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咫尺之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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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嵐宗內門,藥香馥鬱,靈氣氤氳,連拂過回廊的風都透著清冽潔淨。雲黯跟在引路侍女身後,一身粗劣的雜役短褐,與周遭精雕玉砌的廊柱、流光溢彩的琉璃窗格格不入。腳步踩在光潔如鏡的玉石地麵上,發出輕微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緊繃的神經上。
穿過一道月洞門,肅殺之氣驟然襲來。兩列執法堂弟子,身著玄黑勁裝,腰佩製式長劍,如同鐵鑄的雕像,沿著通往“清心苑”的必經之路森然佇立。他們的眼神銳利如鷹,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鄙夷,無聲地壓過來。雲黯垂著眼,將背上那個粗布包裹往上托了托,裏麵藏著幾件簡陋衣物和他唯一稱手的工具——那把磨得鋒利的藥鋤。鋤柄粗糙的紋路硌在背上,是此刻唯一能讓他感到一絲踏實的東西。
清心苑精致得如同畫中樓閣。雕花窗欞,輕紗幔帳,空氣中彌漫著清雅藥香,卻奇異地混合著一股揮之不去的、令人昏沉的安神氣息。楚清歌躺在內室那張巨大的雕花拔步床上,錦被覆身,麵色蒼白,眉心微蹙,即使在沉睡中也似籠著一層化不開的愁霧。
“藥仆雲黯,見過厲長老。”雲黯對著窗邊那個頎長的玄色身影躬身行禮,聲音平淡無波。他能感覺到厲刑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緩慢地在他身上刮過一遍,從頭到腳,最後落在他低垂的臉上。
“嗯。”厲刑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小姐醒來前,所有湯藥、飲食、起居,皆由你親手侍奉,不得假手他人。若有半分差池……”他頓住,無需言明的威脅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分量。他緩步走近,玄袍的下擺無聲拂過光潔的地麵,停在雲黯麵前半步之遙。一股無形的威壓和淡淡的血腥氣混合著冷冽鬆針的氣息,幾乎讓人窒息。“記住你的身份,也記住我的眼睛。”他最後一句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
“是。”雲黯的頭垂得更低,下頜幾乎抵到胸口。厲刑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才略微散去。雲黯緩緩直起身,目光掃過這間華麗而冰冷的牢籠。他的住處,是緊鄰楚清歌臥房的一間狹窄耳房,一床一桌,簡陋得與整個清心苑的奢華形成刺眼對比。唯一的窗,正對著楚清歌臥房的雕花長窗。
夜幕籠罩清心苑,白日裏的藥香被濃重的安神香徹底掩蓋,沉甸甸地壓著人的意識。外間值夜侍女細微的鼾聲傳來。雲黯無聲地坐在自己小床的床沿,呼吸放得綿長低緩,如同沉睡,所有感官卻繃緊到了極致,捕捉著苑內每一絲異常。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子時剛過,一絲極細微、如同冰麵開裂的“哢”聲鑽入耳中。雲黯眼皮下的眼珠微微一動。來了。他“識寶之眼”的靈覺悄然鋪開,無形的感知如同水銀瀉地,瞬間捕捉到窗外廊下那處空間發生的詭異扭曲——空氣被強行凝聚、壓縮,形成一隻完全透明的、介於虛實之間的豎瞳輪廓!冰冷、無情、帶著洞穿靈魂的審視力,正是厲刑的九幽瞳術!
豎瞳緩緩轉動,冰冷的目光穿透窗欞,如同無形的探針,試圖刺入這間狹小的耳房,掃過床鋪、桌椅、地麵,最終鎖定了床上看似沉睡的雲黯。那目光帶著剝皮拆骨般的穿透力,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雲黯全身肌肉紋絲不動,心跳被強大的意誌力強行壓製在最低緩的節奏,但識海深處,那枚沉寂的白虎密匙卻驟然一顫!
一股灼熱猛地從脊椎骨末端竄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這並非痛苦,而是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本能躁動,帶著古老蠻荒的威嚴,對那窺探的瞳術充滿了極度的厭惡和排斥。雲黯心中警鈴大作,竭力壓製這股異動。幾乎就在同時,他丹田深處那沉重如山的封印猛地一沉,一股難以形容的森寒之力彌漫開來,並非針對厲刑的瞳術,而是粗暴地鎮壓向體內躁動的白虎密匙!
