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刃同燼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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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廿三,暴雪裹著冰碴子砸在禿鷹嶺寨門上,天地間隻剩白茫茫一片。破廟火塘的餘燼忽明忽暗,陳九盯著趟子手們挨個栽進雪堆——酒裏早摻了掌門人給的迷藥,此刻他們眼皮翻白,喉間溢出含糊的呻吟。
    雁翎刀在掌心發顫,割開老周喉管時,血珠濺在他凍僵的耳垂上。“小九……”老吳忽然抽搐著抓住他手腕,渾濁的眼盯著他腰間的鏢旗,“咱兄弟……”刀刃頓在半空,陳九聽見掌門人昨夜的話在耳邊回響:“不聽話的人,留著隻會壞大事。”話落時刀光一閃,老吳的眼永遠合上了——
    財箱被拖出馬車時,銅環在雪地上磕出“哐當”聲,驚飛了簷角的夜梟。陳九弓著背在暴雪裏挪了三裏,特意將箱子斜倚在禿鷹嶺寨門旁的石階上,銅環掛住石階邊緣,發出連串清響——這是掌門人教他的“引賊之計”:“土匪愛貪現成財,見著鏢箱哪會放過?”躲進離寨門丈許的枯樹後時,掌心全是汗,混著血——那是殺兄弟時濺上的,在風雪裏凍得發緊。
    寨門“吱呀”裂開條縫,燈籠光映出個嘍囉的剪影。對方踢了踢箱沿,銅環又撞在石階上。下一刻,箱子被扛起的悶響傳來,腳步聲在寨內漸遠,門閂“哢嗒”落鎖。陳九盯著自己完好的左手,抽出雁翎刀——那是掌門人十六歲時送他的成年禮,刀鞘上“鎮威”二字被他摸得發亮,此刻卻像根刺,紮得掌心生疼。
    刀刃抵住左腕時,他忽然想起掌門人摸過他腕骨說的話:“左腕斷了,人就廢了,官府最信‘廢人’的話。”刀光落得極快,斷腕的劇痛湧來時,他悶聲咬住袖口,血珠濺在老周的衣襟上——那是老周媳婦縫的補丁,此刻被血浸成暗紅的點。他盯著雪地裏的斷手,指尖還攥著半片嶺上枯葉,葉脈間的霜,映著山寨嘍囉扛箱時晃動的影。
    三日後,官府圍了禿鷹嶺。寨主王大虎舉著樸刀站在寨門:“老子沒劫鏢!這玩意兒是寨門口撿的——”“撿的?”捕頭趙長風大笑,“鏢箱在你寨裏,斷腕的活證人在這兒!”陳九垂著斷腕站在隊首,紗布滲著膿水,聽見寨主吼道:“老子土匪劫鏢光明正大,犯得著編瞎話?”他沒說話,隻是盯著王大虎頸間的玉佩角——那半塊玉佩,和他貼胸藏的碎片,曾是母親的遺物。
    廝殺在子夜爆發。火把燒紅禿鷹嶺,陳九看見王大虎在火海裏踉蹌,刀刃擦過對方後背時,對方忽然盯著他貼胸處的玉佩:“你玉佩……和我爹那半塊……”“十七年前,你爹帶人燒了我家。”陳九扯出玉佩,缺口撞在王大虎頸間的碎片上——他曾以為這是“仇人”的印記,此刻卻聽見王大虎笑出帶血的氣:“當年剿陳家溝的密令……落款是你掌門人,鎮威鏢局周明。我爹隻是奉命……他要的是你家的鐵礦!”
    陳九的瞳孔驟縮,掌門人拍他肩膀說“小九,跟著我好好幹”的畫麵閃過,對方遞來的熱酒、縫補的鏢旗,此刻都成了鋒利的刀。“不可能……”他喉間發緊,王大虎卻趁機攥住他的斷腕,指尖蘸著他的血,在斷壁上劃出歪扭的“鎮威”二字:“他早算準了!鏢局裏跟他作對的兄弟,借你的手殺;我這吞了他礦的盟友,借官府的刀滅;連你……斷手後遲早咽氣,死無對證!”
