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滴油與半畝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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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的眼睛死死盯著陶罐裂縫處。那滴暗綠色的粘稠液體,在昏暗中泛著詭異的光澤,如同垂死野獸最後一口涎水,搖搖欲墜。嘴裏糠麩餅粗糙的碎屑刮擦著喉嚨,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吞下了一把燒紅的砂礫,火燒火燎的痛感直衝腦門。
渴!太渴了!
理智在瘋狂的幹渴和饑餓麵前土崩瓦解。什麽詭異,什麽死寂生機,什麽腐朽氣息,此刻統統敵不過喉嚨裏那團能把人逼瘋的烈火。他幾乎是憑著野獸般的本能,顫抖著將那破陶罐湊到嘴邊,舌尖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朝著那道裂縫舔去!
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瞬間在口腔裏炸開!
極致的苦!像是濃縮了千百倍的黃連汁液,混合著陳年朽木的腐敗氣息,猛地衝上鼻腔,嗆得他眼淚鼻涕瞬間湧出。但這苦味僅僅持續了一瞬,緊隨其後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草木腥氣的冰涼!這冰涼感並非雪水般的清爽,反而粘稠、厚重,如同活物般順著喉嚨滑下,所過之處,那火燒火燎的灼痛感竟奇跡般地迅速平息!
“嗬……”阿牛發出一聲滿足又帶著痛苦餘韻的抽氣,幹裂的嘴唇因為這冰涼的滋潤而微微顫抖。一股強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貪婪瞬間攫住了他——不夠!這點滴的冰涼,對於他幹涸到龜裂的身體來說,杯水車薪!
他忘記了那刺鼻的腐朽氣,忘記了罐子隨時可能徹底碎裂的恐懼,雙手死死捧住陶罐,如同溺水之人抱住最後的浮木,將嘴緊緊貼在裂縫上,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地吮吸!
“滋……”
裂縫深處,似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枯枝被踩斷的哀鳴。更多的暗綠色粘稠液體,被他這不顧一切的吮吸強行榨取出來,源源不斷地湧入他的口中。那冰涼的、帶著草木腥氣的粘稠感,如同一條蘇醒的冰蛇,順著喉嚨滑入胃袋,然後……轟然炸開!
不再是喉嚨局部的冰涼,而是一股狂暴的寒流,瞬間席卷四肢百骸!阿牛猛地瞪大雙眼,眼球因為極致的冰冷刺激而布滿血絲。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整個扔進了萬載玄冰的洞窟深處,連骨髓都要被凍僵!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皮膚表麵瞬間凝結出一層細密的白霜,眉毛和亂糟糟的頭發上都掛上了冰晶。
冷!深入靈魂的冷!
但這恐怖的寒流僅僅肆虐了不到三個呼吸,一股截然相反的、源自小腹丹田處的灼熱洪流,毫無征兆地猛然爆發!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火山找到了宣泄口,熾熱滾燙的氣息蠻橫地衝散了刺骨的寒意,在經脈中奔騰咆哮!冰火兩重天的極致煎熬,讓阿牛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的冰塊,身體一會兒凍得失去知覺,一會兒又燙得仿佛要融化、汽化!五髒六腑被這兩股狂暴的力量瘋狂撕扯、蹂躪,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蜷縮在冰冷的牆角,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痛苦嘶鳴,卻連一聲像樣的慘叫都發不出來。
汗水如同瀑布般湧出,瞬間浸透了他本就單薄的破衣爛衫,但汗水剛滲出皮膚,又被體表殘留的寒氣凍成冰碴,黏糊糊、冷冰冰地貼在身上,帶來更深的折磨。他死死咬著牙,牙齦都滲出了血絲,十指深深摳進身下發黴的草屑裏,指甲崩裂也毫無所覺。懷裏的破陶罐被他無意識地勒緊,那道裂縫似乎又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盞茶,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那冰火交織的狂暴洪流終於開始緩緩平息,如同退潮般縮回了丹田深處。一股前所未有的、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如同山崩海嘯般襲來,幾乎瞬間就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和意識。眼皮重若千鈞,他連挪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身體一軟,癱倒在冰冷肮髒的泥地上,徹底昏死過去。在意識沉入黑暗的最後一瞬,他恍惚感覺到丹田深處似乎多了一小團極其微弱的、暖融融的氣息,溫順地蟄伏著,像一粒沉睡的種子。
……
“喂!新來的!死了沒有?”一個粗魯沙啞的聲音如同破鑼,在阿牛耳邊炸響,同時一隻穿著破爛草鞋的大腳毫不客氣地踢在他蜷縮的小腿上。
阿牛猛地一個激靈,從深沉的昏迷中驚醒。刺眼的陽光從沒有窗紙的破洞射進來,晃得他眼睛生疼。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昨夜那冰火煉獄般的痛苦記憶潮水般湧回腦海,讓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但緊接著,一股奇異的感覺讓他愣住了。
不餓了?
