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虛擬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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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狄蜷縮在橋洞下時,總覺得骨頭縫裏都結著冰。初冬的風卷著碎雪灌進來,他把撿來的破麻袋又裹緊了些,還是擋不住那股往骨子裏鑽的寒意。不遠處的垃圾桶旁,三條野狗正為半塊發黴的麵包撕咬,嗚咽聲在空曠的橋洞下回蕩,像極了他昨夜沒忍住的哭聲。
他摸了摸口袋裏今天唯一的收獲——半盒被踩扁的煙。是從西裝革履的男人腳邊撿的,煙盒皺得像團廢紙,裏麵卻還剩三支。他抽出一支叼在嘴裏,摸遍全身才找到半截火柴,“擦”的一聲,微弱的火苗舔上煙卷,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
煙味很苦,卻能讓凍僵的手指稍微舒展些。萊狄望著橋洞外的街燈,光暈在雪霧裏暈成一片模糊的黃。他記不清這是第幾個在橋洞過夜的冬天了,五歲被扔在孤兒院門口時,院長嬤嬤說他父母是“走投無路”,可他後來偷聽到護工聊天,才知道自己是被親爹媽換了兩袋白麵粉——那年冬天,鎮子上鬧饑荒,糧食比人命金貴。
十三歲那年孤兒院失火,他背著最小的莉莉跑出來時,後背被燎掉了一大片皮。可莉莉還是沒能活過那個冬天,肺炎拖垮了她瘦小的身子。萊狄在亂葬崗扒了塊木板,給她刻了個歪歪扭扭的“莉”字,那天的雪下得比今天還大,他跪在雪地裏,直到膝蓋凍得失去知覺,也沒哭出一聲。
“喂,新來的,那煙分我一支。”
粗啞的聲音打斷了萊狄的思緒。他抬頭看見疤臉,那個總搶他東西的流浪漢正盯著他手裏的煙盒。萊狄下意識地把煙往身後藏,卻被疤臉一腳踹在胸口,整個人撞在冰冷的橋柱上。
“媽的,跟你說話沒聽見?”疤臉搶過煙盒,把三支煙都塞進自己嘴裏,點燃後得意地吐了個煙圈,“窮鬼就是窮鬼,三支煙都當寶貝。”
萊狄捂著發疼的胸口,沒敢作聲。他知道反抗的下場——上次疤臉把他的胳膊擰脫臼,他在巷子裏躺了三天,全靠撿別人扔的爛菜葉活下來。在這個世界上,拳頭硬的人才有資格說話,像他這樣的人,連生氣的權利都沒有。
雪越下越大了。萊狄縮在角落,聽著野狗漸漸遠去的叫聲,忽然想起孤兒院後院的那棵老槐樹。春天會開白色的花,落在莉莉的頭發上,像撒了把碎星星。那時他總說:“等我長大了,賺好多錢,給你買一院子的槐花。”可莉莉沒等到,他也沒做到。
天快亮時,他凍得實在受不了,決定去地鐵站碰碰運氣。那裏有暖氣,運氣好還能撿到乘客掉落的硬幣。他拖著灌了鉛似的腿往地鐵站挪,路過一家麵包店時,玻璃櫥窗裏的奶油蛋糕晃得他眼睛發疼。那是他八歲生日時,院長嬤嬤偷偷給他買過的,甜得能讓人忘了所有苦。
“滾開,別擋著門!”店員拿著掃帚出來,劈頭蓋臉就朝他揮過來。萊狄慌忙躲開,後背還是挨了一下,疼得他齜牙咧嘴。
他踉蹌著跑開,聽見店員在身後啐了一口:“要飯的也配看蛋糕?”
地鐵裏果然暖和些。萊狄靠在牆角,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穿高跟鞋的女人捏著鼻子從他身邊走過,穿校服的學生嘻嘻哈哈地討論著新出的遊戲,戴眼鏡的男人對著手機大聲講著“幾百萬的合同”。他們的世界像隔著一層玻璃,清晰可見,卻觸摸不到。
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小女孩停在他麵前,手裏舉著半塊三明治:“叔叔,給你。”
萊狄愣住了。他已經很久沒被人這樣稱呼過,更別說遞來食物。小女孩的媽媽立刻把她拉走,低聲嗬斥:“別靠近他,髒死了。”
萊狄看著那半塊三明治被拉遠,直到消失在人群裏。他低下頭,把臉埋進膝蓋。胃裏的絞痛越來越厲害,他想起昨天隻喝了半碗別人倒掉的菜湯。
也許就這樣死了也不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掐滅了。他還沒見過大海呢,還沒穿上過幹淨的衣服呢,還沒……被人好好愛過呢。
他掙紮著站起來,決定去碼頭碰碰運氣。那裏總有搬運的零活,雖然累,但能換個熱饅頭。雪已經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灑下來,卻沒什麽溫度。他沿著鐵軌慢慢走,腳底的破鞋早就磨透了,石子硌得腳生疼。
路過一個廢棄的倉庫時,他聽見裏麵有動靜。好奇心驅使他走了過去,從破洞往裏看,隻見幾個穿著黑衣服的人在搬一個巨大的金屬箱子。箱子上滿是複雜的線路,還閃爍著微弱的綠光。
“動作快點,老板說必須在天亮前搞定。”一個粗嗓門的人喊道。
萊狄看得入了迷,沒注意身後有人靠近。直到一根木棍砸在他後腦勺上,他才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這小子看到了,怎麽辦?”
