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祭裏的血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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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來得毫無征兆。
    王孝廉剛捧起祭文,第一顆雨點已砸在鎏金碑額上,把“慈烏反哺”四字的金箔衝得發暗。他抬頭望了眼鉛灰色的天,指尖捏著的黃紙被潮氣洇出褶皺——那上麵寫著“母慈子孝”“天鑒孝心”,每筆都描著金粉,像極了七年前那個潮濕的夜,某隻瓷碗邊緣晃過的冷光。
    “娘啊……”王孝廉屈膝跪在碑前,指尖摩挲著碑身新刻的“孝”字,聲音哽咽得發顫,“您走後兒夜夜夢見您坐在堂前,還像小時候那樣念叨‘孝字要寫正,人要站得直’……如今這碑立起來了,‘慈烏反哺’四個金箔字還是巡撫大人親手題的,您看這碑基,兒特意讓人夯得結結實實,就怕您在底下覺得不踏實……”
    他忽然湊近碑額,鼻尖幾乎碰到剝落的金粉,“那年您病重,兒衣不解帶守了三天三夜,連大夫都誇‘孝子難得’……您臨終前攥著兒的手,說‘別為娘耽誤了官路’,可兒哪能忘呢?這碑就是兒給您的‘孝道’,全天下人都看得見……”
    “娘啊……您走時兒剛披麻戴孝,連您最愛聽的梆子戲,都沒來得及請班子唱給您聽……”他抬手拂過碑座浮雕上“子為母嚐藥”的圖案,指腹在匠人雕的“淚滴”上頓了頓,“如今兒官服加身,巡撫大人親率鄉紳來祭,您在天上看著,該覺得兒沒給您丟臉吧?”
    話音未落,碑基深處忽然傳來“悶雷般的悶響”——不是雷聲,是黏土被雨水泡透後,竹筋斷裂的“哢嚓”聲。鎏金匾額上的“孝”字先墜落,砸在香爐裏濺起火星,緊接著整麵碑體傾斜,青石碎塊裹著泥漿轟然倒塌,驚得虎娃撕心裂肺地尖叫:“碑!碑吃了布!”
    泥水裏翻卷的布角,正是母親那件青布衫的左襟。
    張嬸的視線被藍線拽住——那截被泥漿泡得發白的藍線,是她七年前親手遞給老太太的,說“給孝廉縫袖口,耐磨”。此刻布上的血字雖被雨水衝得模糊,“寶根”二字的筆畫裏,卻嵌著半截帶肉刺的指甲——指甲邊緣毛糙,是母親常年補衣磨出的繭,卻在某個被雨聲浸透的夜裏,斷在碑基的泥堆裏。
    “那是血!血布!”幕僚的驚叫劃破雨幕。王孝廉看著血布從黏土裏“掙”出來,布紋裏滲著的細沙簌簌掉落——那是當年碑基旁曬著的沙,此刻卻讓他想起母親藏布時的動靜:柴堆後傳來的“沙沙”拖曳聲,混著她喉間含混的嗬嗬聲。他曾攥著帶血的木棍躲在暗處,隻敢從縫隙裏看見她的衣角晃向泥堆,卻沒敢抬眼望她指尖的動作,此刻才看見,布條邊緣的齒印清晰如昨,像母親咬斷衣襟時,用最後力氣留下的、帶血的“記號”。
    暴雨砸在他緋色官服上,把“忠孝”補子的金線衝得發皺。七年前的片段在雨幕裏碎成光斑:木棍落地的悶響、張嬸敲門時的呼喊、母親拖曳斷腿的“沙沙”聲——那時他滿腦子想著藏起罪證,沒顧上看她爬向泥堆時,指尖在粗麻上畫下了什麽。此刻血布上“弑母”二字的筆畫裏,嵌著黑褐色的藥渣,混著雨水滲進泥裏,像極了記憶裏某隻瓷碗底沒衝淨的殘漬,泛著讓他胃裏翻湧的苦。
    “大人,這布……”巡撫大人的聲音帶著顫音,卻被王孝廉突然的嘶吼打斷——他盯著血布上“寶根弑母”四字,瞳孔劇烈收縮,指尖神經質地搓揉著布紋裏的指甲殘片,忽然發出半聲含混的笑:“娘啊,您倒是會藏——把我的名字,藏進了我這輩子最風光的碑裏!”
