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守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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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量境巔峰的氣息,如同退潮的海浪,被江白完美地收斂於體內。
此刻的江白,與懷中的炫迪,看起來就像一對再普通不過的父子遊客,隻是父親過於清俊,兒子過於精致耀眼。
空間無聲地波動了一下,如同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蕩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下一秒,黑礁鎮那壓抑的海腥味、古神低語的嗡鳴、以及溶洞中殘留的硫磺與恐懼氣息,瞬間被一種截然不同的、帶著凜冽寒意的空氣所取代。
塔木縣。
這座位於大興安嶺邊緣的小縣城,像一個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舊盒子,安靜地躺在冬末初春的懷抱裏。
空氣中彌漫著鬆針、凍土和遠處炊煙混合的清冷味道,與黑礁鎮的腐朽鹹腥形成鮮明對比。
街道並不寬闊,兩旁多是低矮的磚瓦房,偶爾夾雜著幾棟頗有年代感的蘇式小樓,斑駁的牆皮訴說著歲月的痕跡。
行人不多,穿著厚實的衛衣,步履緩慢,臉上帶著北方小城特有的質樸與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江白牽著炫迪的小手,走在略顯空蕩的街道上。
炫迪的橘色長發被他用一頂普通的灰色毛線帽遮住大半,隻露出幾縷調皮的發絲和那雙過於明亮的明紫色眼眸。
即便如此,他過於出色的容貌和那股純淨靈動、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氣質,還是引得幾個路過的老人投來好奇而略顯渾濁的目光。
“爸爸,這裏好冷,但是空氣好幹淨啊!”炫迪呼出一小團白氣,好奇地東張西望。
他從未見過雪,塔木縣雖然積雪不多,但路邊背陰處殘留的灰白色雪堆和屋簷下垂掛的冰棱,都讓他感到新奇。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一根晶瑩的冰柱,指尖瞬間傳來的刺骨寒意讓他“嘶”地縮回了手,卻又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江白低頭看著兒子眼中純粹的快樂,無量銀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暖意。
他緊了緊炫迪的小手:“嗯,這裏是北方。和海邊不一樣。”江白的聲音很輕,帶著安撫的力量。
他們像最尋常的旅人,在塔木縣“閑逛”了幾天。
住在一家掛著褪色招牌“迎賓旅社”的小旅館裏。
房間簡陋但還算幹淨,散發著淡淡的樟腦丸味和舊木頭的氣息。老板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對這對氣質特殊的父子隻是多看了兩眼,收了押金便不再多問。
白天,江白會帶著炫迪去縣裏唯一的“市場”逛逛。那其實是一條稍寬的街道,兩邊擺滿了小攤,售賣著凍得硬邦邦的魚、粗糙的皮貨、廉價的日用品和一些山貨。
炫迪對攤位上用草繩捆著的、曬幹的奇怪蘑菇特別感興趣,蹲在那裏看了很久。江白會買上一點當地特色烤饃和風幹肉,當作路上的幹糧。
他們也會去縣圖書館——一間隻有兩排書架的小閱覽室。
管理員是個戴著厚厚眼鏡的老先生。江白翻閱著布滿灰塵的地方縣誌和一些關於大興安嶺動植物、民俗傳說的泛黃書籍,神態專注而平靜。
炫迪則安靜地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翻看一本破舊的連環畫《林海雪原》,看得津津有味。
老管理員偶爾會投來詫異的目光,似乎覺得這對父子組合出現在這裏有些奇怪。
幾天下來,江白看似隨意,實則精神力早已如同無形的蛛網,悄然覆蓋了整個縣城。
他捕捉著空氣中極其微弱、常人無法感知的異常波動——那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泄露氣息。
