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猇亭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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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武二年的夷陵戰場飄著灰燼,像是提前降下的冬雪。孫尚香的白狐裘早被血汙染成暗紅色,她扯下護腕纏住被火舌燎出焦痕的手背,聽見遠處傳來陸伯言急切的喊聲:"郡主!火勢已蔓延至北坡!"
"閃開!"她揚鞭抽飛兩個舉盾的東吳槍兵,棗紅馬的鐵蹄在燒得發脆的焦土上踏出火星。隔著濃煙望去,劉備的帥旗正被三條火龍纏住旗杆,繡著"漢"字的錦緞在熱浪中扭曲成猙獰的麵孔。馬尾辮散開時甩出的火星濺到魚鱗甲上,燙得甲片發出"滋滋"的哀鳴。
突然,懷裏的繈褓傳來焦糊味。孫尚香低頭看見阿鬥的繈褓被火星舔破個洞,露出內襯裏暗青色的綢緞——那夜在江船上,她借著給嬰兒換尿布的由頭,把江東七十二塢的水道圖細細縫進了棉絮。趙雲還劍入鞘時說的那句"末將告退"還響在耳邊,此刻卻被火海裏的慘叫聲撕得粉碎。
戰馬突然前蹄踏空,孫尚香整個人向前栽去。她在空中硬生生扭腰護住繈褓,後背著地時撞得魚鱗甲崩開三枚甲片。陷坑裏堆滿燒焦的弩箭,半截鐵製機括烙鐵般嵌進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卻笑出聲:"好個陸伯言!連陷馬坑都澆了火油!"
濃煙裏忽然傳來熟悉的少年嗓音,像是從建業宮闕的琉璃瓦上跌落:"香兒,回東吳來。"她恍惚看見十二歲的孫權攥著半塊麥芽糖,赤腳站在柴桑渡口的青石板上。
"主公令!弓弩手換【殺】!"東吳傳令兵的呼喝刺破幻象。孫尚香摸到腰間隻剩七支箭的箭囊,想起去年在甘露寺,大喬邊替她梳頭邊念叨:"妹妹這"梟姬"的本事,可莫要對著自家人使。"
突然,陷坑邊緣探出個東吳什長的腦袋:"活捉劉禪!"孫尚香抄起燒紅的弩機砸過去,鐵器撞在皮盔上迸出火花。趁著對方踉蹌後退,她咬住繈褓係帶翻身躍起,魚鱗甲刮過坑壁時帶起一串金屬悲鳴。
"接著!"斜刺裏飛來半截斷槍,她反手接住的瞬間,看見二十步外有個蜀軍老兵正在火牆裏掙紮。那人左肩插著支東吳製式的【諸葛連弩】,卻把最後武器扔給了素不相識的江東郡主。
孫尚香突然想起新婚夜劉備說的話。那時他擦拭著雌雄雙股劍,燭火在劍身上跳動:"夫人可知,戰場上最燙的不是血,是人心。"
此刻斷槍在她掌心發燙。她抖腕甩出槍杆擊飛追兵,靴底碾過冒著青煙的箭杆時,聽見陸遜的聲音穿透火幕:"放【鐵索連環】!困住那匹馬!"
十丈外的土坡上,陸伯言白袍銀甲纖塵不染,手中令旗揮動如舞劍。三個東吳力士扛著碗口粗的鐵鏈從側翼包抄,鏈環相撞聲讓她想起甘露寺祈福時的銅鈴。
突然,繈褓裏傳出啼哭。孫尚香低頭看見阿鬥臉蛋被熏得通紅,小手裏竟攥著片從繈褓掉落的綢緞——正是標注著巫峽暗流的那塊地圖。她扯下燒焦的狐裘裹住嬰兒,卻摸到內襟裏縫著的虎頭金鎖——去年今日,吳國太親手給她戴上的及笄禮。
"郡主這是要學關雲長"單騎救主"?"陸遜的聲音突然在五步外響起,他竟親自帶著親衛隊截住了去路。年輕都督的劍鋒指著她懷中的繈褓,"可惜今日陸某的【連營】已布下七重火陣。"
孫尚香突然笑了。她扯開束甲絲絛,任由燒變形的魚鱗甲"嘩啦"散落在地——就像當年在建業街頭,她扔掉繡鞋赤腳追野兔的模樣。"陸伯言,你可聽過"結姻"需備三書六禮?"話音未落,她已扯斷胸前玉佩擲向敵陣。
陸遜揮劍格擋的瞬間,孫尚香縱身躍上親衛隊的馬背。那匹黑馬驚嘶著人立而起,她反手抽出馬鞍側麵的短弩,抵著火苗未熄的箭匣喝道:"讓路!否則這【麒麟弓】可不認大都督!"
