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破碎的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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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嵐宗內門深處,楚清歌的寢殿名為“棲梧閣”,名字雅致,卻透著一種拒人千裏的孤寒。殿內陳設精致到了極點,鮫綃織就的帳幔低垂,流瀉著朦朧的微光;寒玉鋪就的地板光可鑒人,倒映著殿頂鑲嵌的、模擬星宿運轉的夜光石,冰冷的光點無聲流轉。空氣中永遠彌漫著一種清冷的藥香,是無數珍稀靈草調配的安神香,卻驅不散那無形無質、源自靈魂深處的壓抑感。
    雲黯站在窗邊,身影幾乎要融入那片朦朧的鮫綃光影與窗外沉沉的夜色裏。他不再是雜役區那個灰撲撲的影子。一身青衫雖仍是內門仆役的製式,料子卻柔軟光潔許多,隻是穿在他身上,依舊顯得過於寬大空蕩。他望著窗外,目光卻仿佛穿透了重重殿宇與夜色,落向雜役區那間低矮破敗的柴房。厲刑指尖掠過地麵時,瞳孔那瞬間難以察覺的微縮,如同冰錐,反複刺穿著他的神經。
    那點沒擦幹淨的金色血漬,是致命的破綻。封印之血,非比尋常。厲刑的“九幽瞳術”每夜都如同無形的蛛網,密密匝匝地籠罩在棲梧閣周圍,尤其是他這間偏房。那九幽的氣息陰寒粘稠,帶著窺探靈魂的惡意。若非體內那枚得自葬星淵、冰冷而厚重的白虎密匙在識海中緩緩沉浮,逸散出隔絕探查的古老氣息,他恐怕早已無所遁形。即便如此,每一次厲刑的瞳術掃過,密匙的隔絕之力便會輕微波動,像投入石子的水麵,雖未真正觸及,卻足以讓雲黯如履薄冰。
    身後,隔著幾重珠簾和一道厚重的雲紋木門,內殿傳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囈語,如同夢魘中掙紮的幼獸。
    “爹……娘……別走……”
    “火……好大的火……到處都是……”
    “黯……哥哥……救我……”
    聲音破碎,帶著孩童般的驚恐和無助。每一次呼喚“黯哥哥”,都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入雲黯心髒最深處,帶起一陣尖銳而綿長的痛楚,幾乎要壓垮他強行維持的平靜。他垂在身側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凹痕。
    夜漸深,厲刑布下的“九幽瞳術”如同潮汐,暫時退去,留下一片短暫而虛假的安寧。雲黯深吸一口氣,推開內殿厚重的木門。藥香瞬間濃鬱起來,混合著一種更深沉、屬於記憶被撕裂又強行粘合後的混亂氣息。
    楚清歌躺在寬大的寒玉床上,錦被隻蓋到腰間。她似乎在沉睡,眉頭卻緊緊蹙著,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濡濕了幾縷貼在頰邊的烏發。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那些零碎的字眼便斷斷續續地飄出來。
    雲黯無聲地走近床邊。寒玉床散發著絲絲涼意,卻無法平息她體內因記憶衝突而掀起的無形風暴。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靈力,輕輕搭在她纖細的手腕上。脈搏紊亂而急促,如同被驚擾的鼓點,一股冰寒刺骨的氣息正沿著她的經脈悄然蔓延,這是強行壓製記憶、神魂不穩引發的靈脈寒氣鬱結。放任下去,終將凍結成冰。
    他必須動手了。趁著她此刻心神最為混亂虛弱,再次加固那層人為的記憶封印。
    一個古樸的鹿皮卷軸被雲黯從貼身處取出,無聲地攤開在床邊矮幾上。卷軸色澤暗沉,邊緣磨損得厲害,透出歲月的滄桑。裏麵並非什麽高深功法,而是一套極其古老、甚至顯得有些邪異的針灸圖譜——《鎖魂九針》。圖譜上的穴道標注並非尋常經絡,而是直指識海與神魂本源。這是他童年記憶深處,那個在他體內植入恐怖封印的黑衣人留下的模糊碎片之一,如同跗骨之蛆,帶著血腥與黑暗的烙印。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用上它,對象還是自己僅存的親人。
    三根細如牛毛、通體呈現暗金色的長針被雲黯小心翼翼地撚在指間。金針非金非鐵,觸手冰涼,針體上布滿肉眼難辨的螺旋紋路,隱隱流轉著晦澀的幽光。一絲微弱的靈力從他指尖探出,纏繞上金針,針尖瞬間亮起一點極其凝練、仿佛能刺穿靈魂的金芒。
    雲黯的目光落在楚清歌光潔飽滿的額頭上。他的指尖穩如磐石,眼神卻複雜得如同翻湧的迷霧。痛苦、決絕,還有一絲深埋的、對自己即將施為的厭棄。
    “清歌……”他低聲喚道,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別怪我。”
