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情報之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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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嵐宗追捕的噩夢仍烙在骨子裏,雲黯每一步踏在幽墟濕滑的石板路上,都像踩在刀鋒邊緣。這座盤踞在無盡山脈褶皺裏的混亂之城,白日裏也少有天光能真正刺透那層常年籠罩的、混雜著炊煙、爐灰與不明穢物氣息的汙濁空氣。街道兩側歪斜的棚屋如同潰爛的瘡疤,層層疊疊擠壓著本就狹窄的通道。汙水在溝渠裏緩慢蠕動,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腐物和劣質油脂的惡臭。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肮髒的棉絮。
他裹在一件半舊的灰色鬥篷裏,身形微微佝僂,極力收斂著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氣息,將自己徹底融入這片巨大陰影裏蠕動的塵埃之中。唯有那雙眼睛,在兜帽的陰影下,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掃過每一個角落。路邊攤販嘶啞的叫賣、角落裏隱秘的肢體交易、幾個眼神凶狠的漢子壓低嗓音的爭執碎片…所有聲音、所有畫麵,都被他貪婪地攫取、拆解、分析。
“夜梟”這個名字,像一滴墨汁滴入渾濁的水潭,漣漪正在這幽墟底層緩慢擴散。前夜“黑鼠”被掏空的老巢,成了此刻兩個倚在黴爛木門框上的漢子口中帶著敬畏的談資。
“…真他娘邪門兒!黑鼠那地兒,耗子洞都恨不得安上三道鎖,愣是叫人搬空了庫底兒!連根毛都沒剩下!”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灌了口渾濁的液體,咂著嘴,眼中殘留著驚悸。
旁邊那個瘦高個兒,眼珠子滴溜溜轉著,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神秘:“不止!聽說…就留了片染了墨的鳥毛,插在原本放錢匣子的地方!邪性不邪性?這‘夜梟’…怕不是個鬼吧?”
“鬼?”刀疤臉嗤笑一聲,噴出一口酒氣,“鬼可沒這麽利索的手腳!我看,是過江龍!指不定哪兒栽了跟頭的大人物,流落到咱們這陰溝裏來了。瞧著吧,黑蛟幫那群雜碎,這回怕是踢到鐵板了,臉都丟到姥姥家了!”
雲黯的腳步沒有一絲停頓,如同最不起眼的影子,從他們身後無聲滑過。那些議論灌入耳中,隻在他心底最深處激起一絲微瀾,隨即被更深的冰層覆蓋。名聲是雙刃劍,尤其在這幽墟。它或許能帶來一絲無形的威懾,讓“黑鼠”之流暫時退避,但更可能招來真正的豺狼,貪婪地嗅著“過江龍”可能帶來的血腥利益。他需要的是更快的速度,更強的力量,是解開那附骨之蛆般封印的鑰匙——九幽魂玉!這執念如同燒紅的鐵釺,日夜灼燙著他的神經。
穿過一片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繞過幾個眼神渾濁、蜷縮在角落裏的乞兒,雲黯的腳步最終停在一條比主街更加陰暗狹窄的岔巷入口。巷子深不見底,兩旁的牆壁高聳、濕滑,爬滿了滑膩的青苔,如同某種巨獸腸道內壁的褶皺。巷口堆積著腐爛的菜葉和不明汙物,濃烈的腐臭味幾乎凝成實質,頑固地鑽入鼻腔,試圖扼殺任何闖入者的呼吸。然而,在這令人作嘔的氣息深處,一縷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檀香,如同在腐肉堆裏頑強生長的一線幽蘭,頑強地透了出來,絲絲縷縷,指向巷子最幽暗的深處。
就是這裏了。錢眼通那隻老狐狸,搓著肥厚的手指,眼縫裏閃著精光,將這個名字和地點如同吐出一塊難啃的骨頭般丟給了他——“百曉生,老瞎棍一個,住‘蟲豸巷’最裏頭,聞著那股子死人香就是。”
雲黯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胃液,將鬥篷又裹緊了些,側身擠入那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巷。腳下黏膩濕滑,每一步都需萬分小心。牆壁上的濕冷透過單薄的衣衫,針一般刺入皮膚。巷子深處,那縷檀香漸漸壓過了腐臭,變得清晰起來,混合著一種陳年紙張、灰塵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金屬的氣息,構築成一個詭異的氣場。光線在這裏幾乎斷絕,隻有巷子盡頭,一點微弱昏黃的光暈,從一扇幾乎被厚厚汙垢覆蓋的、低矮破舊的木門縫隙裏頑強滲出,像一隻渾濁的眼睛,冷漠地窺視著闖入者。