突然,西北角傳來震天喊殺聲。二十餘騎蜀軍殘兵衝破火牆,為首老將的白須掛著冰碴般的汗珠:"常山趙子龍在此!"銀槍掃過處,鐵鏈應聲而斷。
孫尚香趁亂策馬衝出包圍圈時,聽見陸遜的歎息混在風裏:"郡主可知,這把火要燒掉多少"桃"?"她低頭看見阿鬥繈褓裏露出的地圖正在卷曲焦化,突然想起那晚縫圖時,大喬往燈盞裏添的最後一滴油。
馬蹄踏過燃燒的糧車,炸開的穀粒像金色流星掠過麵頰。孫尚香忽然瞥見左前方有麵蜀軍盾牌斜插在土裏,盾麵【無懈可擊】四個朱砂字已被熏黑大半。她正要俯身去抓,三支火箭"篤篤篤"釘在盾牌上,火苗瞬間吞噬了最後的安全區。
"接住孩子!"她把繈褓拋給剛從火堆裏衝出來的趙雲。老將軍銀槍橫掃逼退追兵,嬰兒卻在這時哭得更凶——裹布縫隙裏飄出半片燃燒的綢緞,正是標著秭歸渡口的那截地圖。
孫尚香瞳孔驟縮。她記得那夜燭火下,自己用吳宮特製的魚膠把地圖分九塊縫進繈褓。當時大喬撫著古琴突然說:"妹妹這"梟姬"手段,倒像要把江東山水都係在孩兒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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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陸遜的令旗再次揮動,東南方響起機栝絞動的吱呀聲。十架【木牛流馬】載著東吳弩手從山坡衝下,每架機關獸額頭都畫著醒目的"殺"字。孫尚香反手抽出最後一支箭,箭尾羽毛已被烤得蜷曲發黑。
"看箭!"她拉滿弓弦的瞬間,箭矢突然被熱浪引燃。燃燒的箭杆擦過木牛流馬的關節縫隙,竟讓那龐然大物踉蹌著栽進火坑。後方三架機關獸收勢不及撞作一團,弩手們的慘叫聲裏混著陸遜的怒喝:"誰給機關獸裝了【藤甲】!"
趙雲趁機劈開攔路的柵欄,他的白袍下擺冒著青煙:"夫人快走!"孫尚香卻勒馬回望,隻見陸遜正在親衛簇擁下展開竹簡地圖,年輕都督的指尖沿著長江水係快速劃動,突然停在某處不動了——正是繈褓裏缺失的那塊巫峽暗流圖。
"子龍將軍,把孩子給我!"孫尚香突然調轉馬頭。她扯開左臂護甲,露出當年劉備親手係上的紅繩,"陸伯言在看地圖,他還沒發現..."
話音未落,陸遜猛地抬頭。兩道目光隔著火幕相撞,孫尚香清晰看見對方瞳孔驟縮——就像甘露寺初見時,少年都督發現她偷偷換掉合巹酒的神情。
"放箭!放箭!"東吳弓弩手齊齊拉開【諸葛連弩】,箭雨籠罩的瞬間,趙雲突然扯過燒焦的軍帳往地上一滾。浸透黑油的帳布遇火轟然爆燃,騰起的火牆暫時阻隔了追兵。
孫尚香趁機割破指尖,在阿鬥繈褓上畫出扭曲的河道標記。鮮血混著焦灰滲進綢緞,恰巧補全了被燒毀的巫峽暗流圖。趙雲見狀突然大喝:"夫人速退!待某施展"龍膽"!"
老將軍銀槍插地,竟徒手掀起燃燒的馬車橫在路中。追兵被阻的刹那,孫尚香聽見陸遜清冷的聲音穿透喧囂:"郡主可知,你懷中地圖每燒一寸,東吳水師就多三分勝算?"
突然,西南方傳來沉悶的牛角號。正在填裝箭矢的東吳弩手們動作齊齊一頓——那是吳軍撤退的訊號。孫尚香趁機策馬衝上高坡,隻見長江水麵上漂來無數燃燒的戰船殘骸,焦黑的"吳"字旗與"漢"字旗糾纏著沉入江底。
"主公急令!全線回防白帝城!"蜀軍傳令兵從煙塵裏鑽出,他背後的"漢"字旗隻剩半截焦杆。孫尚香突然笑出聲,她指著江麵某處燃燒的樓船:"陸伯言,你且看看那是誰的旗艦!"
陸遜猛然轉頭。順著他視線望去,一艘豎著"孫"字大纛的樓船正緩緩傾覆,船頭撞角上掛著的,赫然是孫權去年親賜的【青龍偃月刀】仿品。
"不可能..."年輕都督首次露出慌亂神色,他懷中的《孫子兵法》抄本滑落在地,恰好被火星點燃了"火攻篇"那頁。孫尚香趁機扯動韁繩,馬蹄踏過燃燒的竹簡時,她故意讓阿鬥的繈褓擦過火焰——最後半塊完好無損的江東地圖頓時焦黑蜷曲。
陸遜的佩劍"當啷"落地。這個總是從容不迫的江東美周郎,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無懈可擊】。孫尚香擦著東吳軍陣邊緣飛馳而過時,突然用吳語唱起兒時的采蓮謠。歌聲混在劈啪燃燒的旌旗聲裏,竟讓幾個東吳老兵下意識讓開了通路。
"趙將軍!接應!"她將繈褓拋向突然出現的白馬銀槍。趙雲淩空接住嬰兒的瞬間,孫尚香突然悶哼一聲——三支弩箭穿透她左肩,箭尾的"吳"字小旗在熱浪中獵獵作響。
陸遜的聲音帶著罕見的顫抖:"香姐姐..."這個久違的稱呼讓孫尚香身形一晃。她反手折斷箭杆,染血的手指掠過腰間箭囊,突然摸到個硬物——是出嫁那日,吳國太塞給她的虎符,刻著"吳"字的那麵早被磨得發亮。
"接著!"她用盡最後力氣擲出虎符。陸遜本能地接住,卻發現這是調動建業水師的另一半兵符。當年孫權將虎符一分為二時說過:"待阿姊回家,此符方能合一。"
東吳士卒的驚呼聲裏,孫尚香伏在馬背上衝向最後一道火牆。燃燒的柵欄後,趙雲正帶人架起濕毯撲火。在意識模糊前的最後瞬間,她聽見陸遜在高喊:"快取【桃】來!江邊有桃林!"
然而為時已晚。孫尚香的白狐裘徹底化作火焰,像極了當年洞房夜被燭火點燃的嫁衣。墜馬時,她恍惚看見十二歲的自己站在江東桃林裏,手裏攥著剛折的桃枝,而少年陸遜正在溪邊誦讀:"兵者,詭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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