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青絲引姥
字數:4586 加入書籤
當青絲如絲般纏繞住雁足的瞬間,天地間的風忽然凝住了。原本盤旋在劫雲裏的雁群驟然懸停,翅尖的白羽上還凝著未散的雷光,可那縷自東方天際漫來的青絲已如活物般纏上領頭雁的足踝——不是尋常的纏繞,而是順著雁足的肌理緩緩滲進去,像是春雪融入凍土,又像是墨滴暈染宣紙。雁足上的鱗片在青絲觸碰時泛起青金色的光,那光芒順著雁群的隊列一路蔓延,不過彈指間,整群雁便化作一串懸在半空的青玉風鈴,每片羽毛都成了剔透的玉瓣,風過時不再有雁鳴,隻餘清越如冰泉擊石的鈴音。
這鈴音未落,仿佛整個天穹都為之傾倒。原本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鉛灰色劫雲忽然朝兩側翻卷,露出後方被遮蔽了許久的蒼穹——那不是尋常的天色,而是一片流淌著月華的素白,像是有人將千萬匹雲錦在九天之上鋪開,邊緣處還泛著淡淡的虹光。就在眾人仰頭驚歎的刹那,一道素白的裙裾如同天幕垂落一般,緩緩展現在眾人眼前。
裙裾垂落的速度極慢,慢到能看清每一縷絲線在光線下的流轉。那不是凡間織錦,也不是仙家綾羅,裙角的紋路裏仿佛藏著星河,細碎的光點隨著裙擺的擺動輕輕墜落,落在地上便化作轉瞬即逝的青萍,落在人肩頭卻能嗅到陳年鬆脂的清香。有站在前排的仙者忍不住伸手去接,指尖剛觸到裙擺的邊緣,便覺一股溫潤的氣流順著指尖漫遍全身——他前日被貪劫仙黑霧灼傷的手臂,竟在這觸碰間泛起淡淡的青光,傷口處的灼痛感如潮水般退去,連帶著體內紊亂的仙元都平穩了許多。
這裙擺輕盈而飄逸,仿佛風中的雪花,卻比雪花多了幾分韌性。它越過驚慌失措的仙兵,繞過搖搖欲墜的仙台,所過之處,那些被劫氣汙染的斷壁殘垣竟在微光中緩緩修複:斷裂的玉柱重新接榫,崩碎的石階自動歸位,連地上凝結的黑血都化作點點流螢,繞著裙擺飛了三圈,才戀戀不舍地消散在風裏。
此時貪劫仙正站在血池中央,他周身的黑霧已凝聚成數條巨蟒,蟒首上還長著他那張貪婪的臉,正張開血盆大口朝最近的仙者咬去。可當裙擺的邊緣擦過黑霧巨蟒的鱗甲時,那原本能腐蝕仙骨的黑霧突然發出“滋啦”一聲輕響,像是滾油遇了冷水。貪劫仙驚愕地看著自己的本命黑霧在裙擺下迅速收縮,那些猙獰的蟒首在掙紮中扭曲、縮小,鱗片褪去了墨色,化作帶著冰裂紋的青玉石質。不過瞬息之間,數條黑霧巨蟒便凝作一支青冥玉簪——簪首是三隻交纏的雁首,雁喙銜著一顆滾圓的珍珠,正是方才被青絲纏繞的領頭雁所化;簪身刻著細密的雲紋,觸之溫潤,竟還殘留著方才撫平傷口的清潤氣息。玉簪懸在半空,貪劫仙體內的仙元突然不受控製地朝簪身湧去,他這才驚覺,自己修煉萬年的貪念本源,竟在玉簪成型的瞬間被抽走了大半。
嗔劫仙見狀怒吼一聲,裂天斧帶著崩山裂石的氣勢劈了過來。那斧頭本是用域外玄鐵混合百萬怨魂煉就,斧刃上常年燃著血色火焰,所過之處連空間都能劈開一道黑縫。可裙擺隻是輕輕一拂,就像掃去案上的塵埃,斧刃上的血火便“噗”地一聲滅了,露出底下銀亮的斧身。緊接著,斧刃開始收縮、彎曲,原本猙獰的斧麵浮現出細密的螺鈿花紋,握柄處的骨刺化作纏枝蓮紋,不過片刻,那能劈開仙域的裂天斧就成了一支精致的描眉筆——筆杆是象牙白的,筆頭攢著細軟的狼毫,沾著一點若有若無的黛色,仿佛剛從硯台裏蘸過墨。嗔劫仙握著筆杆的手突然劇烈顫抖,他想起自己當年為奪這斧頭,殺了授業恩師,屠了同門師弟,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暴戾記憶此刻如潮水般湧來,逼得他喉間腥甜,一口精血竟噴在了筆杆上。那精血落在筆杆上,瞬間被吸收,化作一道淡淡的朱砂痕,像是給這描眉筆添了點染唇的胭脂色。