    虎娃被他的神態嚇得往後縮,奶聲奶氣的哭腔裏帶著恐懼:“官人……官人眼睛紅了……”
    王孝廉忽然踉蹌著撲向血布,官靴碾過泥水裏的鎏金碎箔,蹲下身時膝蓋壓碎了碑基邊緣的黏土——那裏還嵌著母親藏布時留下的、未磨平的指甲印。“你當年爬向泥堆時,是不是在想:‘寶根要立碑,那就讓這碑替我說話’?”他對著血布喃喃自語,指尖劃過“弑”字的血痕,仿佛觸到母親咬破虎口時的溫熱,“可我沒想殺你啊……我隻是想拿房契換官路,你偏要擋我的道!”
    雨珠順著他的官帽簷滴落,在血布上砸出細小的坑窪,卻讓“寶根”二字的筆畫更清晰——那是母親用斷指一筆一劃蹭出來的,筆鋒裏還凝著暗紅的血痂。“祖田祖宅有什麽好守的?”他忽然提高嗓門,像是對著天空控訴,“我跪了半夜求你,你卻把契書鎖進陪嫁箱,說‘祖宗家業動不得’——你心裏隻有那塊破田,有沒有想過你兒子在官場上有多難?”
    張嬸猛地想起老太太啞了後常比畫的手勢:左手撫胸,右手戳天。此刻王孝廉麵前的血布被風吹得貼在青石板上,褶皺間的血痕竟連成道斜斜的線,像個跪著的人形,指尖正對著他沾滿泥血的官靴——那姿勢,竟和老太太當年“指天證心”的手勢一模一樣。
    “我給你灌啞藥,是怕你出去亂說話!”他忽然扯開官服領口,露出頸間未褪的胎記,那是母親曾無數次撫過的地方,此刻卻沾著血布上蹭來的藍線,“誰讓你撞見我燒田契?誰讓你爬向泥堆時,偏要把血布塞進碑基?你明明知道,我這輩子最在乎的就是這‘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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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未落,他忽然發出一陣神經質的笑,笑聲混著暴雨砸在斷碑上,驚飛了棲在碑角的夜鷺。他抱著斷碑殘片搖晃,碑上“慈烏”的石紋在雨裏顯形,竟像隻垂淚的眼,盯著他懷裏的血布,“原來天也在哭啊……哭我這個兒子,哭你這個娘——可你哭什麽?你早把‘罪’字,刻進了我的骨頭裏!”
    衙役的鎖鏈聲從身後傳來,王孝廉卻忽然安靜了。他低頭看著血布上未寫完的“兒”字,想起母親臨終前的眼——那雙眼盯著他,盯著碑,直到雨水衝進瞳孔,都沒閉上。“娘……”他忽然輕聲喊了句,指尖顫抖著撫過“兒”字的殘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會瘋?早就知道,這塊碑會變成你的‘訴狀’?”
    暴雨還在落,斷碑旁的血布漸漸沉入泥裏,唯有邊緣的藍線還漂在水麵,像條永遠扯不斷的繩,一頭係著母親藏證時的絕望,一頭係著他跪在碑前的瘋癲。暮色漫過青石板,“寶根弑母”的血痕在泥水裏洇開,和他官服上的“忠孝”金線融成一片——原來最鋒利的審判,從來不是衙役的鎖鏈,是一個母親用生命寫下的、嵌進碑基的真相,讓他在最風光的祭禮上,露出了藏在“孝”字背後的、猙獰的魂。
    雨幕裏,王孝廉的笑聲漸漸被暴雨吞沒,唯有斷碑上“慈烏反哺”的殘字,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映著血布的暗紅,像道永遠洗不淨的疤,刻在每寸曾被“孝名”浸透的土地上——而天地間的這場雨,終將衝盡所有的偽善,讓泥裏的真相,以最疼的方式,顯形於光天化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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