喉嚨……不幹了?
身體……好像……輕快了不少?
他猛地坐起身。肚子裏那種熟悉的、日夜折磨他的空虛灼燒感,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喉嚨清潤,仿佛飽飲了甘泉。更讓他震驚的是,渾身上下雖然還殘留著酸軟無力,但一種難以言喻的清爽感取代了長久以來的沉重和疲憊。他下意識活動了一下手腳,關節似乎都靈活了不少,連呼吸都感覺比以往順暢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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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死就趕緊滾起來!真當自己是少爺了?日頭都曬屁股了還挺屍!”踢他的正是昨天那個給他半塊餅的佝僂老頭,姓孫,是這排雜役棚的小管事。孫老頭渾濁的老眼瞥了阿牛一眼,看到他雖然臉色蒼白但精神頭似乎還行,便不耐煩地吼道,“算你小子命大,沒凍死在這牆角!拿著這個,跟我走!”說著,把一個豁了口的破瓦盆塞進阿牛懷裏,盆裏扔著一把鏽跡斑斑、刃口都崩了的小藥鋤。
阿牛趕緊抱緊瓦盆和藥鋤,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懷裏那個破布包袱下意識地緊了緊,陶罐還在。他偷偷瞄了一眼裂縫處,昨夜滲出的暗綠色液體痕跡已經幹涸,變成了一種深褐色的、如同陳舊苔蘚般的汙漬,罐子本身似乎沒什麽變化。
孫老頭也不多話,拄著那根油亮的木棍,佝僂著背,步履蹣跚地在前頭帶路。阿牛亦步亦趨地跟著,穿過雜役處汙穢的空地,沿著一條被踩踏出來的、布滿碎石和雜草的小徑,朝著山坳更深處走去。
越往裏走,空氣中那股混雜著汗臭和排泄物的汙濁氣息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悶的、帶著淡淡苦澀藥味的氣息。這藥味並不好聞,反而透著一股衰敗和腐朽,仿佛是什麽東西正在無聲無息地腐爛。
轉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卻又讓阿牛的心猛地一沉。
這是一片依著山勢開墾出來的坡地,勉強算是有個藥園的輪廓。但與其說是藥園,不如說是一片荒蕪的墳場。
泥土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白色,板結幹裂,毫無生機。田壟間稀稀拉拉地“點綴”著一些植物,但絕大多數都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枯黃、焦黑或病態的慘綠色。葉片蔫頭耷腦,布滿蟲蛀的孔洞和詭異的黴斑,莖稈纖細扭曲,仿佛隨時會折斷。一些地方甚至隻剩下光禿禿的枯杆,淒涼地插在死寂的土裏。整個園子彌漫著一股濃鬱的、令人作嘔的枯萎和黴爛氣息。
“這……這就是藥園?”阿牛的聲音幹澀,帶著難以置信。他赤霞村那幾塊薄田雖然幹旱,麥子枯死了,但土好歹還有點活氣。眼前這片地,給他的感覺就是徹底的“死”了。
“哼,不然呢?還指望仙家洞府的靈田福地?”孫老頭嗤笑一聲,用木棍隨意指了指這片死氣沉沉的坡地,“靈脈枯竭快十年了!上頭的大老爺們想盡辦法也救不活。好的靈田都搬到內山去了,剩下這些‘藥渣子’地,還有這些半死不活的‘藥渣子’草,就丟給咱們這些‘藥渣子’人伺候著,吊著最後一口氣,算是對上麵有個交代。”
他渾濁的老眼掃過那些病懨懨的靈藥,語氣麻木:“看到沒?枯血藤,葉子都掉光了,根估計也爛完了。鬼麵菇,長成這德行,比鬼還難看,毒性都散了。七心海棠?嘿,七個花苞蔫了六個半……”他的木棍最終指向藥園最深處、靠近陰濕山壁的一小片區域。那裏籠罩著一層稀薄卻異常陰冷的灰白色霧氣,霧氣中,隱約可見幾十株形態奇特的植物。它們約莫半尺高,葉片狹長如劍,邊緣布滿細密的鋸齒,通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毫無生氣的灰藍色,葉片表麵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散發著絲絲縷縷的寒氣。每一株都死氣沉沉,葉片僵硬地低垂著,仿佛被凍僵的屍體。
“喏,你的活兒,就是伺候好那些‘祖宗’——寒煙草。”孫老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和……憐憫?“每天早晚兩次,用你那破盆,去三裏外的‘沉垢泉’打水。記住,隻要最底下那層帶著泥腥味的冷水!回來澆的時候,離根三寸,每株隻能澆三勺!多一滴,少一滴,或者水不夠涼,讓它們提前咽了氣……”他頓了頓,渾濁的老眼盯著阿牛,加重了語氣,“你小子就等著去後山礦洞挖石頭挖到死吧!”