    第一針,落向眉心上方半寸處的“神庭”穴!金芒一閃,針尖刺入肌膚的刹那,楚清歌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劇烈地轉動起來,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而痛苦的嗚咽。
    雲黯的心驟然揪緊,指尖的靈力卻不敢有絲毫紊亂,穩穩地將金針推進。一股強大的、源自她神魂深處的抗拒力量順著金針反震而來,冰冷而混亂,夾雜著孩童的哭喊、火焰燃燒的爆裂聲、以及一個少年模糊卻焦急的呼喚……那是被封印在黑暗角落、屬於“雲清歌”的過去!
    他死死咬住牙關,額頭滲出冷汗。識海中,白虎密匙微微震動,散發出更強烈的隔絕之力,幫助他抵禦這股源自血脈親緣的靈魂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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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針,毫不猶豫地刺向她頭頂正中的“百會”穴!這裏是諸陽之會,亦是神魂出入的門戶。金針入穴的瞬間,楚清歌整個人劇烈地弓起,像是離水的魚,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尖叫:“不——!”
    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曾經盛滿驕縱、後來變得迷茫空洞的眸子,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震驚、茫然、難以置信……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凝固成一種穿透時光的、刻骨銘心的銳利,死死釘在雲黯的臉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寢殿內隻剩下兩人粗重交錯的呼吸聲,還有那三根刺入要穴、兀自微微顫動的金針所散發出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光澤。
    “黯……哥哥?”楚清歌的聲音輕得如同歎息,帶著夢囈般的飄忽,卻又無比清晰地撕裂了凝滯的空氣。每一個音節都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狠狠剮蹭著雲黯的心髒。她掙紮著想坐起來,身體卻因金針的封鎖而僵硬無力,眼中那層厚重的、被精心編織的迷霧正在飛速消散,露出底下被塵封了十年的、清澈見底的痛苦和……恨意?
    “是你……真的是你!”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破音,不再是疑問,而是撕裂靈魂的確認。“你沒死!你……你一直都在這裏!在我身邊!看著我……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認賊作父?!”最後四個字,她幾乎是嘶吼出來的,淚水瞬間決堤,混雜著無法言喻的痛苦和被徹底欺騙的狂怒,洶湧而下。
    “清歌,冷靜!”雲黯的聲音急促而沙啞,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他按住她因激動而顫抖的肩膀,試圖穩住那幾根至關重要的金針,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裏那股因極度情緒波動而更加狂暴紊亂的靈力亂流。寒氣在她經脈中加速流竄。
    “冷靜?你讓我怎麽冷靜!”楚清歌奮力掙紮,淚水模糊了視線,卻無法模糊眼前這張深刻入骨又讓她痛徹心扉的臉。“十年!整整十年!我忘了爹娘,忘了雲家,忘了你!我像個傀儡一樣,對著那個……那個屠滅我滿門的仇人,叫他父親!感恩戴德!”她的聲音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而你!我的親哥哥!你就在雜役堆裏,看著我演這場荒唐的戲!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
    她的質問如同淬毒的利箭,每一支都正中靶心。雲黯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為什麽不告訴她?因為那足以讓她瞬間斃命的封印?因為自身難保的絕境?因為厲刑無處不在的監視?這些理由,在她此刻被滔天恨意和背叛感吞噬的理智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告訴我!”楚清歌猛地抓住雲黯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力量大得驚人,眼中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瘋狂火焰,“我要知道真相!全部!現在!否則我立刻就去問他!去問那個‘父親’!看看他會不會告訴我,當年雲家的大火,是不是他親手點的!”
