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誦黃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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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都注視著手上那吸納了大半不周山魄力量的土葫蘆,隻見陰陽葫蘆再無之前那凡物之狀,憑空懸於玄都手心之上。
    溫潤的玄光流轉,似靜非靜,似動非動。
    如同一個初生的宇宙奇點,內部孕育著翻天覆地的風暴,外部卻散發著一種奇異的、撫慰萬物的寧靜。
    看著玄都點燃的“動靜之機”,無當聖母立於葫蘆之側,三寶玉如意清輝垂落,將自身道韻與這新生的法則核心相連。
    她並非掌控,而是護持,如同園丁守護著剛剛破土的幼苗。
    “這東西對你現在的傷。”
    沒等無當聖母問完,玄都搖頭道:“莫費力氣了。”
    玄都灑脫地抬起手,製止了無當的問話,目光溫和的說道:“動靜循環,陰陽輪轉。
    我的‘動’已盡,該歸於‘靜’了。”
    說完,那充斥著“空”的身體,陡然間以比剛剛快了千百倍的速度衰亡了起來。
    手中葫蘆的更是被他直接拋向十八地獄,化作了定鼎之物。
    葫蘆口那深邃的黑暗再次旋轉起來,如同一個初生的宇宙奇點,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吸力。
    隻不過這一次,目標不再是狂暴的不周山魄,也不是十八地獄。
    而是玄都自身,他那枯槁的身軀在葫蘆的吸力下,如同風化的沙雕,寸寸崩解,化作無數閃爍著微弱道韻的光點。
    每一粒光點,都承載著他畢生對“動靜”、“陰陽”的參悟。
    “玄都,恭喜了。”
    無當聖母平淡的恭喝聲中,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難過。
    畢竟她的舊物不多,而玄都恰好算得上是一件。
    不過,這些心思沒在她心中存留一刻,無當聖母就專注的看了起來。
    看著玄都化作的光流,如同百川歸海,義無反顧地投入那葫蘆口的黑暗之中。
    沒辦法,她的天資沒有高到,以小見大一般,理解玄都的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
    境界也沒有高到以上臨下如掌上觀文,看清玄都的所有操作。
    此時隻能以這些外在的表象開始推演總結,畢竟能有一點收獲,是一點收獲。
    至於這麽推演下來收獲是對是錯?道無止境。
    而在光流沒入的刹那,嗡,陰陽葫蘆劇烈震顫。
    葫蘆表麵那粗糙的土黃色澤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潤如玉、非金非石、內蘊混沌玄光的奇異質地。
    葫蘆體上,方圓隨手描畫的幾筆道紋驟然亮起,不再是簡單的線條。
    而是化作了流轉不息、闡述著“動靜相生”、“陰陽互根”至理的先天道痕!