死寂、冰冷、帶著輪回法則運轉不暢的滯澀感,如同生鏽的巨大齒輪在深處艱難轉動。
塔木縣的居民們或許隻是覺得冬天格外漫長陰冷,或者偶爾做噩夢的頻率高些,卻不知腳下深處,便是大夏冥府的門戶所在,而那道維係生死輪回的法則,正在百年孤寂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爸爸,那個老爺爺身上有黑黑的氣,好難聞。”有一天在吃麵時,炫迪忽然指著斜對麵一個獨自吃飯、形容枯槁的老人,小聲對江白說。
他的明紫色眼眸中閃過一絲銀亮的電芒,那是雷靈珠賦予他洞察汙穢的本能。
江白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老人印堂發黑,周身纏繞著微弱但頑固的死氣與怨念,那是被地府輪回拒收、滯留陽間過久或即將被強行拖拽離體的遊魂所沾染的氣息。
他點了點頭:“嗯,他快到時候了。”語氣平淡得如同陳述天氣。這不是漠然,而是對生死規則本質的理解。
在塔木縣停留數日,收集到足夠的信息後,江白帶著炫迪離開了縣城,前往幾公裏外、大興安嶺山腳下的一個林場——長青林場。
比起縣城,林場的生活氣息更濃,也更貼近原始森林的脈搏。
一排排整齊的原木堆疊如山,空氣中彌漫著鬆脂和木屑的清香。
低矮的磚瓦房和木刻楞房子散落在林間空地上,煙囪裏冒著嫋嫋炊煙。穿著厚實棉襖、戴著狗皮帽子的工人們扛著油鋸或工具走過,大聲吆喝著,帶著一股粗獷的生命力。
江白租下了一間林場邊緣、靠近森林的廢棄護林員小屋。
小屋很舊,門窗漏風,但足夠僻靜。他帶著炫迪花了小半天時間簡單打掃,升起爐火。
跳躍的火焰驅散了屋內的寒意和黴味,也映紅了炫迪興奮的小臉。他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江白身後,幫忙搬動一些輕巧的東西,對“新家”充滿了好奇。
接下來的幾天,父子倆更像是在度假。
清晨,江白會帶著炫迪在森林邊緣散步。
初春的森林尚未完全蘇醒,高大的紅鬆、落葉鬆沉默地矗立,針葉上掛著未消融的霜晶,在晨曦下閃爍著微光。
腳下是厚厚的、鬆軟的腐殖層,踩上去悄無聲息。
炫迪會蹲在地上,觀察從落葉下鑽出的、頂著露珠的不知名小草,或者追逐一隻蹦跳的鬆鼠,小小的身影在寂靜的林間顯得格外生動。
午後,江白會坐在小屋門口,手裏拿著一本泛黃的舊書,安靜地閱讀。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炫迪則會在旁邊的空地上,嚐試著控製他體內那股活潑的雷霆之力。他會屏息凝神,伸出小手,指尖跳躍起細小的、如同精靈般的紫色電弧。
他小心翼翼地控製著,讓電火花在空中畫出簡單的圖案,或者點燃一小堆枯葉。偶爾失控,電光劈啪作響,嚇得他自己一縮脖子,然後不好意思地看向爸爸。
江白往往隻是抬眸看一眼,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便繼續低頭看書。
這種無聲的包容,給了炫迪莫大的鼓勵。
夜晚,山裏的寒氣更重。
父子倆圍坐在火爐旁。江白會用小鐵鍋煮些簡單的食物,通常是麵疙瘩湯或者把風幹肉撕碎了煮粥。
火光映照著兩張相似卻氣質迥異的臉龐。
江白會低聲給炫迪講一些古老的神話傳說,或者關於星辰運轉的淺顯道理。
炫迪聽得聚精會神,明紫色的眼眸在火光下熠熠生輝,不時提出一些充滿童真卻又直指本源的問題,讓江白也偶爾需要思索片刻才能回答。
這幾日山林間的平靜生活,仿佛一劑溫和的良藥,不僅讓炫迪適應了北方的環境,更讓他體內因融合雷靈珠而略顯躁動的本源力量,在江白有意無意的引導和自然氣息的撫慰下,變得更加圓融內斂。
江白自己,也在這種遠離紛爭、與兒子獨處的時光中,將無量境巔峰的境界徹底穩固,心念通達,對自身精神力的掌控愈發精微入妙。
然而,這份平靜之下,是更深沉的準備。
江白的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早已穿透地表,鎖定了大興安嶺深處某個特定的坐標點——那裏散發出的空間異常與磅礴死氣,如同黑夜中的燈塔。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夕陽的餘暉將森林染上一層悲壯的金紅。
江白將爐火熄滅,小屋收拾整齊。
他換上了一身更便於行動的深色勁裝,外麵罩著那件古樸的銀灰色長袍。炫迪也換上了厚實的棉衣棉褲和小皮靴,小臉被凍得紅撲撲的,眼神卻充滿了期待和一絲緊張。
“準備好了嗎?”江白問。
炫迪用力點頭,小手緊緊抓住江白的衣角:“嗯!爸爸,我們去哪?”