    雪越下越大,陳九的刀“當啷”落地。掌門人掀開車簾的身影在風雪裏走來,腰間掛著的半塊玉佩晃了晃——那是母親臨終前托他轉交的信物,卻成了拴住陳九十七年的鎖鏈。“小九啊,”掌門人蹲下身,指尖擦過他額間的血,順手撿起雪地裏的斷手,“趙鐵柱總說我謀私,王大虎又吞了我的礦,現在好了,你們替彼此報了‘仇’,爹的鐵礦路……通了。”
    “原來連‘仇’都是你給的。”陳九忽然笑了,笑聲混著血沫濺在掌門人手背上,“我殺了兄弟,毀了山寨,結果……不過是你手裏的一把刀,砍向誰,全由你說了算。”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掌門人撿他回家時說的話:“以後我就是你爹。”那時他以為撿回的是溫暖,此刻才懂,撿回的是一場用“父子情”包裝的屠殺——掌門人用他的手,殺了反對者,滅了盟友,也毀了他自己。
    王大虎的頭歪在陳九肩上,忽然鬆了手,半塊玉佩落在雪地裏,缺口對著陳家溝的方向,像個永遠填不滿的洞。陳九的視線漸漸模糊,卻始終盯著掌門人腰間的玉佩——他終於懂了,這十七年的“複仇”,不過是場精心編排的戲,他以為自己在追凶,實則在替真凶清場,到死都沒摸到真正的仇人一根手指,卻把刀紮進了同樣被算計的無辜者心裏。
    掌門人歎了口氣,攥緊陳九的斷手,轉身鑽進馬車。車輪碾過雪地,留下兩道深痕,一道通向鎮威鏢局的鐵礦,一道通向陳九和王大虎交疊的屍體。雪很快蓋住了他們,唯有那柄刻著“鎮威”的短刀,刀刃朝上插在雪地裏,映著遠處破廟的火光——刀刃裏,七歲的陳九正撲進掌門人懷裏,喊著“爹”,而掌門人的手,正悄悄摸向他腰間的鏢旗,像在摸向一把遲早要折斷的刀。
    臘月廿七,鎮威鏢局的正院積雪上,掌門人周明的頭顱被釘在拴馬樁上,頸間血痕在雪地裏洇出“血債血償”四個歪扭的字。家丁們跪在縣衙門口時,縣令李長弓正對著窗欞擦茶盞,指尖沾著融化的雪水,忽的笑了。
    “聽說周掌門遭了削首?”他吹了吹茶盞裏的浮沫,目光掠過衙役們遞來的驗屍格目,指尖敲了敲“血債血償”的筆錄,“雪天路滑,江湖事江湖了吧。”
    捕頭王三欲言又止,看見大人袖口沾著片細雪,像極了三天前在禿鷹嶺見過的、陳九斷手上凝著的霜。縣令忽然起身,踱步到窗邊,望著遠處鏢局方向騰起的白氣——周明的屍身該被收殮了,那半塊本該屬於陳九的玉佩,或許正躺在血泊裏,和雪粒混在一起。
    “這下……才是真的安逸了。”李長弓抿了口茶,忽然盯著窗台上的積雪,輕聲補了句,“雪能埋住的不僅是人。”
    茶盞的熱氣漫上來,模糊了窗上的冰花。沒人看見他指尖在窗紙上劃出的半道痕跡,像極了“鎮威鏢局”密令上那個永遠缺角的落款,也沒人聽見雪地裏“血債”二字被積雪覆蓋的輕響——就像陳九腕間的牙印、王大虎手裏的密令、周明袖口的藥粉,終究在這場雪裏,成了沒人會翻開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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