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白帝遺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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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風卷著濕氣撲上城樓,黃忠扶著磚牆數到第七十二艘糧船時,左手食指關節突然抽痛。他下意識去摸腰間箭囊,卻隻摸到先帝臨終前賜的犀角扳指。城垛縫隙裏漏下的夕陽刺得他眯起眼,恍惚看見二十年前長沙城頭,那個能拉開三石硬弓的自己正衝他冷笑。
    "老將軍,藥熬好了。"青年親兵捧著陶碗湊近,藥湯在暮色裏騰起白霧。黃忠沒回頭,喉嚨裏滾出沙啞的笑:"當年關雲長說"看汝乃插標賣首",如今倒要喝這勞什子續命湯。"他說到"關雲長"三個字時,拇指狠狠碾過扳指內側的裂痕——那是定軍山斬夏侯淵時崩開的。
    突然,江麵傳來刺耳的號角聲。黃忠枯瘦的手掌拍在牆磚上,震得陶碗哐當墜地。三十艘艨艟戰船撕開暮色,東吳的玄鳥旗在船頭獵獵作響。他分明看見居中樓船上站著個白袍小將,那身銀甲像極了長阪坡的趙子龍。
    "取我弓來!"老將轉身時踉蹌半步,後腰撞上靈柩圍欄。親兵捧著守軍用的榆木角弓,黃忠抓過來時聽見自己指節發出脆響。弓弦咬進龜裂的指甲縫,他恍惚想起去年冬天教劉禪射箭,小皇帝連半石弓都拉不滿。
    "陛下看著呢..."黃忠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混著血腥味的唾沫星子濺在弓臂上。遠處白袍小將突然舉起令旗,東吳船陣左右分開,露出藏在後頭的走舸快船。
    弓弦崩開的瞬間,黃忠聽見自己指甲斷裂的聲音。箭矢歪斜著紮進江麵時,他右腿突然抽筋,整個人栽向城牆豁口。親兵們驚呼著撲上來,卻被他用弓梢掃開:"滾開!某這"烈弓"還沒..."
    話音戛然而止。老將怔怔望著江麵倒影,晚霞把白發染成赤紅。三十年前他歸降劉備那日,長沙護城河也是這般顏色。當時諸葛亮輕搖羽扇說"將軍寶刀未老",如今這寶刀怕是連豆腐都切不動了。
    深夜武庫裏,黃忠數到第九十七次擦拭佩刀時,刀刃突然映出個模糊人影。他猛回頭,隻看見靈堂白幡在穿堂風裏搖晃。"定軍山..."老將把刀身貼上麵頰,冰涼的鐵腥味鑽進鼻孔。那日他衝進曹軍大陣時,夏侯淵的狼牙棒離他額頭隻差三寸。
    突然,東南角傳來瓦片碎裂聲。黃忠握刀的手穩如磐石,耳朵捕捉到三長兩短的腳步聲——是那個總偷酒喝的夥頭兵。他鬆口氣,刀尖垂下的瞬間,卻瞥見刀銘"赤血"二字正在褪色。
    "老將軍!東吳夜襲!"傳令兵撞開武庫門的刹那,黃忠正把最後半截弓弦纏上手腕。城牆方向傳來震天喊殺聲,他抬腳踢翻兵器架,幾十支狼牙箭叮叮當當滾落腳邊。
    城頭火把照亮江麵時,黃忠才發現自己錯估了形勢。上百艘走舸借著夜色貼到城下,雲梯鉤爪雨點般釘上牆磚。"取火箭來!"他吼得破了音,卻看見親兵抱著空箭囊發抖。遠處樓船上,白袍小將張弓搭箭,箭簇寒光直指他咽喉。
    黃忠突然笑了。他扯斷腕上弓弦,就著傷口滲出的血在箭杆上畫了道歪斜的符。當東吳那支箭破空而來的瞬間,老將渾濁的眼裏爆出精光——就像當年在長沙城頭,他隔著三百步射穿韓玄的帥旗。
    "看好了!這才是"烈弓"!"黃忠旋身蹬牆,朽木般的脊梁爆出炒豆般的脆響。染血的箭矢離弦時,城頭所有火把同時暗了一瞬。白袍小將的銀甲在江麵上炸成碎片時,老將聽見自己肋骨斷裂的聲音。
    親兵們衝上來時,黃忠正靠著箭垛數江麵的浮屍。他左手死死攥著半截弓弦,右手食指在磚牆上劃出血痕:"七十三...七十四...當年夏侯淵的人頭...值這個數麽..."
    後半夜突然下起雨來。黃忠蜷在武庫角落,聽著雨滴砸在鎧甲上的聲響。他數到第三千七百二十一聲時,突然想起昨日那個偷酒的小兵。那孩子不過十五六歲,逃跑時使的竟是西涼鐵騎的滾地刀法。
    "喂..."老將啞著嗓子朝陰影裏喊:"會挽弓麽?"黑暗裏傳來陶罐碰撞聲,片刻後,滿臉雀斑的少年哆嗦著挪出來。黃忠盯著他比姑娘還細的手腕,突然把犀角扳指拋過去:"拉個滿月看看。"
    少年套上扳指時,黃忠看見他虎口有道新鮮的燙疤。當榆木弓被拉成滿月時,老將混濁的眼裏泛起水光:"好...好...這"麒麟弓"總算沒絕了..."
    雨停時分,黃忠突然說要去看先帝靈柩。親兵們抬來步輦時,他正把佩刀塞進少年懷裏:"記著,"赤血"出鞘必見..."話沒說完就咳出團黑血,在素麻孝衣上綻成殘梅。
    晨曦染白江麵時,老將軍的手還按在靈柩榫卯接縫處。醫官說他最後念叨的是"五虎上將"和"酒不夠烈"。整理遺物時,少年夥頭兵在武庫梁上發現張鐵胎弓,弓臂內側刻著兩行小字:
    "烈弓飲血三千丈,不及先主一碗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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