們在交流什麽,也不知道這場對視意味著什麽。但我能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張力,像一根被拉緊的弦,繃在炸雞店油膩的空氣裏。
時間好像被拉長了。一秒,兩秒,十秒……也許更久。店員的眼神慢慢變了,那點困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甚至帶著點了然。他緩緩地放下手裏的紙桶,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然後,他往後退了一步。
就一步,從櫃台前退到了操作間門口,讓出了一條通往店門的路。
那隻雞似乎明白了。它動了。
這一次,它不再是小心翼翼地挪步,而是邁開腿,快步走了出來。它的步伐很穩,甚至可以說有點從容,完全無視了旁邊的我,徑直朝著店門的方向走去。
它走過空著的卡座,爪子踩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篤篤”聲。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它身上,給它那身不太幹淨的羽毛鍍上了一層金邊。
店員站在原地,看著它走過去,眼神裏沒有任何要阻攔的意思。他的嘴角甚至又勾起了那個淡淡的笑,隻是這一次,那笑容裏好像多了點什麽,像釋然,又像祝福。
我下意識地往旁邊靠了靠,給雞讓開了路。它從我身邊經過時,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泥土味,混著青草的氣息,和炸雞店的油脂香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讓人安心。
它走到玻璃門前,停下了。
不是因為猶豫,也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好像在等什麽。它轉過頭,往回瞥了一眼。
這一眼,好像是看向店員,又好像是看向我,或者隻是看向這個彌漫著同類氣味的、狹小的空間。它的眼神依然平靜,沒有留戀,也沒有怨恨。
然後,它低下頭,用喙輕輕啄了啄玻璃門的縫隙。
“哢噠”一聲,不知道是不是風吹的,門開了一條縫。
那隻雞毫不猶豫地鑽了出去。
門外是喧鬧的街道,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陽光比店裏更烈,把柏油馬路曬得軟軟的,蒸騰起一股熱氣。
它站在門口,停頓了一秒,仿佛在適應外麵的光亮。然後,它撲騰了一下翅膀——那隻禿了塊毛的翅膀好像沒什麽影響——邁開腿,朝著街道盡頭跑去。
它跑得很快,姿勢算不上優美,甚至有點笨拙,黃白色的羽毛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它沒有回頭,穿過人行道,繞過路邊的垃圾桶,跑過街角的公交站牌,很快就匯入了遠處的人流裏,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模糊的點。
直到再也看不見了。
我還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緩緩轉過頭。
店員已經拿起了那個裝滿炸雞的紙桶,遞到我麵前。“您的全家桶好了。”他的聲音和剛才一樣,平淡,帶著點疲憊,好像剛才那場詭異的對視,那隻雞的出現和離開,都隻是我的幻覺。
“它……”我接過紙桶,指尖觸到紙殼的溫熱,“它就這麽走了?”
“嗯。”店員點點頭,開始收拾櫃台上的東西,“可能是去找同伴了吧。”
“可這裏是炸雞店啊。”我說,聲音有點幹澀,“它不怕嗎?”
店員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還是那麽亮,黑沉沉的,像藏著什麽秘密。“怕有用嗎?”他反問,語氣很輕,像一陣風拂過,“有時候,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也留不住。”
我沒再說話。拎著沉甸甸的全雞桶,推開玻璃門,風鈴又叮叮當當地響起來。外麵的陽光有點刺眼,我眯起眼睛,朝著那隻雞跑去的方向看了看,什麽也沒有。
街道還是那條街道,車來車往,人來人往,誰也不知道幾分鍾前,有一隻雞從炸雞店裏跑了出來,奔向了遠方。
我低頭看了看手裏的全家桶,紙殼上印著一隻笑得很開心的小雞,舉著炸得金黃的雞腿。空氣裏的炸雞香味依然濃鬱,但不知怎麽的,我忽然覺得有點索然無味。
走到街角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咕咕香炸雞”的招牌。那個穿紅色工裝的店員站在櫃台後,又低下頭擦著櫃台,身影在陽光裏顯得有點單薄。櫃台和冷藏櫃之間的縫隙空蕩蕩的,隻有幾個空紙箱堆在那裏,好像從來沒有過什麽雞。
也許真的是幻覺吧。我想。
但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朋友發來的消息,問我什麽時候把炸雞帶過去。我回複了一句“馬上到”,加快了腳步。
手裏的紙桶很燙,油脂透過紙殼滲出來,在手指上留下黏糊糊的觸感。我能想象到裏麵雞腿的樣子,酥脆的外皮,鮮嫩的肉,咬一口會流出滾燙的汁水。
可我的腦子裏,卻反複出現那隻雞的樣子。它站在縫隙裏平靜的眼神,它和店員對視時的坦然,它跑出店門時笨拙卻堅定的背影。
它奔向遠方的時候,在想什麽呢?是在慶幸逃離,還是在尋找什麽?它知道自己躲過了什麽嗎?或者,它根本就不在乎?
我不知道。
陽光越來越烈,把影子拉得很短。我拎著一整桶炸雞,走在喧鬧的街道上,朝著和那隻雞相反的方向走去。空氣裏的炸雞香味,第一次讓我覺得,有點像自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