    一股浩瀚、沉凝、包容萬有卻又孕育萬變的“空”意,自葫蘆中彌漫開來,瞬間籠罩了整個十八地獄。
    更是以葫蘆為主導,帶動十八地獄越發深刻的與被攪得天翻地覆的幽都融合了起來。
    葫蘆中的“空”意更是徑直衝出十八地獄,在幽都圈了好一大片地方。
    這股“空”意並非虛無,而是如同母腹般溫暖,又如宇宙胎膜般宏大。
    它撫平了大地龜裂的傷痕,安撫了那些因大陣動搖而躁動不安的真靈,甚至讓那殘破的不周山體都仿佛獲得了一絲慰藉的寧靜。
    虛竹的十八地獄,在這股“空”意的加持下,徹底凝實穩固。
    那枚由地獄化生、融合了玄都畢生積累、不周山魄之力的“混元大丹”或者說“地獄舍利”,懸浮在幽都高空,散發出無量光明。
    “賞善罰惡”的宏願規則,動靜之間宛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地獄之中的神木根係貪婪地汲取著這股新生的,蘊含“動靜本源”的力量。
    樹冠搖曳,煉己成陣,陰文陽文,隨著時間流逝,遍布神木上下。
    在這動靜之機的磨練下,神木宛如當年支撐天地的不周山般法於天、象於地,越發壯大之際,串聯一百零八天罡地煞府,化生為這地獄大陣的另一鎮物。
    迦樓羅形態的鳩摩智,感受著這股沛然莫禦的“空”意,眼中凶戾的金光也都收斂了幾分。
    那張揚霸道的凶狂獸意,伴隨著渾身鋒芒畢露的誅仙劍意,在這股包容性的力量麵前,也顯得更加內斂,如同藏鋒於鞘。
    “壺中日月,納須彌於芥子,動靜輪轉,陰陽自成,原來如此。
    玄都,這次你比我走的可快太多了。”
    無當聖母喃喃自語,宛如玄都依舊還在一般。
    “我種下一顆種子,葫蘆娃,葫蘆娃。”
    方圓拍手做歌笑道:“以身飼道,化動靜之樞,這‘陰陽之母’算是讓你玩明白了。
    動靜是機變,陰陽是顯化。
    好手段,後土那套固有的輪回秩序,在你這‘動靜自生,陰陽自衍’的新法麵前,可不就成了‘管不了’的舊賬本?
    老實人果然也不老實。”
    聽到這話,無當聖母朝著葫蘆看去,果然,被葫蘆吸納的不周山真靈碎片在動靜之機的流轉下。
    仍在葫蘆深處不甘地扭曲咆哮,那渾濁暗金的核心,蘊藏著洪荒開天辟地以來最古老沉重的“力”與“史”。
    它既是新世界最強大的基石,也是一顆足以炸毀一切的恐怖炸彈。
    “阿彌陀佛!”虛竹唱了一聲佛號,寶相莊嚴,他現在可以說是所有人之中得利最大的。
    畢竟玄都這麽多年的積累,甚至是最新的領悟全數都給了他,就好像當年的無崖子給他傳功一般。
    隻不過這一回玄都沒打算搞小動作,是真的都給了他。
    再加上天山派眾人,鳩摩智、張繼先、三山法脈的幫助,他所設想的一切不僅成了,更是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但也因此,他現在也得麵臨這份收獲的反噬。
    畢竟“賞善罰惡”的宏願規則,此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那從不周山真靈碎片之中流淌而出的洪荒古史,都快把這根本準則給撐爆了。
    不周山存在了很久,所以它記載的遠遠不止後來天柱斷絕的那些故事。
    這些記載的信息龐大、原始、充滿力量,且超越善惡。
    或者說就不可能有善惡,那隻不過是眾生為了自己而發出的種種咆哮罷了。
    哪怕那些咆哮在當今的時代看來,就算是在魔道、邪道之中都能算得上是瘋子行徑。
    但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真實,地獄的規則試圖審判這份真實曆史,卻發現根本無處著力。
    何為善?何為惡?
    在那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時代,後世定義的“善惡”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善惡有報的力量在觸及這些信息時,如同撞上磐石的激流,瞬間潰散、混亂。
    “噗。”
    虛竹猛地噴出一口淡金色的佛血,代表地獄的“混元大丹”劇烈震顫,表麵甚至浮現出細密的裂紋。
    強行消化、定義這份曆史,對他的宏願本身造成了巨大的反噬。
    “桀,禿驢,撐不住了吧!”