癡劫仙的墮神鍾原本懸在半空,鍾身刻滿了能蠱惑心智的符文,鍾聲一響便能讓人陷入畢生執念無法自拔。可裙擺還未近身,那鍾就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嗡鳴,鍾身上的符文像是被清水洗掉的墨字,一點點褪去血色。緊接著,鍾體從頂端開始碎裂,卻不是雜亂的崩裂,而是沿著紋路層層剝落,碎片在空中旋轉、拚湊,最後化作一麵妝鏡——鏡麵是用月華凝成的,光滑得能映出纖毫,連遠處仙者鬢角的一根白發都看得清清楚楚;鏡框是鏤空的海棠花紋,花瓣裏還嵌著細小的珍珠,正是方才黑霧巨蟒化作的玉簪上掉落的那一顆。癡劫仙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愣住了:鏡中映出的不是他如今凶神惡煞的模樣,而是千年前他還是個小仙童時,蹲在瑤池邊看荷花的樣子。那時他還沒有墮入癡劫,眼裏沒有執念,隻有清澈的水光。這一眼看得他心神劇震,手中的鍾錘“當啷”落地,他這才發現,自己早已在執念裏困了太久,連原本的模樣都快忘了。
三位劫仙的本命法寶盡失,周身的劫氣如同退潮般散去,露出底下蒼白的麵容。周圍的仙者們還沒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有人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癡劫仙的鍾聲蠱惑了;有人伸手去碰懸在半空的玉簪、眉筆和妝鏡,指尖剛觸到,便覺心中的貪念、怒意、執念都淡了幾分。
就在這時,那素白裙裾的主人終於完全展露在眾人麵前。她並非站在地上,而是踏著一片青萍懸浮在半空,青絲如瀑般垂到腰際,發間未插任何飾物,隻在鬢角別了一朵半開的玉簪花——那花瓣的形狀,竟和方才化作妝鏡的墮神鍾碎片一模一樣。她身上的衣裙是最簡單的素白道袍,裙擺卻如方才所見那般,邊緣泛著淡淡的虹光,隨著她的呼吸輕輕起伏,像是有整片星河在裙擺裏流淌。
“貧道青冥,特來葬汝等因果。”她的聲音響起時,方才懸在半空的青玉風鈴忽然齊齊作響,將她的聲音傳遍整個戰場。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是山澗清泉流過玉石,清越中透著溫潤,可細聽之下,又有不容置疑的威嚴——就像春雨能滋養萬物,也能衝垮堤壩;就像月光能溫柔如水,也能照亮深淵。
話音未落,她玉手輕揚。眾人隻見一道青影從她指尖飛出,化作千萬縷青絲,如同方才纏繞雁足那般,朝著後方的六劫刑仙纏去。那些刑仙本是凶神惡煞的模樣,青麵獠牙,周身纏著鎖鏈,鎖鏈上還掛著無數仙骨,見青絲飛來,竟獰笑著撲上來,想用鎖鏈絞斷青絲。可青絲剛觸到鎖鏈,那些泛著黑氣的鎖鏈便如冰雪消融,化作點點星光。緊接著,更可怖的景象出現了——
六劫刑仙們突然發出一陣慘絕人寰的叫聲,那聲音不似人聲,倒像是無數蟲豸被踩碎時的嘶鳴。他們身上的皮囊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脫落,不是整片剝落,而是像被無形的手從骨頭上剝離,露出底下的“仙軀”——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軀,而是由無數刑蝶的屍骸拚湊而成!刑蝶本是掌管刑罰的仙蝶,翅翼透明,翅脈如鎖鏈,可這些屍骸的翅翼早已發黑,上麵還沾著幹涸的血跡,每一片翅鱗都刻著細密的刑紋,顯然是被強行剝離原主、再用邪術縫合在一起的。它們被一種暗紅色的絲線縫成人體的形狀,脖頸處的線頭還在微微晃動,腹腔裏隱約能看到未消化的仙魂碎片,在青冥的青光映照下,泛著詭異的紅光。
“這……這是什麽?”有年輕的仙者忍不住捂住了嘴,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資曆深些的仙者則臉色驟變——他們認出了那些刑蝶的翅脈紋路,那是千年前鎮守仙獄的刑蝶一族,傳聞當年刑蝶一族因反抗六劫刑仙的暴政被滅族,沒想到……沒想到他們的屍骸竟被如此褻瀆!