“扔進去算了,正好試試設備穩定性。”
冰冷的觸感讓萊狄打了個寒顫。他想睜開眼,卻發現眼皮重得像粘在了一起。耳邊是嗡嗡的電流聲,還有模糊的說話聲。
“……神經連接率98……記憶植入完成……意識喚醒倒計時……”
什麽東西?他想動,卻發現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像是被泡在溫水裏,又像是懸浮在半空中,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奇異的酥麻感。
“3……2……1……”
隨著最後一聲倒數,一股強烈的電流猛地竄過他的大腦。無數畫麵碎片湧了進來——豪華別墅的旋轉樓梯,餐桌上冒著熱氣的牛排,父親把他抱在肩膀上看煙花,母親給他係領帶時溫柔的笑容……這些畫麵陌生又熟悉,像一場做了太久的夢。
他猛地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不是橋洞,不是地鐵,也不是廢棄倉庫。而是一間純白的房間,牆壁光滑得像鏡子。他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身上穿著幹淨的絲綢睡衣。旁邊是一排閃爍著各種數據的屏幕,上麵跳動著他看不懂的符號。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走了過來,推了推眼鏡:“凱恩少爺,您醒了?”
凱恩?誰是凱恩?萊狄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
“您已經在‘體驗艙’裏待了五年,”白大褂解釋道,“按照您的要求,我們為您植入了‘萊狄’的身份和記憶——一個從小被拋棄的孤兒。所有的感官體驗都是100真實模擬,包括饑餓、寒冷和疼痛。”
萊狄的腦子一片空白。五年?孤兒?體驗艙?這些詞語像冰雹一樣砸在他頭上。
白大褂遞過來一麵鏡子。萊狄顫抖著接過,鏡子裏映出一張陌生的臉。二十歲左右的年紀,金發碧眼,皮膚白皙,和那個在橋洞下蜷縮的、滿身汙垢的萊狄判若兩人。
“不……不可能……”他終於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我是萊狄……我在橋洞待了整整三年……我……”
“那都是模擬的,少爺。”白大褂的語氣很平靜,“您是凱恩·溫斯頓,溫斯頓集團的唯一繼承人。五年前,您說想知道‘一無所有’是什麽感覺,於是我們啟動了這個‘底層生活體驗計劃’。”
他指了指旁邊的屏幕,上麵立刻顯示出一張照片。照片裏的少年穿著昂貴的西裝,笑容燦爛地站在一棟金碧輝煌的別墅前,和鏡子裏的人一模一樣。
“您看,這是您進入體驗艙前的樣子。”
萊狄盯著那張照片,心髒狂跳不止。那些記憶——被拋棄的孤兒院,橋洞下的寒冷,垃圾桶裏的食物,疤臉的拳頭,小女孩的三明治……難道全都是假的?
他猛地掀開被子,衝到屏幕前。屏幕上開始播放所謂的“模擬數據”,五年裏的每一天都被記錄在案。他看到自己在橋洞哭泣的畫麵,看到自己被店員打罵的畫麵,看到自己盯著蛋糕櫥窗發呆的畫麵……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可怕。
“不!這不是假的!”他嘶吼著,一把推開白大褂,“那種餓肚子的感覺是真的!被打的疼是真的!那種沒人要的孤獨……也是真的!”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間,外麵是一個巨大的客廳。水晶吊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真皮沙發,古董花瓶,牆上掛著價值連城的油畫……這一切都陌生得讓他窒息。
一個穿著管家製服的老人走過來,恭敬地鞠躬:“少爺,您醒了?先生和夫人在餐廳等您用早餐。”
萊狄看著他,突然想起了孤兒院的院長嬤嬤。那個總是偷偷給他留饅頭的老人,在他記憶裏已經模糊了。
餐廳裏,一對穿著考究的中年夫婦正坐在餐桌旁。看到他進來,女人立刻站起來,眼圈泛紅:“凱恩,你終於回來了!”