    “不!你不能去!”雲黯瞳孔驟縮,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楚清歌此刻的狀態,去找楚嘯天,無異於自投羅網!一旦她表現出任何脫離控製的跡象,等待她的下場……他不敢想象。
    情急之下,他近乎粗暴地加大了對那三根金針的靈力灌注!《鎖魂九針》的圖譜在他腦中瘋狂閃現,意圖強行壓下她暴走的神魂,將那些剛剛破土而出的、致命的記憶再次狠狠摁回黑暗的囚籠!
    “呃啊——!”楚清歌發出一聲更加淒厲的慘叫,如同靈魂被撕裂。她眼中的清明和恨意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琉璃,瞬間被更深的混亂和痛苦取代。她猛地仰頭,身體劇烈地痙攣抽搐,仿佛在與一股無形的巨力搏鬥。一股肉眼可見的、帶著冰晶碎屑的慘白寒氣,驟然從她心口的位置爆發出來!
    “噗——”一口滾燙的心頭血毫無征兆地從她口中噴出,星星點點濺在雲黯的青衫和他蒼白的臉上,帶著灼人的溫度,瞬間又被那爆發的寒氣凍結成暗紅色的冰珠。
    這變故來得太快太猛烈!雲黯隻覺得一股沛然莫禦的寒流順著金針倒卷而回,狠狠撞入他的手臂經脈,冰冷刺骨,幾乎要將他的靈力也凍結!他悶哼一聲,強行穩住身形,不顧那侵入體內的寒氣帶來的劇痛和麻痹感,瘋狂催動靈力灌入金針,想要穩住局麵。
    然而,晚了!
    那口心頭血仿佛是一個信號,一個失控的閘門被徹底衝垮的信號!
    “哢…哢嚓……”
    極其細微卻又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凍結聲,從楚清歌體內響起。那股爆發的慘白寒氣如同擁有生命的寒潮,以她心口為中心,瞬間蔓延開來!所過之處,她裸露在錦被外的脖頸、手臂肌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白霜,皮膚下的血管呈現出詭異的青藍色,仿佛冰層下的凍傷脈絡。她身體劇烈的抽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底的、死寂般的僵硬。她圓睜的雙眼還殘留著方才的質問和痛苦,此刻卻已失去了所有神采,蒙上了一層灰敗的冰晶,直直地瞪著殿頂那些冰冷的星宿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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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從她小小的身體上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內殿。藥香被徹底驅散,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渣般的刺痛。寒玉床似乎與這股寒氣產生了共鳴,散發出更加幽冷的光澤。
    雲黯的手還按在她的肩膀上,指尖的金針冰冷刺骨。他整個人僵在原地,如同被那寒氣一同凍結。他低頭看著楚清歌那張迅速失去血色、覆蓋冰霜的臉,看著她失去焦距、蒙著冰晶的瞳孔,感受著那從她體內源源不斷散發出的、滅絕生機的恐怖寒氣……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又仿佛在瞬間崩塌。
    “清歌……?”他喃喃地喚了一聲,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帶著一種無法置信的顫抖。沒有回應。隻有那細微卻無處不在的、冰晶凝結的“簌簌”聲,如同死亡的倒計時。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爪,瞬間攫住了雲黯的心髒,狠狠地攥緊!那恐懼甚至超越了他自身封印爆發時的瀕死感,帶著一種足以將他靈魂都碾碎的絕望!他猛地俯下身,不顧那幾乎能凍傷元神的寒氣,顫抖的手指急切地搭上她的頸側。
    脈搏……微不可察!微弱得如同寒風中搖曳的殘燭!而且那搏動的感覺,冰冷、滯澀,每一次跳動都艱難無比,仿佛隨時會徹底停止!