他停在門前。門板腐朽不堪,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那昏黃的光暈和愈發清晰的檀香,正是從門縫裏頑強地透出。沒有門環,沒有標識,隻有一片死寂。雲黯抬起手,指節在粗糙冰冷的門板上輕輕叩擊了三下。
篤。篤。篤。
聲音在死寂的窄巷裏異常清晰,甚至帶起一點微弱的回音。
短暫的沉寂後,門內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像是紙張被翻動,又像是衣料摩擦。接著,一個蒼老、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朽木的聲音,毫無征兆地穿透門板,直接鑽入雲黯的耳中:
“門沒鎖,自己進來吧,影子裏的客人。”
雲黯心中微凜。對方點破了他潛行的狀態。他不再猶豫,手上微微用力,推開了那扇沉重腐朽的木門。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在狹小空間裏回蕩。門內景象瞬間湧入眼簾。
空間極其逼仄,與其說是居室,不如說是一個塞滿了雜物的洞穴。四壁被頂天立地的陳舊木架占據,架上塞滿了各種難以名狀的物什:泛黃卷邊的竹簡、線裝古籍、落滿灰塵的龜甲獸骨、奇形怪狀的礦石、幹枯的草藥、甚至還有幾件鏽跡斑斑、樣式古怪的金屬零件。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檀香,源頭是屋子中央一張破舊木桌上擺放的一隻小巧銅爐,爐中一點暗紅炭火,正嫋嫋升起青煙。這香氣霸道地覆蓋了所有其他味道,甚至壓過了門外透入的腐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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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後,一個枯瘦的身影隱在書架投下的巨大陰影裏。那是個老者,須發皆白,如同深冬的枯草,雜亂地糾結著。身上裹著一件洗得發白、辨不出原色的寬大布袍,更顯得其身形幹癟。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臉——溝壑縱橫,如同幹涸龜裂的河床,布滿了歲月的刻痕。而那雙眼睛,深深凹陷在眉骨之下,眼皮鬆弛地耷拉著,隻露出兩條深不見底的縫隙,裏麵空洞無物,沒有一絲光彩。
是個瞎子。
雲黯的目光銳利如針,瞬間掃過整個空間。除了堆積如山的雜物和那老瞎子,並無他人。那些架子後麵,黑暗濃稠得化不開,仿佛隱藏著無數窺伺的眼睛,但以他的感知,並未察覺到活物的氣息。隻有老者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沉暮、枯寂,如同古墓深處陪葬品的氣息。
“坐。”百曉生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他抬起枯枝般的手,隨意地指了指桌對麵一張同樣破舊、沾滿汙漬的矮凳。
雲黯沒有立刻動作,鬥篷下的身體依舊緊繃,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他無聲地挪動腳步,選擇了一個既能麵對百曉生,眼角餘光又能兼顧狹窄門扉的位置,才緩緩坐下。矮凳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影子裏的客人,”百曉生那雙盲眼似乎“望”了過來,空洞的視線落在雲黯身上,竟讓他皮膚下的封印隱隱傳來一絲細微的、帶著警惕的悸動,“帶著青嵐宗的風,裹著幽墟的泥…還有一股子,被強行鎖住的、不甘心的‘味道’。稀客啊。”
雲黯兜帽下的瞳孔驟然收縮!青嵐宗!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在他的神經上。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體內的靈力下意識地流轉,右手在寬大的鬥篷下已悄然握住了冰冷的柴刀刀柄。這老瞎子,開口第一句話就點破了他最深的根腳!他是如何知曉?陷阱?還是這幽墟之下,真有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殺意,冰冷而銳利,如同蟄伏的毒蛇,在雲黯眼底一閃而逝。這狹小的空間,似乎瞬間被無形的冰霜凍結。