“去見一個守門人,然後……”江白望向窗外暮色漸濃、如同巨獸匍匐的莽莽山林,“去門後看看。”
沒有驚動林場的任何人,父子倆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小屋,向著大興安嶺更深、更幽暗的腹地進發。
越是深入,森林的氣息越發原始、蠻荒。
參天古木遮天蔽日,即使白天也光線昏暗。
腳下是盤根錯節的樹根和厚厚的苔蘚,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泥土味、腐爛的樹葉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澱了無數歲月的蒼涼氣息。
偶爾能聽到遠處野獸的嚎叫,更添幾分肅殺。
江白步履從容,仿佛在自家庭院散步。
他周身散發出一股無形的力場,所過之處,盤踞的毒蟲悄然退避,擋路的藤蔓自動分開,厚厚的積雪和泥濘也無法沾染他分毫。
炫迪被他牽著手,如同踩在一條無形的平坦大道上,走得毫不費力,隻是好奇地打量著周圍愈發幽暗詭譎的環境。
不知走了多久,光線幾乎完全消失,隻有雪地反射著微弱的月光。
周圍的樹木形態變得扭曲怪異,如同張牙舞爪的鬼影。
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硫磺味和……一種更深沉的、屬於亡者的冰冷氣息。
突然,前方的景象變得模糊、扭曲起來。
明明是一條直路,卻感覺怎麽走都在原地打轉。周圍的樹木仿佛在無聲地移動,將人困在中央。
刺骨的寒意並非來自氣溫,而是直接侵入骨髓,帶著令人煩躁的低語聲,試圖擾亂心神。
鬼打牆。
而且是夾雜了濃鬱冥府死氣的、能侵蝕靈魂的“鬼打牆”。
炫迪的小臉微微發白,明紫色的眼眸警惕地掃視四周,掌心有細小的雷光閃爍。他本能地感到不舒服,像是被無數雙冰冷的眼睛盯著。
“雕蟲小技。”江白腳步未停,隻是無量銀眸中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銀芒。
嗡!
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隻是他目光所及之處,那扭曲的空間、移動的幻影、擾人心神的低語,如同被陽光照射的薄霧,瞬間煙消雲散!
前方的道路清晰地呈現出來,周圍的樹木也恢複了靜止。
空間規則和靈魂視覺層次上麵的障眼法,在他麵前如同兒戲。
幻象破除的瞬間,前方不遠處,一棵需要數人合抱的巨大古鬆後麵,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仿佛有人受到了反噬。
緊接著,一個低沉沙啞、帶著濃濃警惕和疲憊的聲音響起,如同砂紙摩擦:
“停下!再往前一步,死!”