    迦樓羅形態的鳩摩智發出尖銳的厲嘯,眼中金光暴漲,充滿了毀滅的戾氣。
    “殺、殺、殺。”
    鳩摩智以應身之道隨眾生根機而變化,完全放棄自我,任由迦樓羅的凶性占據腦海。
    開始與誅仙劍人劍合一,或者說以人飼劍,欲以這誅滅一切的寶劍,轟散這些鬼曆史。
    “鳩摩智,不可。”無當聖母厲喝,三寶玉如意光芒大盛,一道蘊含秩序之力的清光就要衝向鳩摩智,試圖阻止他。
    畢竟這家夥一劍直接朝著那陰陽葫蘆劈了過去,目的是為了把葫蘆中的不周山真靈碎片給切割切割。
    不過,就在清光即將觸及鳩摩智的刹那。
    叮的一聲,不輕不重卻撫平了所有人的思緒。
    現在一看就知道是非凡寶貝的陰陽葫蘆,玄光猛地一漲。
    並非攻擊或是防禦,而是一種更高層麵的包容與引導。
    葫蘆口那片深邃的黑暗微微旋轉,一股源自玄都合道意誌的“空”意彌漫開來。
    這股意念精準地捕捉到了鳩摩智體內狂暴的誅仙劍意,以及不周山魄碎片流動的古史和“力”之本源。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大手,輕輕撥弄了一下。
    鳩摩智那決絕的撲擊軌跡,在葫蘆玄光的影響下,發生了一絲極其微妙、卻又至關重要的偏轉。
    他並未直接撞上不周山碎片的核心,而是擦著核心邊緣掠過。
    沸騰的誅仙劍意與山魄碎片散逸出的力與史猛烈地摩擦、碰撞、交融。
    轟隆,如同兩顆星辰相撞。
    毀滅劍光與撐天巨力瘋狂糾纏、湮滅、又誕生出更加狂暴的能量亂流。
    這片區域的空間瞬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形成一個吞噬一切光線的恐怖旋渦。
    看上去可比十八地獄開辟和玄都練就陰陽之機恐怖多了。
    “啊。”
    劇痛直接把鳩摩智的自我給找了回來,痛苦與狂喜交織的嘶吼之聲中,鳩摩智金翅上的羽毛寸寸斷裂、燃燒。
    轉瞬之間,又在毀滅與新生的能量衝擊中不斷重組。
    形態變得更加猙獰、更加古老,仿佛正在向某種洪荒凶禽的始祖形態蛻變。
    或者說這家夥不再隻是化身金翅大鵬,而是要轉變成一隻金翅大鵬。
    誅仙劍意在這股純粹到極致的“力”的碰撞下,被強行淬煉、提純,劍身光芒流動之間何止鋒利三分。
    而那股被碰撞、被引導散逸出的狂暴能量洪流,並未摧毀一切,反而被懸於上方的陰陽葫蘆精準地接引。
    葫蘆表麵的先天道紋如同活了過來,瘋狂閃爍,將那足以撕裂一切的毀滅性能量,如同長鯨吸水般納入葫蘆口那片深邃的“空”之中。
    葫蘆內部,玄都的道韻、不周山的曆史洪流正在激烈交鋒、誅仙毀滅之劍、撐天巨力碰撞產生的狂暴能量,就像一劑猛藥,狠狠砸了進去。
    陰陽葫蘆內部,仿佛發生了宇宙大爆炸一般。
    那深不見底的空無,隨著爆炸不斷的被取代為實有。
    玄都的“動靜”道韻、不周山的“史”與“力”、虛竹地獄的“規則”雛形、鳩摩智的“毀滅”劍意。
    這些原本亂七八糟的力量,在這股新誕生的爆炸力量麵前,被葫蘆內那片包容一切的“空”之奇點強行攪拌、擠壓、融合。
    葫蘆劇烈震動,表麵溫潤的玄光變得明滅不定。
    時而熾白如日,時而幽暗如夜。
    一道道細密的、仿佛蘊含著大道紋理的裂痕開始在葫蘆表麵蔓延,卻又在玄光的流轉下迅速彌合。
    每一次裂痕的出現與彌合,都伴隨著內部法則的一次劇烈重組與進化!
