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石頭城的晚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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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鳳元年的建業城浸泡在綿長的梅雨裏。孫權蜷在步輦裏數著宮磚上的水漬,抬輦的宦官第三次踩到青苔打滑時,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周循也是這樣抬著自己去甘露寺。那孩子眉眼像極了公瑾,後來被派去守夷陵就再沒回來。
    "往朱雀橋去。"他啞著嗓子吩咐,喉嚨裏像塞著團濕棉花。抬輦的小黃門是新來的,偷眼瞥了瞥掌事太監。老宦官哆嗦著跪下:"陛下,那邊隻有爛泥灘......"
    "孤說去朱雀橋!"孫權猛地捶打輦欄,鑲玉的護甲磕在檀木上發出悶響。步輦拐過宮牆時,他看見自己映在水窪裏的倒影——須發白得像新糊的窗紙,唯有眼角那抹赤紅還留著當年火船映江的痕跡。
    闞澤捧著藥碗在橋頭等了半個時辰。雨水順著鬥笠邊緣滴進脖頸,他望著遠處晃動的明黃傘蓋,突然想起建安十三年的那個冬夜。那時主公還是討虜將軍,裹著狐裘在帳中來回踱步,案上擺著曹軍勸降書與周瑜的劍。
    "德潤,你看這江水。"孫權突然探出身子,枯枝似的手指戳向渾濁的江麵。藥碗在青石板上摔成三瓣,烏黑的藥汁滲進磚縫裏,"當年公瑾的火船從這裏出發,現在隻剩賣藕人的破篷船。"
    闞澤彎腰去撿碎片,後腰的舊箭傷讓他踉蹌了一下。赤壁戰後留下的這道疤,每逢陰雨天就隱隱作痛,像是提醒他那些折在江心裏的年輕麵孔。他摸到袖中藏著的《吳書》殘卷,終究沒敢拿出來——那上麵記載著孫策臨終托孤時,十九歲的孫權躲在屏風後咬破了嘴唇。
    當夜雨勢轉急,孫權赤著腳在寢殿翻箱倒櫃。金絲楠木箱最底層壓著那頂鶡冠,冠頂的翠羽被蟲蛀出細密的孔洞。他對著銅鏡比劃,突然發現當年需要墊三層帛巾才能戴穩的頭冠,如今竟鬆鬆垮垮地罩在白發上。
    "主公當心著涼。"宮娥捧著錦履跪在階下。孫權恍若未聞,指尖摩挲著冠上脫落的金線,露出下麵發黃的竹篾骨架。建安二十五年他戴著這頂冠冕接受魏文帝冊封時,張昭氣得當庭擲笏,碎玉崩在丹墀上的脆響至今還在耳畔回響。
    三更梆子響過,孫權突然推開雕花木窗。雨絲混著梨花瓣撲在臉上,他衝著黑沉沉的夜空嘶喊:"張子布!你看見了嗎!"守夜的羽林衛嚇得跪倒一片,簷角驚飛的宿鴉掠過琉璃瓦,爪子上還沾著先帝寢陵的香灰。
    五更鍾聲穿透雨幕時,孫權正攥著半塊青銅虎符往榻上爬。缺角處是他親口咬出來的——建安二十年的合肥城下,張遼的騎兵衝散中軍那刻,他發狠把虎符摔向山岩。後來是呂蒙帶著死士從屍堆裏扒拉出這半塊殘片,甲縫裏的血垢三年都沒洗淨。
    "陛下!太醫......"老宦官的聲音卡在喉嚨裏。孫權突然睜大眼睛,渾濁的瞳孔映出帳頂蟠龍紋,左手卻死死扣住榻沿。他感覺有冰涼的東西順著指縫流淌,分不清是漏進的雨水還是生命在消逝。
    江風卷著《三國殺》卡牌掠過龍榻,孫權角色牌上的"製衡"二字在燭火中明滅。新手總嘀咕"換牌虧節奏",卻不知建安五年他送質許都時,就是用孫氏宗親的性命作籌碼,換來曹操暫停南征。就像此刻他攥著的半塊虎符,二十年來悄悄藏著另半塊,連最寵愛的步夫人都不曾知曉。
    晨光刺破雲層時,闞澤在朱雀橋邊燒了最後一卷竹簡。灰燼飄向江心那刻,他聽見宮牆內傳來此起彼伏的喪鍾。賣藕老漢的破篷船正在收網,船艙裏剛撈起的青銅殘片閃著幽光,隱約能看見"張遼"二字——那是合肥之戰沉在江底的信符,與孫權手心的虎符原本是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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