然而,百曉生布滿皺紋的臉上,卻緩緩扯出一個近乎無聲的、模糊的笑意。那笑容裏沒有任何嘲弄或威脅,反而帶著一絲洞悉世事的疲憊和…了然?他枯瘦的手指在油膩的桌麵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出沉悶的“篤”聲。
“放輕鬆些,年輕人。”百曉生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仿佛能穿透那層冰冷的殺意,“老瞎子眼盲心瞎,不過是這幽墟裏一塊活得太久的爛木頭。沒人會對一塊爛木頭感興趣,也沒人指望從爛木頭這裏得到什麽驚天動地的寶貝。我聞到的‘味道’,是‘過去’在你身上留下的刻痕,很重,帶著血和鐵鏽的腥氣。至於青嵐宗…嗬,你身上那股子名門正派用靈泉洗出來的、深入骨髓的‘幹淨’味兒,在這滿是淤泥的幽墟裏,就像禿子頭上的虱子,藏不住的。”
他空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鬥篷的陰影,落在雲黯緊握刀柄的手上。“刀是好刀,飲過血,也救過命。但在這裏拔出來,除了濺老瞎子一身又髒又臭的血,弄髒了這些老夥計,”他枯指隨意地點了點周圍堆積如山的雜物,“又能如何呢?你走不出這條巷子,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雲黯的呼吸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對方的話語如同無形的絲線,精準地纏繞在他緊繃的神經上,既點破了他的戒備,又似乎…並無惡意?至少此刻沒有。那柴刀刀柄上的冰冷觸感,依舊緊貼著他的掌心,但那股驟然升騰的殺意,卻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緩緩泄去。他依舊保持著最高度的警惕,但緊繃的肩背線條,微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絲。鬥篷下,他緩緩鬆開了握刀的手。
“我要找一樣東西。”雲黯開口,聲音刻意壓得低沉沙啞,如同砂礫摩擦,“它對我至關重要。”
“哦?”百曉生那兩道灰白的眉毛微微動了動,像是枯枝被風吹拂,“這幽墟裏,至關重要的東西太多了。靈石、功法、美人、仇人的命…或者,是能救自己命的東西?”他最後一句尾音微微上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雲黯沉默著。昏暗的燈火在他兜帽下的陰影裏跳躍,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他沒有直接回答,但這份沉默本身,似乎就是一種答案。
百曉生等了片刻,沒有得到回應,也不以為意。他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縫裏滿是黑色汙垢的手,摸索著拿起桌上一個缺了口的粗陶茶杯,湊到嘴邊啜飲了一口。那茶水渾濁不堪,散發著一股劣質茶葉和不知名草根混合的苦澀氣味。
“看來是後者了。”百曉生放下茶杯,發出輕微的磕碰聲。“說吧,那東西叫什麽名兒?讓老瞎子聽聽,看我這塊爛木頭,還記不記得住。”
“九幽魂玉。”雲黯吐出這四個字,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如同冰珠墜地。
話音落下的瞬間,狹小的屋內,空氣仿佛凝固了那麽一刹那。隻有銅爐中檀香青煙筆直向上,毫無波瀾。百曉生那張布滿溝壑的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但雲黯敏銳地捕捉到,老者握著茶杯邊緣的枯指,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節泛出更深的青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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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幽…魂玉…”百曉生慢慢咀嚼著這四個字,沙啞的聲音在寂靜中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他那隻枯瘦的手緩緩放下茶杯,在油膩的桌麵上無意識地移動,最終停在了桌沿,指尖微微顫抖著,仿佛在觸摸一段冰冷而遙遠的記憶。
“嗬…嗬嗬…”一陣低沉、幹澀的笑聲從他那幹癟的胸腔裏擠出來,如同夜梟的悲鳴,聽得人頭皮發麻。“好大的口氣啊,年輕人。你可知,你要找的這東西,是什麽來頭?它不是什麽能延年益壽的仙草,也不是什麽助人突破的靈丹!那是從九幽深處、萬魂慟哭的絕地裏,曆經千年陰煞熬煉,才能僥幸凝結出那麽一小塊的…魂毒!是毒,亦是藥,更是…引子!”