    虛竹被震的都快死了,但他依舊在堅持。
    不過“地獄混元大丹”上那些裂痕非但沒有擴大,反而在葫蘆內部這場驚天動地的“動靜”演化中。
    被強行灌注進一種全新的、動態的、包容萬象的道理,那“善惡有報”的宏願,也並未消失。
    不過在碰撞中被剝去了僵化的外殼,開始嚐試理解、接納那份超越善惡的洪荒曆史,將其作為一種“存在”本身,納入輪回的考量。
    地獄的景象因此變得更加宏大、更加深邃。
    甚至刑具之上開始浮現開天辟地的虛影,律令符文間也是流淌著星辰生滅的軌跡。
    “動靜相生,是為樞機;陰陽互根,乃成母體。
    玄都,你以此葫蘆為爐,以自身為薪。
    用不周山魄為基,承載洪荒‘史’之厚重;自己的道韻為引,賦予‘動靜’之靈性;誅仙凶戾為鋒,破開混沌之頑固;地獄規則為網,梳理秩序之雛形。
    當真是好大的膽子。”
    她眼中清光大盛,仿佛看穿了葫蘆內部那熔爐的核心奧秘。
    有些東西是玄都早就有的,但有些東西可是剛剛才出現的。
    但玄都居然就敢直接下重注,賭自己的謀劃能成,而不是被這些東西帶歪。
    無當聖母看了看手上的三寶玉如意,一時間竟有些意興闌珊。
    明明平日裏她才是強勢的那個,可到了關鍵時刻,她不論臨機決斷,還是技巧智慧,卻都差了好幾籌。
    “行了,你也不看他這登天之勢是多少鬼東西支撐起來的?”
    麵對方圓的安慰,無當聖母搖了搖頭道:“還是多謝教主指點了。”
    從他們跑進來開始,方圓雖然說話不多,卻每一次都給他們做了最大的提示。
    “我這隻不過是錦上添花,重要的還是他這些年的積累。”方圓無所謂的攤手道。
    “對了,之後你怎麽打算?”
    注視著那如今已經徹底成型,開始緩緩運作的十八地獄,方圓頭也不回的問道。
    “我回去繼續修行。”
    如今這個越來越混亂的世道,無當聖母想起了曾經他們師父通天對他們的訓誡。
    “緊閉洞門,靜誦‘黃庭’三兩卷;身投西土,‘封神榜’上有名人。”
    畢竟這狗日的世道太亂了。
    “無當你很好,很好。
    隻是你有沒有想過闡截兩教當年到底為什麽打起來?那份天命到底是什麽天命?”
    方圓的問話,宛如驚雷炸響在無當聖母的心頭。
    “教主,你說什麽?”無當聖母有些顫抖的問道。
    她當年的確從那一場場莫大的劫難中存活了下來,但她對那一場劫難的認知,真的也沒有多少。
    截教子弟稀裏糊塗的開戰死掉,稀裏糊塗的天帝就換了,稀裏糊塗的天道有靈,稀裏糊塗的一場把過往時代基本上給埋完了的伐天之戰又開始了。
    除了玄都,她這麽多年就沒找到過從那一係列大戰裏麵苟下來的玄門中人。
    一是找不到;二就是找到了,發現人家早就改換門庭了。
    是真的把一切都給改了的那種,就好像她大師兄。
    “沒什麽,隻是“壺中日月長。”
    方圓拍手而笑,身影漸漸淡去,隻餘歌聲渺渺。
    “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嘿,沒水喝咯……”
    溜了,溜了,溜了,一邊唱歌方圓一邊加緊開溜。
    畢竟騙了別人弟子不趕緊溜,等著事主找上門來揍他嗎?
    雖然這幫家夥現在都在當老六,以防不知道誰的背刺,或者說捅刀。
    而無當聖母看了看那成型的地獄,以及開溜的方圓,頭也不回的往大明的封印之中跑去。
    不論有再多的想法,有再多的疑問,首要問題就是苟住。
    隻有苟住,在漫長的歲月之下,才能等到那不知會不會來的轉機,以及那會不會突然爆發的靈光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