交代完這苛刻到變態的規矩,孫老頭不再理會阿牛,自顧自地走到藥園另一頭,蹲在一小片同樣半死不活的、開著慘淡小黃花的藥草前,用一把更破舊的小鏟子,小心翼翼地清理著周圍的雜草。他那佝僂的背影,在這片巨大的、彌漫著死亡氣息的藥園裏,渺小得如同一隻掙紮的螻蟻。
阿牛抱著破瓦盆和藥鋤,呆呆地站在藥園入口,刺骨的寒意順著腳底板直往上爬,比昨夜那冰流更冷。他看著那幾十株散發著陰冷死氣的寒煙草,再看看懷裏豁了口的破盆,眼前陣陣發黑。
沉垢泉?三裏外?最底層的冷水?每株三勺?
這哪裏是照顧靈藥?分明是給死人上墳的規矩!還隻能上三炷香!
巨大的壓力和無助感瞬間將他淹沒。他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破布包袱,粗糙的陶罐硌著他的胸口。罐底那道猙獰的裂縫,昨夜那暗綠色液體的苦澀與冰涼,還有丹田深處那團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暖意……混亂的念頭在他腦中翻騰。
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到那片籠罩著灰白寒霧的寒煙草田邊。冰冷的寒氣撲麵而來,讓他裸露的皮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蹲下身,仔細看著離他最近的一株寒煙草。灰藍色的葉片硬邦邦的,像生鏽的鐵片,毫無光澤,葉脈呈現出一種枯敗的灰黑色。根部附近的泥土更是凍結般堅硬,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整株草散發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腐朽氣息,別說救活,阿牛甚至懷疑它下一秒就會徹底化作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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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真的完了……
孫老頭的話絕對不是嚇唬人。照顧不好這些“祖宗”,後山礦洞就是他張阿牛最終的歸宿!那裏比雜役處還要可怕百倍,進去的人,沒幾個能活著出來!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他無意識地摩挲著懷裏包袱中的陶罐,指尖劃過那道裂縫邊緣幹涸的深褐色汙漬。昨夜那粘稠液體的苦澀冰涼感仿佛還殘留在舌尖。
滋……養……萬……物……
罐底那四個歪歪扭扭的刻字,鬼使神差地再次浮現在他混亂的腦海裏。
一個瘋狂到極點的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過的閃電,猛地劈開了他混沌的絕望!
那液體……那差點要了他命、又似乎帶給他一絲奇異生機的暗綠色液體……它……它能“滋養萬物”嗎?它能救活這些比石頭還像死物的寒煙草嗎?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點燃了他最後一絲希望!賭!反正橫豎都是個死!與其去礦洞挖石頭累死,不如再賭一把!賭這破罐子,賭這要命的液體,真的是他命中注定的……仙緣!
他像做賊一樣,緊張地四下張望。孫老頭在遠處佝僂著背,專心對付著那幾朵小黃花,根本沒往這邊看。其他負責其他區域的雜役,更是離得老遠。
機會!
阿牛的心髒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膛。他顫抖著手,解開破布包袱,露出那個灰撲撲的破陶罐。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勇氣,然後,小心翼翼地將一根手指,探進了罐子底部那道猙獰的裂縫深處!
指尖傳來粗糙陶土的摩擦感。他屏住呼吸,極其小心地、一點點地在裂縫深處刮蹭著。
指尖觸碰到一絲極其微弱的、尚未完全幹涸的粘膩!
他心頭一喜,動作更加輕柔,如同在采集世間最珍貴的露水。終於,指尖沾染上了一點點極其微量的、幾乎難以分辨的暗綠色殘留!那粘膩的感覺,帶著熟悉的草木腥氣和腐朽氣息。
成了!
阿牛迅速收回手指,不敢有絲毫耽擱。他蹲在最近的那株眼看就要徹底斷氣的寒煙草旁,看著它灰敗僵硬的葉片和根部那凍結的泥土。成敗在此一舉!
他屏住呼吸,將沾著那一點點暗綠色殘留物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輕輕地……點在了寒煙草那覆蓋著白霜的、毫無生氣的灰藍色葉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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