一個身影從古鬆後緩緩走出,擋在了路中央。
那是一個身形高大卻顯得有些佝僂的男人。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多處磨損的舊式的民國時期製服,外麵套著一件髒兮兮的羊皮襖。
臉上布滿風霜刻下的深深皺紋,如同幹裂的樹皮。
頭發花白雜亂,胡茬濃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一隻渾濁無神,另一隻卻閃爍著鷹隼般銳利、布滿血絲的寒光,死死地鎖定在江白和炫迪身上。
他的左手按在腰間一個鼓鼓囊囊、似乎裝著特殊器具的皮囊上,右手則垂在身側,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和凍瘡。他站在那裏,像一尊紮根在凍土裏的頑石,渾身散發著一種長期與黑暗和死亡打交道所浸染出的、混合著鐵血與腐朽的氣息。
雖然氣息強度遠不如江白,甚至不如黑礁鎮溶洞裏那些中高層,但那股百戰餘生的煞氣和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執拗,卻不容小覷。
他正是這片區域的護道者,也是地府青銅門在人間的最後一道防線——阮瑀。
阮瑀的獨眼死死盯著江白,特別是那雙平靜得令人心悸的無量銀眸,心中的警兆飆升到了頂點。
他從未見過如此年輕卻又如此深不可測的存在!對方身上沒有明顯的能量波動,卻讓他感覺自己像一隻螞蟻在仰望高山。
而那個橘色頭發的小男孩,雖然被保護得很好,但體內那股純淨又狂暴的雷霆力量,也讓他心驚肉跳。
“你是?阮瑀嗎?”江白開口,聲音平淡無波,如同在確認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是我!”阮瑀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不管你們是誰,有什麽目的!這裏是禁區!立刻離開!否則……”
他按在皮囊上的手緊了緊,裏麵似乎有危險的東西在躁動。
炫迪被阮瑀凶狠的態度嚇了一跳,往江白身後縮了縮,但小手還是緊緊抓著爸爸的衣角,明紫色的眼眸好奇又帶著點害怕地打量著這個凶巴巴的老爺爺。
江白沒有理會阮瑀的威脅,目光似乎穿透了他,投向更深邃的黑暗深處,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座沉寂百年的青銅巨門。
他緩緩說道,語氣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漠然:
“酆都大帝以身化碑,護佑大夏百年國運,可敬可歎。”
“然,地府失序,輪回滯澀。”
“哈迪斯竊據忘川,奧西裏斯染指孽鏡台,閻摩的鬼卒遊蕩於枉死城外……”
“群鬼無依,怨氣盈野。長此以往,陰陽失衡,此界亦將傾覆。”
阮瑀的瞳孔驟然收縮!
佝僂的身體猛地繃緊,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他那隻銳利的獨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駭光芒!
江白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被守夜人列為最高機密、甚至他也隻在殘缺的傳承記錄中窺見一鱗半爪的、關於地府現狀的絕密信息!
哈迪斯、奧西裏斯、閻摩……這些異域冥神的名字和他們的侵占之地,更是絕對的禁忌!
“你……你究竟是誰?!”阮瑀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警惕而變得尖銳嘶啞,按著皮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幾乎要立刻發動攻擊。
眼前這人知道的太多了!太可怕了!
江白終於將目光落回阮瑀身上,無量銀眸平靜無波,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一個覺得此地汙穢,想進去打掃一下的人。”
“順便,帶這孩子看看他‘母親’曾經工作過的地方。”他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炫迪。
炫迪聽到“母親”二字,小身體微微一震,明紫色的眼眸中瞬間湧起巨大的疑惑和一絲懵懂的期盼,仰頭看著江白:“爸爸?媽媽……在這裏工作過?”他小小的腦袋裏,第一次對那個從未謀麵的“母親”有了一個模糊的地點概念。
炫迪乃是天地精靈,說任何一個地方是他的母親都說得過去。
阮瑀愣住了。
打掃?把被眾冥神割據、化作鬼域的地府打掃幹淨?這簡直是天方夜譚!狂妄到了極點!
但對方那平淡語氣中蘊含的絕對自信,卻又讓他荒謬地生不出一絲嘲笑的心思。
而對方提到孩子母親曾在地府工作……這更是讓他心頭巨震!百年前,酆都大帝麾下,能在地府核心“工作”的……唯有那些傳說中的陰帥、判官!這孩子的母親……?