他猛地抬起那張枯槁的臉,“望”向雲黯的方向,空洞的眼窩深處,仿佛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湧動,讓雲黯皮膚下的封印再次傳來一陣更強烈的悸動,如同被無形的針反複穿刺。雲黯藏在鬥篷下的手瞬間握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強行壓製住體內那股幾乎要破體而出的、充滿暴戾與毀滅氣息的陰冷能量。
“它能滋養神魂,更能撕裂魂魄!它能穩固封印,更能引爆禁製!你要它,”百曉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穿透力,“是嫌自己命太長,還是…你體內那東西,已經快關不住了?!”
最後一句,如同驚雷炸響在雲黯耳邊!
關不住了!
這三個字精準地刺中了他最深的恐懼和隱秘!青嵐宗十年雜役的隱忍,深夜藥田的刀鋒舔血,柴房裏經脈寸斷般的痛楚…一切掙紮,不就是為了鎮壓體內那該死的封印嗎?!這老瞎子…他究竟知道多少?他到底是誰?
巨大的驚駭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雲黯。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血液奔湧的聲音在耳中聒噪。冷汗,無聲無息地浸透了內衫的脊背,帶來一片刺骨的冰涼。他幾乎要控製不住體內那股因為劇烈情緒波動而再次躁動的陰冷力量,封印的紋路在皮膚下隱隱發燙,如同燒紅的烙鐵,黑霧在經脈深處翻騰咆哮,試圖衝破那無形的枷鎖。
殺了他!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心底瘋狂叫囂。隻有死人才能永遠閉嘴!
柴刀刀柄的冰冷觸感再次傳來,帶著一種嗜血的誘惑。
然而,就在這殺意即將噴薄而出的臨界點,雲黯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百曉生那隻枯瘦的手。那隻手正無意識地摩挲著粗陶茶杯的邊緣,動作緩慢而疲憊。指尖的顫抖並非因為恐懼,而更像是一種深沉的、源自骨髓的倦怠。那雙空洞的眼窩,此刻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閱盡滄桑的漠然。
一瞬間,雲黯沸騰的殺意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他猛地意識到:如果百曉生真想對他不利,根本無需點破。他大可以裝作不知,或者用假情報將自己引入絕境。點破,更像是一種…試探?一中展示其價值的方式?在這幽墟,情報就是力量,而展示力量的唯一目的,就是交換。
他強行壓下喉嚨口翻湧的血腥氣,將那股狂暴的封印之力死死按回深處,聲音因為極度的克製而顯得更加沙啞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艱難地磨出來:“你隻需告訴我,哪裏有,如何得。代價,你開。”
“代價?”百曉生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那模糊的笑意再次浮現,帶著一種洞悉的悲憫。“年輕人,能讓老瞎子開口的‘價碼’,不是誰都付得起的。靈石?俗物。法寶?累贅。人命?老瞎子半截身子入土,要那玩意兒何用?”
他那隻枯手緩緩抬起,越過嫋嫋的檀香煙氣,越過破舊的桌麵,朝著雲黯擱在桌沿的左手手腕,精準地探了過來!那動作看似緩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軌跡,仿佛早已預知了雲黯手腕的位置。
雲黯全身的神經再次繃緊,手腕如同被毒蛇盯上,肌肉瞬間賁起,下意識就要縮回。但就在那枯槁的手指即將觸碰到他皮膚的前一刹那,他硬生生止住了動作!不能退!這一退,不僅是示弱,更可能斷送掉獲取九幽魂玉信息的唯一希望!
冰冷的觸感,如同千年寒冰,瞬間貼上雲黯手腕的皮膚!那感覺並非僅僅是皮膚的冷,更像是一股陰寒的氣息,順著接觸點直接鑽了進來,直刺骨髓!百曉生枯瘦的指尖,粗糙如同砂礫,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觸感。
就在接觸的瞬間——
嗡!