男人也放下刀叉,臉上帶著複雜的神情:“感覺怎麽樣?”
萊狄看著他們,這對所謂的“父母”。他們的臉很陌生,但他卻能從他們眼中看到真切的擔憂。可這種擔憂,和他記憶裏院長嬤嬤的眼神完全不同。
“我……”他想說點什麽,卻發現自己喉嚨哽咽。他該叫他們什麽?爸爸媽媽?可在他的“記憶”裏,這兩個詞早就被磨平了。
“先吃點東西吧。”女人把一碗熱粥推到他麵前,“醫生說你剛醒,腸胃需要適應。”
粥很香,是用燕窩熬的。萊狄拿起勺子,卻怎麽也送不到嘴邊。他想起了自己在橋洞下喝的那半碗菜湯,想起了那半塊發黴的麵包,想起了那個被拉走的三明治。
“我想吃饅頭。”他低聲說。
女人愣了一下:“什麽?”
“熱饅頭,就著鹹菜。”他抬起頭,眼睛裏布滿血絲,“最便宜的那種。”
男人和女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管家連忙說:“我馬上去準備。”
饅頭很快就端來了,還冒著熱氣。萊狄拿起一個,狠狠咬了一大口。粗糙的口感,微甜的味道,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他狼吞虎咽地吃著,眼淚突然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
不是因為感動,也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荒謬感。他用五年時間去體驗貧窮,可當他回到富有的身份裏,最懷念的竟然是那口最廉價的饅頭。
“你們知道嗎?”他一邊哭一邊說,嘴裏塞滿了饅頭,“在橋洞的時候,我覺得能吃上一個熱饅頭,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了。”
男人歎了口氣:“所以,現在你明白了?”
“明白什麽?”萊狄抬起頭,淚水模糊了視線,“明白我有多幸運?明白那些人有多可憐?不……我隻明白,那五年的餓,比這碗燕窩真實得多。”
他放下饅頭,站起身。窗外陽光正好,花園裏的噴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可他卻覺得,這裏的陽光沒有橋洞外那點稀薄的陽光溫暖。
“我想去看看。”他說。
“看什麽?”
“看看真實的橋洞,真實的地鐵,真實的……萊狄們。”
男人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好。”
當萊狄再次踏上那條熟悉的街道時,穿著一身幹淨的衣服,腳下是柔軟的皮鞋。雪已經化了,露出黑色的路麵。他走到那個橋洞前,裏麵空空蕩蕩的,隻有幾個破麻袋堆在角落。
“他們搬走了嗎?”他問身後的管家。
管家查了一下平板:“根據記錄,這裏的流浪漢上周被收容了。”
萊狄走進橋洞,摸了摸冰冷的石壁。指尖傳來的寒意,和記憶裏一模一樣。他走到垃圾桶旁,裏麵沒有發黴的麵包,隻有幾個塑料瓶。
他又走到那家麵包店前,櫥窗裏的蛋糕依舊誘人。店員看到他,立刻露出了諂媚的笑容:“先生,需要買點什麽嗎?我們新出了黑森林蛋糕。”
萊狄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他走到地鐵站,那個他曾經靠過的牆角,現在站著一個和“萊狄”很像的少年,正低著頭,眼神空洞。
萊狄走過去,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他。少年驚訝地抬起頭,接過鈔票,不停地說著謝謝。
看著少年欣喜的樣子,萊狄心裏卻沒有任何滿足感。他知道,這點錢改變不了什麽,就像那場持續五年的模擬,終究隻是一場遊戲。
他轉身走出地鐵,陽光灑在他身上。他是凱恩,不再是萊狄了。可那些屬於萊狄的記憶,那些饑餓、寒冷、疼痛和孤獨,卻像刻在了骨子裏,怎麽也抹不掉。
也許,所謂的體驗,從來都不是為了明白什麽道理。而是當你經曆過一無所有,才會真正知道,那些你曾經不屑一顧的東西——一個饅頭,一件暖衣,一句關心,甚至隻是橋洞外那點稀薄的陽光,有多珍貴。
萊狄,不,凱恩望著遠處的天空,輕輕吸了一口氣。空氣裏沒有橋洞的黴味,隻有淡淡的花香。可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留在了那個寒冷的橋洞裏,和那個叫萊狄的少年一起,成為了他生命裏最真實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