他再次仔細看向炫迪,那純淨的紫眸,那體內蘊含的、隱隱與雷霆法則共鳴的力量……一個模糊而震撼的猜測在他心中形成,讓他幾乎窒息!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打著旋兒掠過三人之間。
幽暗的原始森林深處,死寂無聲。
隻有阮瑀粗重的喘息和炫迪帶著期盼的稚嫩疑問在冰冷的空氣中回蕩。
阮瑀那隻銳利的獨眼,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反複在江白身上掃視,試圖從那張年輕得過分的俊美臉龐和那雙深不見底的無量銀眸中,找到一絲狂妄、欺騙或者瘋狂的痕跡。
然而,他看到的隻有一片深邃的平靜,仿佛對方隻是在陳述一個即將去完成的事實,如同拂去桌麵上的灰塵。
這平靜,比任何狂言都更具壓迫感。
“打掃……地府?”阮瑀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你知道那裏麵現在是什麽樣子嗎?你知道盤踞在那裏的都是些什麽東西嗎?
哈迪斯的冥鬥士、奧西裏斯的木乃伊祭司、閻摩的羅刹鬼……還有那些被遺忘在夾縫裏、吞噬了無數遊魂而滋生的、連冥神都不願輕易觸碰的怨念聚合體!那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煉獄!一個連空間和時間都被死氣和異神法則扭曲的絕地!”
他的情緒有些激動,胸膛起伏著,舊製服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百年來,他親眼目睹了太多試圖靠近青銅門、或是不慎被泄露的死氣卷入其中的生命,是如何在絕望和瘋狂中凋零的。
守夜人的職責就是封鎖和預警,用生命築起最後一道屏障,阻止裏麵的東西大規模出來,也阻止外麵的活人進去送死。
“煉獄?”江白嘴角似乎勾起了一個極淡、近乎虛無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任何溫度,隻有一種俯瞰深淵的漠然,“那又如何?”
簡單的四個字,讓阮瑀所有激烈的言辭瞬間噎在了喉嚨裏。
他看著江白,又看了看緊緊依偎在父親腿邊、雖然帶著緊張但眼神清澈明亮、仿佛根本不明白“煉獄”意味著什麽的炫迪,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荒謬感湧上心頭。
跟這種層次的存在講危險?就像螞蟻在向人類描述火堆的可怕。
“至於裏麵的東西……”江白的聲音依舊平淡,“垃圾,掃掉便是。”
阮瑀:“……”
他那隻按在腰間皮囊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裏麵的東西似乎感應到了主人的劇烈情緒波動,發出低沉的嗡鳴。
那是一件傳承下來的、蘊含著微弱神聖之力的法器,是他對抗冥府泄露邪祟的最後依仗。但在眼前這人麵前,他第一次對自己這件視若生命的武器產生了動搖。它真的能……碰到對方嗎?
“你想阻攔?”
江白的目光落在他那隻手上,無量銀眸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卻讓李德陽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瞬間凍結、看穿。
一股無形的壓力悄然降臨,不是能量的衝擊,而是一種更高維度的、規則層麵的“注視”,讓他感覺自己渺小如塵埃,連反抗的念頭都難以凝聚。
冷汗瞬間浸透了阮瑀的內衣,寒風一吹,刺骨的冰冷。
他那隻銳利的獨眼中,掙紮、不甘、職責的堅守與麵對絕對力量的絕望交織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攔不住。
任何試圖攻擊的行為,都無異於螳臂當車,隻會讓自己瞬間化作飛灰。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炫迪清脆稚嫩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孩童特有的、打破僵局的直率:“老爺爺,我爸爸很厲害的!那些壞蛋打不過我爸爸!”