內外交攻!雲黯悶哼一聲,喉嚨裏湧上腥甜,硬生生咽了下去。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體內如同戰場,白虎密匙的灼熱反抗與封印的冰冷鎮壓激烈碰撞,撕裂般的痛楚在經脈間流竄。他緊咬牙關,雙手在薄被下死死扣住床沿,指甲幾乎嵌入木頭。一絲極其微弱、近乎虛無的淡金色光暈,在他皮膚下一閃即逝,如同幻覺。窗外那隻無形的豎瞳似乎捕捉到了什麽,微微凝滯了一瞬,但那股源自雲黯體內的、被封印強行扭曲和遮掩的混亂波動,終究讓它無法鎖定清晰的異常。片刻之後,豎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波動,緩緩散去。
危機暫時解除,雲黯卻不敢有絲毫放鬆。他維持著僵硬的睡姿,直到確認那冰冷的窺視感徹底消失,才如同虛脫般,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濁氣。冷汗浸透了裏衣,貼在背上,一片冰涼。他緩緩鬆開緊摳床沿的手指,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血痕。
不知過了多久,內室傳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囈語,帶著驚悸的痛苦。
“不……不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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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楚清歌!
雲黯倏然睜開眼,黑暗中眸光銳利如星。他無聲起身,如同融入陰影的狸貓,悄無聲息地貼近了連通內室的雕花隔門。門扉並未關嚴,留著一線縫隙。他屏住呼吸,將“識寶之眼”的靈覺提升到極限,小心翼翼地探入內室。
拔步床的紗帳內,楚清歌在錦被下不安地扭動,蒼白的小臉上滿是冷汗,眉頭緊鎖,唇瓣翕動,破碎的詞語帶著哭腔溢出:
“封印……碎了……血……好多血……”
“哥哥……雲……雲……”那個姓氏呼之欲出,卻又被更深的痛苦囈語淹沒,“跑……快跑啊……”
“黯……黯哥哥……” 最後三個字,輕若蚊蚋,卻如同驚雷在雲黯耳邊炸響!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停了一瞬,隨即瘋狂擂動,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血液瞬間湧向頭頂,又急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痹感。真的是她!那個總愛跟在他身後、舉著剛編好的草螞蚱、聲音清脆喊他“黯哥哥”的小女孩!封塵的記憶碎片被這聲呼喚猛烈地撬開一角,露出模糊卻灼熱的底色——陽光下的花園,女孩仰起的燦爛笑臉,以及……隨之而來的衝天火光、淒厲慘叫和刺鼻的血腥!
狂湧的殺意和刻骨的悲愴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間衝垮了理智的堤壩!雲黯的雙眼在黑暗中驟然變得赤紅,丹田內的封印受到這股劇烈情緒的猛烈衝擊,驟然狂躁,無數根冰冷的“鎖鏈”在體內瘋狂抽打、勒緊!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他悶哼一聲,身體控製不住地晃了一下,手猛地撐住冰冷的門框才勉強站穩。指甲在堅硬的門框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這輕微的異響,在死寂的內室中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誰?!”床上的楚清歌猛地驚坐而起,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和驚懼。紗帳被她慌亂的手掀開一角,露出她驚魂未定、布滿冷汗的臉龐,眼神渙散而警惕地投向門縫外的黑暗。
雲黯的呼吸瞬間停滯。赤紅的雙眼在刹那間強行褪去血色,所有翻騰的情緒被一股冰寒徹骨的意誌力死死壓回深淵。劇痛依舊在體內肆虐,封印的鎖鏈勒得更緊,但他站得筆直,臉上隻剩下雜役應有的惶恐和無措。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門,微微佝僂著身體,快步走到床前幾步外便停住,深深低下頭,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惶恐:“小姐恕罪!是小的,藥仆雲黯。聽見小姐夢囈驚惶,恐有不適,鬥膽近前查看……驚擾小姐,小的該死!”他雙膝一軟,做出要跪下的姿態。
楚清歌急促的喘息慢慢平複,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在眼前這個卑微的雜役身上。看著他惶恐不安的樣子,看著他低垂的頭顱和洗得發白的粗布衣領,她眼中的驚疑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茫然。
“是你啊……”她聲音微弱,帶著劫後餘生的虛脫,重新躺回枕上,疲憊地閉上眼,揮了揮手,“下去吧……沒事了。”額角的冷汗在燭光下閃著微光。
“是。”雲黯恭敬地應聲,低著頭,倒退著離開內室。在轉身帶上隔門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最後一次掃過那張拔步床。楚清歌已重新陷入昏沉,眉心依舊緊鎖。而就在她枕邊,被掀開的錦被一角下,一抹溫潤的、極其熟悉的光澤倏然刺入他的眼簾!
