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的秋雨下得沒完沒了，巴丘城樓的青磚縫裏都滲著水腥氣。周瑜靠在琴台上咳得厲害，燭火被漏進來的冷風吹得直打晃，把他投在牆上的影子扯得支離破碎。
    小喬的指甲深深掐進焦尾琴的梧桐木裏，琴身"咯吱"響了兩聲。這琴是去年生辰時周瑜親手斫的，他說皖城的梧桐木最配廣陵散。可現在琴麵上濺的全是血點子，新譜的《長河吟》被染得斑斑駁駁，倒像湘妃竹上的淚痕。
    "當啷"一聲，周瑜的佩劍突然從案頭滑落。小喬抬頭看見他撐著琴台要站起來，月白中衣前襟暈開大片暗紅，像是有人往雪地裏潑了朱砂。她慌忙去扶，指尖碰到他腕子冷得像塊鐵。
    "取...取我劍來..."周瑜的手指在琴弦上痙攣似的抽搐，琴箱裏發出空洞的回響。小喬突然想起大婚那日，這人用劍穗係住兩人的手，說琴在人在。如今紅穗子早褪成灰白色，倒和帳外飄的喪幡一個顏色。
    她猛地拔下鳳頭銀簪。簪尖刺進琴麵的瞬間，桐木發出"哢嚓"的脆響，像是有人折斷了誰的骨頭。七根冰弦齊齊繃斷，有兩根纏在周瑜手腕上，勒出的血印子倒像是月老廟求的同心結。
    "此琴既不能續命，留之何用！"小喬攥著斷弦的手直發抖。外頭突然炸開一聲悶雷，雨點子砸在瓦片上劈裏啪啦響。她恍惚聽見皖城宅院裏的槐花撲簌簌落，那年周瑜在花雨裏舞劍，劍光攪得滿地碎玉。
    周瑜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整個人弓成蝦米。小喬看見他後頸暴起的青筋，像極了琴箱裏盤錯的蛇皮弦。案頭的燭火"噗"地滅了，黑暗中傳來佩劍出鞘的摩擦聲。
    "大都督要的劍在這裏。"帳外突然響起呂蒙的聲音。小喬還沒反應過來，青銅劍已經"當啷"掉在琴台上。劍柄上刻的"反間"二字在閃電裏泛著青光，這是周瑜去年新得的技能，說是能借刀殺人。
    暴雨突然變得密集起來，城樓瓦當上的螭吻開始往下淌水簾。小喬摸黑抓住周瑜的手，卻被他腕上的斷弦硌得生疼。這些天他總說聽見琴聲裏有馬蹄響，怕是曹軍的鐵騎要踏破長江。
    "報——"傳令兵的喊聲穿透雨幕，"江麵起霧了！"小喬感覺周瑜的手指突然收緊，斷弦勒進皮肉裏。帳外亮起零星火把，映得雨絲像千萬支銀箭。
    呂蒙掀簾進來時帶進一股濕氣。他鎧甲上凝的水珠砸在琴台上，把《長河吟》的曲譜暈成紅霧。"末將護送夫人..."話沒說完，小喬已經抱著焦尾琴衝進雨裏。琴身的裂縫被雨水泡得發脹，桐木開始"咯吱咯吱"地呻吟。
    城垛上的磚石濕滑得厲害，小喬的繡鞋在青苔上打滑。她低頭看見琴箱裏滲出的血水混著雨水往下淌，在牆磚上勾出歪歪扭扭的紋路，倒像是諸葛亮布的石陣。
    "夫人當心！"呂蒙的喊聲被雷聲碾碎。小喬望著黑黢黢的江麵，忽然覺得這滔滔江水像極了周瑜咳出來的血。她想起去年赤壁的火船順流而下時，周瑜站在船頭彈《十麵埋伏》，琴聲激得浪頭都高了三分。
    突然一聲裂帛般的巨響，琴台在暴雨中轟然倒塌。小喬踉蹌著抓住城垛，懷裏的焦尾琴"咚"地撞在磚石上，琴腹裏掉出半截焦黑的弦柱——這是周瑜當年火攻前夜焚香祝禱時燒壞的。
    "皖城的槐花..."她喃喃著往前傾身，雨水糊住眼睛。恍惚間有溫熱的呼吸撲在耳後，像是新婚夜那人替她抿發簪時嗬出的酒氣。青絲散亂的刹那，腰間突然傳來鐵甲刺骨的寒意。
    呂蒙的手臂像鐵箍般勒住她："都督遺命！"雨水順著他的護頸往小喬衣領裏灌，"要護夫人周全！"這話聽著耳熟，小喬想起去年孫權說這話時，周瑜正往她鬢邊插芍藥，說江東兒郎的劍從來不是對著自己人。
    焦尾琴還懸在城牆外晃蕩，斷弦纏在女牆的箭垛上。小喬突然發現那些弦在雨裏泛著紅光，像是浸透了周瑜的血。江風卷著雨沫子撲上來，把最後一聲琴鳴吹散在滔天浪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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