    靈脈凍結!寒氣反噬,直侵心脈本源!《鎖魂九針》強行壓製神魂引發的惡果,比他預想中最壞的情況還要凶險百倍!
    “不……不會的……清歌!醒醒!看著我!”雲黯的聲音徹底變了調,嘶啞而破碎。他猛地拔掉那三根刺入她穴道的金針,不顧一切地將自己僅存的、帶著微弱暖意的靈力瘋狂地輸入她體內。
    然而,那點微薄的暖流,如同投入萬載寒淵的火星,瞬間就被那恐怖的冰寒吞噬殆盡,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反而他自己輸入的靈力,如同引火燒身,那股滅絕生機的寒氣順著靈力連接反噬而來,瞬間凍僵了他半條手臂!經脈如同被無數冰針刺穿,劇痛鑽心!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雲黯。
    他失敗了!徹底的失敗!不僅沒能封住她的記憶,反而親手將她推入了生死邊緣的絕境!
    他猛地將楚清歌冰冷僵硬的身體緊緊抱入懷中,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盡管這舉動在如此恐怖的寒氣麵前顯得如此徒勞可笑。她的身體冷得像一塊萬年玄冰,寒氣透過薄薄的衣衫,直透骨髓。他低頭,臉頰貼著她冰冷刺骨、覆蓋著白霜的額頭,試圖汲取到一絲她尚存的生命氣息,卻隻感受到一片死寂的冰冷。
    “清歌……別睡……別睡過去……”他語無倫次地在她耳邊低語,聲音哽咽,滾燙的液體無法控製地湧出眼眶,滴落在她冰冷的臉頰上,瞬間凝結成細小的冰珠滾落。他從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無能,痛恨這該死的封印,痛恨這十年如履薄冰的苟且偷生!連唯一想要保護的親人都護不住!
    就在這無邊的絕望和刺骨的冰寒中,雲黯混亂的識海深處,一點微弱卻無比清晰的信息,如同黑暗中的螢火,驟然閃現——那是他融合了部分白虎密匙後,密匙碎片中殘留的古老訊息之一,關於某種天地奇珍的記載。
    【赤炎果】:生於地火熔岩匯聚之絕地,千年孕育,形如赤玉,內蘊至陽精粹。可融玄冰,解奇寒,尤擅破除陰煞冰封之厄……
    赤炎果!能解此厄!
    這個信息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瞬間點燃了雲黯眼中瀕臨熄滅的火焰。朱雀密匙!那枚據說藏於火山熔岩深處、守護著赤炎果的第二塊密匙!它不僅僅是解開他自身封印的關鍵,更是此刻唯一能救楚清歌性命的希望!
    希望的火苗在絕望的冰原上艱難燃起,卻帶來了更加沉重的負擔。火山深處,熔岩絕地,莫說以他現在的狀態,便是全盛時期也九死一生。還有厲刑!他絕不會輕易放自己離開棲梧閣,更遑論離開宗門遠赴險地!
    必須去!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雲黯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如同淬火的寒冰,所有的痛苦、絕望、自責都被強行壓下,隻剩下孤注一擲的決絕。他小心翼翼地將楚清歌重新放回寒玉床上,用錦被將她裹緊,盡管這無法阻擋她體內源源不斷散發的寒氣。他站起身,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妹妹那張被冰霜覆蓋、毫無生氣的臉龐,仿佛要將她的樣子刻進靈魂深處。
    “等我回來,”他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那冰封的少女低語,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帶著鮮血和誓言的重量,“我一定會把赤炎果帶回來!清歌……堅持住!”
    說完,他猛地轉身,沒有絲毫猶豫,大步走向殿門。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挺得筆直,如同即將出鞘飲血的利刃,帶著斬斷一切後路的決然,一步踏入了棲梧閣外更加深沉、也潛藏著更多未知殺機的寒夜之中。殿內,隻剩下楚清歌身上不斷凝結的冰霜,發出細微而絕望的“簌簌”聲,以及那無聲蔓延、仿佛要凍結整個世界的死寂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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