他似乎感覺到了阮瑀的敵意和恐懼在減弱,小臉上露出一點鼓勵的笑容,像是在安慰這個看起來凶巴巴卻很可憐的老爺爺。
阮瑀看向炫迪。
孩子純淨的紫眸裏沒有任何雜質,隻有對父親全然的信任和一絲對這個陌生老爺爺的好奇。
這目光像一道微光,刺破了他心中因常年駐守絕地而累積的厚重陰霾。
他緊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鬆懈了一絲。
“規矩……”
阮瑀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但獨眼中的銳利並未完全消失,反而沉澱為一種更深沉的審視,“守夜人職責所在,鎮守此門。任何欲入地府者,須過三問。答得我心,門自開。答非所問,或心存不軌……”
他頓了頓,那隻獨眼死死盯著江白,“縱是身死道消,魂飛魄散,亦阻你於此!”
這是他能堅守的最後底線。
不是力量的對抗,而是意誌與信念的拷問。
這是這門傳承的古老儀式,源自對酆都大帝的忠誠和對陰陽秩序的守護誓言。
江白平靜地看著他,沒有因這“規矩”而顯露絲毫不耐或輕視,隻是微微頷首:“可以。”
兩個字,表明他認可這份堅守。
阮瑀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混雜著硫磺與腐朽氣息的空氣,仿佛要將百年的孤寂與沉重都吸入肺腑。
他挺直了佝僂的脊背,那隻渾濁與銳利並存的雙眼,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鎖住江白,沙啞的聲音穿透寂靜的寒林:
“第一問:汝為何入幽冥?”
這是最直接的問題,直指核心目的。
江白負手而立,銀灰色長袍的衣角在寒風中紋絲不動。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李德陽,投向那無盡黑暗深處、感知中那座沉寂的青銅巨門,聲音平淡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意誌:
“清穢垢,正輪回,複此界之序。”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隻有最本質的目的——清理垃圾,修複機器,讓世界恢複正常運轉。
簡潔、直接,卻透著一股淩駕於個人恩怨之上的、近乎天道規則的淡漠與必然。
阮瑀的獨眼瞳孔微微一縮。這個答案,出乎意料的“大”,卻又出乎意料的“純粹”。
沒有提及複仇、尋寶、力量,隻有對“秩序”的訴求。這與他預想的任何一種答案都不同。
他沉默了幾息,似乎在咀嚼這句話的分量,然後沉聲問出第二問,聲音更加嘶啞,如同瀕死野獸的低吼:
“第二問:汝視幽冥眾生為何物?”
這個問題更加尖銳,直指對待地府中無數滯留、掙紮、乃至扭曲存在的態度。
是視作可救贖的亡魂?可清除的障礙?還是……可資利用的資源?
寒風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
炫迪也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小手緊緊抓著江白的衣袍,明紫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著爸爸。
江白的無量銀眸中,終於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如同宇宙星塵的明滅。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多了一種洞穿表象的冰冷解析:
“執念未消者,引其歸途;”
“業障纏身者,斷其因果;”
“異神爪牙,碾作齏粉;”
“法則之悖逆,抹除。”
清晰的分類,冷酷的處理方式。沒有無謂的悲憫,也沒有盲目的殺戮。
一切都基於對規則本身的判斷:該引渡的引渡,該清算的清算,該消滅的消滅,該修正的修正。如同最高效的清理程序,不帶任何個人情感的冗餘代碼。
阮瑀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這答案中的冷酷和高效,讓他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
但奇異的是,這份冷酷之中,卻又蘊含著一種對“規則”本身絕對的尊重和執行意誌。這與他百年來目睹的混亂無序、弱肉強食的地府現狀,形成了一種殘酷的對比。
他沉默了更久的時間,枯樹皮般的臉上肌肉抽動著。
最終,他問出了第三問,也是青銅門傳承中最核心、最沉重的一問。
他的聲音不再嘶啞,反而帶上了一種近乎詠歎的悲愴與決絕,獨眼死死盯著江白,仿佛要將他靈魂最深處點燃:
“第三問:汝心可承酆都大帝之重?!”