那玉佩的輪廓!雲家特有的夔龍紋邊!
雲黯的手猛地一緊,門扉合攏,隔絕了內室的光景。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黑暗中,胸膛無聲地劇烈起伏。體內封印的躁動尚未完全平息,勒緊的痛楚仍在持續,但此刻,所有感官都聚焦在了方才驚鴻一瞥的那抹玉色上。那絕不是錯覺!
接下來的兩天,雲黯像一個真正沉默本分的藥仆。他按時煎藥,藥香在清心苑彌漫。他仔細地喂楚清歌服下,動作輕柔,眼神低垂,從不逾越半分。他打掃房間,擦拭光潔可鑒的桌麵和窗欞,每一個動作都刻板而精準。厲刑的九幽瞳術依舊每晚如約而至,冰冷地掃視著耳房。雲黯每一次都如同泥塑木雕,在封印與白虎密匙的無聲對抗中煎熬,任憑冷汗浸透裏衣。白天,他則用雜役的卑微將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
直到第三天午後。楚清歌服過藥後,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再次沉沉睡去。值夜侍女靠在門邊打起了盹。雲黯端著盛放藥渣的托盤,悄無聲息地走進內室。他放下托盤,目光落在淩亂的被褥上。楚清歌睡夢中無意識地翻身,錦被被踢開一角,露出了枕頭的一小半。
雲黯的心跳陡然加速,血液奔湧的聲音在耳中轟鳴。他走到床邊,伸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輕輕撚起被角,動作緩慢而自然,仿佛隻是在整理被褥。隨著被角一點點拉起,那抹溫潤的玉色終於完整地暴露在午後的微光下。
一枚通體瑩白、觸手生溫的玉佩。邊緣環繞著古樸遒勁的夔龍紋,正是雲氏嫡係子弟的身份象征!玉佩中央,並非尋常的刻字,而是用極其精巧的浮雕技法,栩栩如生地呈現著一幅微縮的景象:一棵虯枝盤結的老槐樹下,稍高些的男孩正踮著腳,試圖摘下樹梢一隻振翅欲飛的碧玉蟬。他身旁,一個紮著雙丫髻、穿著鵝黃衫子的小女孩,正努力地踮著腳尖,小小的手高高舉起,似乎想幫忙,又似乎隻是想去夠哥哥的衣袖。女孩仰著小臉,笑容燦爛無憂,男孩則微微側頭看向她,眉眼間帶著無奈又縱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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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仿佛透過玉質傾瀉下來,凝固了那一刻的樹影和蟬鳴,凝固了那份獨屬於童年的、毫無陰霾的親密。男孩衣襟內側,一個極其微小的、由流雲紋環繞的古體“雲”字家徽,清晰可見。
雲黯的指尖,在觸碰到玉佩冰涼表麵的瞬間,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傷,猛地一縮。他死死咬住牙關,下頜繃緊如鐵石,才將那幾乎衝破喉嚨的哽咽和嘶吼強行壓下。眼眶瞬間灼熱刺痛,視野模糊了一瞬,又被更深的黑暗覆蓋。丹田內,封印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塊,發出無聲的劇烈嘶鳴,無數根冰冷的鏈條瘋狂絞緊,劇痛幾乎讓他瞬間昏厥。他猛地抽回手,身體控製不住地晃了一下,撞在床柱上,發出沉悶的輕響。
“嗯……”床上的楚清歌在睡夢中發出一聲模糊的囈語,眉頭蹙得更緊。
雲黯瞬間挺直身體,所有的痛楚和激蕩被強行壓縮進身體最深處,臉上隻剩下雜役的惶恐。他迅速而無聲地退開幾步,低頭垂手侍立,屏息凝神。直到確認楚清歌隻是翻了個身並未醒來,他才緩緩抬起眼。
目光再次落在那枚玉佩上,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這一次,他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玉佩一角。那裏,用極細、極深的陰刻線條,鐫刻著四個小字,筆觸稚嫩卻清晰:
清歌別怕。
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仿佛隔著虛空,再次觸摸到那玉質的溫潤,觸摸到那稚嫩刻痕裏深藏的、跨越了血火與時光的承諾。門廊外,沉穩而壓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如同戰鼓,一聲聲敲在耳膜上,也敲在這咫尺天涯、殺機四伏的方寸之地。厲刑回來了。
雲黯緩緩垂下眼瞼,遮住了眸底翻湧的、足以焚毀一切的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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