雲黯手腕內側,那深藏在皮膚之下、隻有他自己能感應到的複雜封印紋路,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劇烈灼燙!仿佛被投入了滾油之中!一股狂暴、陰戾、充滿了無盡毀滅與怨恨氣息的黑霧,如同被徹底激怒的凶獸,在他經脈深處瘋狂咆哮、衝撞!劇痛如同萬根鋼針同時攢刺,瞬間席卷整條手臂,直衝大腦!
“唔!”雲黯悶哼一聲,鬥篷下的身體劇烈一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額角滲出,沿著冰冷的臉頰滑落。他死死咬住牙關,齒間甚至滲出了淡淡的鐵鏽味,才勉強將那聲痛吼壓回喉嚨深處。右手在鬥篷下,已經將柴刀刀柄攥得咯咯作響,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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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百曉生那隻枯手,在觸碰到雲黯手腕的刹那,也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燒般猛地一顫!他那張古井無波的枯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波動——灰白的眉毛緊緊擰起,深陷的眼窩周圍肌肉抽搐,幹裂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被巨大的震驚扼住了喉嚨。
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檀香爐裏,青煙依舊筆直。
百曉生的指尖死死抵在雲黯灼熱跳動的腕脈上,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蘇醒的蚯蚓般根根凸起、搏動。他那空洞的眼窩深處,仿佛有看不見的旋渦在瘋狂旋轉,枯槁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著,皺紋如同活物般扭曲、聚攏,顯露出一種極度的專注和…難以言喻的驚悸?仿佛他枯寂的手指觸碰到的,並非一個年輕修士的手腕,而是探入了一口沸騰著亙古凶戾的火山口!
“嗬…嗬…” 百曉生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抽氣聲,枯瘦的身體竟微微顫抖起來。那抵在雲黯腕上的手指,不再僅僅是冰冷,更傳遞出一種沉重如山的、帶著無盡歲月沉澱的腐朽與悲愴氣息,沉沉地壓向雲黯體內那狂暴的封印黑霧。
兩股力量在無聲交鋒!
雲黯承受著雙重的煎熬。體內封印被徹底激怒,黑霧翻江倒海,每一次衝撞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灼燒感順著手臂蔓延,仿佛要將他的骨頭都熔穿。而百曉生指尖傳來的那股沉重如山的腐朽氣息,則像冰冷的巨岩,死死壓製著黑霧的暴動,但這壓製本身,也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窒息感。
他的視野開始模糊,冷汗浸透了裏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血腥味在口中彌漫。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山火海中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百曉生枯槁的手指終於緩緩鬆開了力道,離開了雲黯滾燙的手腕。那股沉重如山的壓力驟然消失。
“噗——” 雲黯再也壓製不住,一口滾燙的逆血猛地湧上喉頭!他猛地側頭,強行將湧到嘴邊的腥甜咽了回去,但仍有幾縷暗紅的血絲無法控製地從緊抿的嘴角滲出,滴落在他灰色的鬥篷前襟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不祥的印記。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整個左臂如同被廢掉一般,劇痛和麻木交織,沉重地垂在身側,微微顫抖。
百曉生同樣不好受。他枯瘦的身軀向後微仰,靠在破舊的椅背上,胸口劇烈起伏,如同一個破舊的風箱。他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此刻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瞬間被抽幹了所有的生氣。空洞的眼窩下方,竟緩緩滲出了兩道極其細微的、暗紅色的血線,沿著深刻的法令紋蜿蜒而下,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詭異瘮人。他枯枝般的手指痙攣般地抓握著椅子的扶手,指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死寂再次籠罩狹小的陋室。隻有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銅爐中檀香燃燒發出的極其微弱的“劈啪”聲。
許久,百曉生才像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極其緩慢地抬起手,用肮髒的袖口,極其隨意地擦去了眼窩下的血痕。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沙啞、虛弱,如同砂礫在朽木上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
“原來…是‘它’…” 他空洞的“目光”再次投向雲黯的方向,那裏麵沒有了之前的審視,隻剩下一種近乎悲涼的複雜情緒,混雜著難以置信和深深的忌憚。“怪不得…怪不得你要找那九幽魂玉…鎖鏈快斷了,籠子裏的東西…要出來了…”
雲黯用盡全身力氣壓製著翻騰的氣血和手臂的劇痛,沒有開口,隻是透過兜帽的陰影,死死地盯著那張枯槁的臉。他體內的封印黑霧在百曉生手指離開後,似乎失去了外界的強力壓製,雖然依舊在經脈中狂躁地衝撞,但那股毀天滅地的爆發感卻暫時蟄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灼痛和一種令人心悸的虛弱感。他需要答案!必須!