酆都大帝!
以身化碑,魂鎮國運!
其重,乃一界之安寧,乃億兆生靈之輪回!
此問已非考校目的或手段,而是直指本心——是否有那份擔當,承接起當年酆都大帝所肩負的、足以壓垮神隻的滔天重任?
是否有那份覺悟,為了大夏的陰陽秩序,同樣付出一切?
空氣仿佛徹底凝固了。
連森林中細微的聲響都消失無蹤。
炫迪雖然不太明白具體含義,但能感覺到那個“酆都大帝”的名字帶著難以想象的沉重,讓老爺爺的神情變得無比肅穆甚至悲壯。
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江白緩緩抬起眼眸,那雙容納了億萬星辰生滅的無量銀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照出阮瑀蒼老而執拗的身影。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慷慨激昂的表情,依舊是那副萬載玄冰般的平靜。
他沒有立刻回答。
時間仿佛被拉長。
隻有寒風卷動雪沫的細微聲響。
幾息之後,江白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洪鍾大呂,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周圍的空氣裏,帶著一種斬斷因果、不容置疑的絕對意誌:
“吾行吾道,何須承他人之重?”
“此間序亂,吾見,故吾平。”
“僅此而已。”
轟!
如同驚雷在阮瑀的腦海中炸響!
他踉蹌著後退了半步,布滿血絲的獨眼瞪得滾圓,充滿了極致的震撼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明悟!
不是豪言壯語地承諾繼承遺誌!
不是悲壯地宣誓效仿犧牲!
而是……徹底跳出這個框架!
我行我道!
我見不平,故我平之!
無需承誰的重量,無需擔誰的遺願!
所做一切,隻因“我”看見了混亂,“我”決定出手!
這是一種何等超然、何等自我、何等……霸道絕倫的意誌!
這答案,比任何誓言都更令人心折,也更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
阮瑀佝僂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隻按在皮囊上的手無力地垂落。
他死死地盯著江白,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人。百年來淤積在胸口的沉重、悲憤、無力感,在這一刻,竟被這簡短的幾句話衝擊得七零八落。
他忽然覺得,自己守著那扇門,守著那個沉重的名字,守著那些早已被異神踐踏得支離破碎的“規矩”,在對方這種“我行我道”的意誌麵前,顯得何其可笑,又何其……微不足道。
沉默了許久,久到炫迪都忍不住輕輕扯了扯江白的衣角。
阮瑀才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那氣息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一道長長的白練。
其眼中的銳利、掙紮、悲愴,最終都化為了一種深深的疲憊和解脫般的複雜情緒。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向旁邊挪開了一步。
這一步,讓開了通往森林最深處的道路。
他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隻渾濁與銳利交織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江白一眼,又看了看懵懂卻眼神清澈的炫迪,然後,默默地轉過了身,背對著他們,麵向那無盡的黑暗,重新挺直了佝僂的脊背,像一尊重新歸於沉寂的古老石像。
他的沉默,就是許可。
江白收回目光,臉上依舊是那副亙古不變的平靜。他牽起炫迪的小手,不再看阮瑀一眼,步履從容地踏過李德陽讓開的路徑,繼續向著那硫磺味與死氣愈發濃重的黑暗深處走去。
炫迪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孤獨佇立在寒風中的、如同石化般的背影,小聲問:“爸爸,老爺爺他……”
“一個守門人。”江白的聲音平淡無波,“一個,終於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的守門人。”
父子二人的身影很快被濃稠的黑暗吞噬。
在他們身後,阮瑀依舊背對著道路,一動不動。
隻有寒風卷起他破舊的皮襖褂下擺,獵獵作響。
一滴渾濁的液體,順著他布滿皺紋的眼角,悄然滑落,迅速在刺骨的寒風中凍結成冰。
那冰晶裏,映著百年的孤寂,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如釋重負的微光。
他知道,門,即將被叩響。無論結果如何,他堅守了百年的使命,或許……真的到了該改變的時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