青冥的眼神冷了幾分,指尖的青絲又飛出數道,纏繞住那些刑蝶屍骸。原本拚湊成仙軀的屍骸在她的操控下開始拆解、重組,斷裂的翅翼重新拚接,破碎的軀體在空中飛舞,像是被無形的手編排成一支肅穆的葬舞。不過半盞茶的功夫,無數刑蝶屍骸便在半空組成了一口巨大的葬仙棺槨——棺身足有十丈長,通體是用刑蝶的翅翼層層疊疊鋪成的,翅翼上的刑紋在青光中流轉,像是無數隻眼睛在注視著這一切。
棺蓋緩緩打開時,一股古老而威嚴的氣息彌漫開來。眾人這才看清,棺蓋內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刑仙律》倒影碑文——不是直接刻上去的,而是用刑蝶的觸須勾勒出的輪廓,碑文中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活的,在青光中忽明忽暗。有熟悉《刑仙律》的老仙者驚呼出聲:“這是……失傳的‘因果篇’!傳聞當年製定《刑仙律》時,特意將因果篇剝離,沒想到竟刻在這裏!”
碑文閃爍著詭異的光芒,那些光芒順著碑文的紋路流淌,漸漸在棺槨中央凝聚成一道虛影——那是一位身著古舊法袍的老者,麵容模糊,卻能看出眉眼間的威嚴。他緩緩開口,聲音蒼老卻清晰:“貪劫仙,奪三萬生魂修為,因果欠三萬;嗔劫仙,屠師門八百,因果欠八百;癡劫仙,困瑤池仙子於幻境千年,因果欠千年……”每念出一條,對應的劫仙身上便飛出一道黑氣,被棺槨中的碑文吸收,而他們的身形則更顯虛幻,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青冥靜靜看著這一切,素白的裙擺輕輕拂過地麵,將那些散落的仙兵兵器上的血汙拭去。她指尖的青絲又飛出幾縷,纏上那口葬仙棺槨的四角,棺槨便緩緩升空,朝著三位劫仙飛去。貪劫仙想逃,卻發現雙腳像被釘在原地,體內的仙元正順著之前那支青玉簪不斷流失;嗔劫仙怒吼著揮拳,拳頭卻穿過了棺槨的虛影,落在自己胸口,噴出一口鮮血;癡劫仙看著妝鏡中自己當年的模樣,忽然笑了,笑著笑著就流下淚來,主動朝著棺槨走去。
“因果循環,債總要還。”青冥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沒有了威嚴,隻剩下淡淡的悲憫。她抬手輕揮,青玉簪、描眉筆、妝鏡一同飛入棺槨,與三位劫仙的身影融為一體。棺蓋緩緩合上,碑文中的光芒驟然變得熾烈,將整個棺槨包裹其中。眾人隻聽“嗡”的一聲輕響,棺槨連同那些流轉的碑文、飛舞的青光一同化作一道青虹,朝著東方天際飛去,最終消失在初升的朝陽裏。
風再次流動起來,吹散了戰場上最後的劫氣。被修複的仙台旁,那串青玉風鈴還在輕輕搖晃,鈴音清越。有仙者撿起地上癡劫仙掉落的鍾錘,發現那鍾錘已化作一塊溫潤的玉佩,上麵刻著一行小字:“一念放下,即見本心。”
青冥站在晨光裏,素白的裙裾在朝陽中泛著淡淡的金光。她抬頭望了望東方天際,那裏的青絲已不見蹤影,隻有幾隻新生的雁雛正拍著翅膀飛過。她輕輕頷首,周身的青萍忽然化作點點熒光,隨著她的身影一同消散在晨光裏,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有那口葬仙棺槨留下的餘溫,還在空氣中緩緩流淌,像是在告訴眾人:有些因果,或許會遲到,但從不會缺席。而那位自號青冥的道人,便是帶著天地的旨意,來為這場延續了千年的因果,畫上一個遲來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