百曉生喘息了幾聲,似乎恢複了一點力氣,那隻枯手重新摸索著,端起了桌上渾濁的茶水,手卻抖得厲害,茶水潑灑出來,在他破舊的袍子上留下深色的水漬。他毫不在意,湊到嘴邊,貪婪地喝了一大口,渾濁的液體順著幹裂的嘴角流下。
“九幽魂玉…”他放下茶杯,聲音依舊虛弱,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鬼哭淵,幽冥骨船…拍賣會…”
每一個詞,都像是一塊沉重的冰磚,砸在雲黯的心頭。
“那條船…咳咳…”百曉生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枯瘦的身體佝僂起來,“…在淵底深處的陰煞霧海裏漂…不定時出現…下一次靠岸…就在…七天後…子夜…”
鬼哭淵!幽冥骨船!拍賣會!七天後子夜!
信息如同驚雷,在雲黯腦海中炸開!鬼哭淵的凶名,在幽墟無人不知,那是連亡命徒都視為絕地的深淵!而幽冥骨船…更是隻存在於最荒誕、最恐怖傳說裏的東西!他強壓下心頭的震動,聲音嘶啞地追問:“如何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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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曉生喘勻了氣,枯指在油膩的桌麵上無意識地畫著圈:“…骨船…認‘牌子’…也認‘實力’…還有…足夠的‘船資’…”他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力氣,聲音更低了,“…牌子…是血煞宗特製的‘引魂牌’…或者…某些強大鬼修的信物…船資…至少…三塊上品靈石…或者…等價的…陰魂、生魂…或者…更珍貴的東西…”
血煞宗引魂牌?三塊上品靈石?生魂?雲黯的心沉了下去。前兩者都是他現在絕對拿不出的東西,後者更是邪魔手段,他雖在泥淖掙紮,卻仍有底線。
“沒有牌子,沒有靈石呢?”雲黯的聲音如同淬了冰。
百曉生那隻在桌麵上畫圈的枯指停頓了一下,緩緩抬起頭,那張慘白枯槁的臉再次“望”向雲黯,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形成一個極其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那就…看你的‘本事’夠不夠硬…夠不夠…快…”他沙啞的聲音裏,透出一股濃濃的、屬於幽墟底層的血腥味。“骨船的甲板…是用無數想偷渡者的骨頭…鋪成的…”
寒意,瞬間從雲黯的尾椎骨竄上頭頂!他明白了。沒有請柬,那就隻能當不速之客,用命去搏那一線登船的渺茫機會!而登船之後,在滿船邪魔之中搶奪魂玉…更是十死無生的絕路!
“拍賣會上…魂玉…能到手?”雲黯咬著牙,問出最後一個關鍵。若隻是登船而無玉,一切仍是空談。
百曉生沉默了片刻,那空洞的眼窩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某些景象。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
“難…難如登天…”他聲音飄忽,“盯上那東西的…不止你一個…船上的‘大人物’們…早就磨好了牙…等著分食…你…拿什麽去爭?”
拿什麽去爭?
這五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錘,重重砸在雲黯心頭。他有什麽?一身破爛的雜役修為?一把卷刃的柴刀?一個隨時可能反噬自身的恐怖封印?在這幽冥骨船之上,在那些動輒攫取生魂的“大人物”麵前,他渺小得如同塵埃!
絕望的冰冷,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難道所有的掙紮,所有的刀鋒舔血,最終都指向一條死路?
然而,就在這冰冷的絕望即將蔓延開來的瞬間,雲黯體內深處,那被百曉生刺激後依舊躁動不安的封印黑霧,似乎感受到了他意誌的動搖,猛地爆發出更強烈的陰戾與暴怒!那並非毀滅,更像是一種被螻蟻輕視的、源自亙古的狂怒!一股尖銳的刺痛直衝腦海,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意念——奪!搶!不擇手段!碾碎一切阻礙!
這股源自封印本身的凶戾意誌,如同一盆滾油,澆在了雲黯瀕臨熄滅的鬥誌之上!他猛地抬起頭,兜帽下的陰影中,那雙眼睛瞬間變得幽深無比,仿佛燃燒著來自九幽深處的冰冷火焰!恐懼被強行壓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近乎瘋狂的決絕!
他還有命!還有這把刀!還有體內這頭不知是福是禍的凶獸!這就是他的籌碼!去爭!去搶!哪怕隻有一線希望,哪怕要用屍骨鋪路!
“知道了。”雲黯的聲音恢複了冰冷和平靜,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他緩緩站起身,動作牽扯著左臂的劇痛,讓他身形微晃了一下,但他穩穩站住了。鬥篷上的血跡已經變成深褐色。
百曉生依舊靠在椅背上,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接觸從未發生。他空洞的眼窩“望”著雲黯起身的方向,那隻枯手無力地搭在扶手上。
“你的‘價碼’…”雲黯的聲音低沉,提醒著這場交易的核心。他付出了一切的代價,承受了封印的劇痛,換來了這通往絕地的情報。現在,該是對方索取代價的時候了。
百曉生似乎牽動了一下嘴角,那是一個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純粹的肌肉抽搐。
“你的‘秘密’…就是報酬…”他沙啞的聲音如同歎息,在檀香的煙氣裏飄散。“一個能引來‘它’附身的秘密…一個被青嵐宗追捕的秘密…一個…屬於‘雲家’的秘密…足夠了…足夠老瞎子…回味很久了…”
雲黯的身體驟然一僵!雲家!他竟連這個都…!
然而,百曉生沒有再說下去,隻是疲憊地揮了揮枯瘦的手,如同驅趕一隻微不足道的飛蟲。“走吧…影子裏的客人…趁天還沒亮…路還夠黑…”
雲黯深深地看了一眼陰影中那枯槁的身影,仿佛要將這陋室、這詭異的盲眼老者刻入腦海。他沒有再說一個字,猛地轉身,帶起一陣微弱的旋風。腐朽的木門被拉開,門外巷子裏的腐臭氣息再次湧入。
就在他一隻腳即將跨出門檻的刹那——
嗤啦!
桌上那盞搖曳昏黃的油燈,燈芯毫無征兆地猛地爆開一團刺眼的火星!劈啪作響!驟然的亮光瞬間撕裂了陋室的昏暗,將百曉生那張枯槁慘白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也將雲黯即將融入門外黑暗的身影,短暫地定格在門框之中。
就在這光影交錯的瞬間,一個極其輕微、如同夢囈般的聲音,從身後那枯槁身影的方向飄來,清晰地鑽入雲黯的耳中:
“雲家的孩子啊…前路…黑…小心…影子裏的影子…”
雲黯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如同沒有聽見。但他的脊背,在跨出門檻、徹底融入巷子深處濃稠黑暗的最後一刹,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砰。
沉重的木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那昏黃的燈火與濃鬱的檀香,也隔絕了那句含義不明的低語。
巷子裏,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間將他吞噬。冰冷、潮濕、帶著濃烈腐臭的空氣包裹上來,如同巨獸滑膩的舌頭舔過後頸,激起一片細密的戰栗。隻有身後那扇緊閉的木門縫隙裏,透出的那一線昏黃微光,如同黑暗中一隻渾濁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
雲黯裹緊了染血的鬥篷,沒有絲毫停留,身影如同真正的幽魂,迅速融入蟲豸巷更深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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