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字數:3709   加入書籤

A+A-


    平陽的晨霜凝在算學隊工坊的瓦當上,如一層細碎的銀鱗。劉妧踩著木梯下樓時,梯階咯吱聲驚飛了簷下的麻雀,撲棱棱的翅羽帶落幾片霜花,正掉在她懷中的直轅犁柄上。這具犁的櫟木紋理裏嵌著五年前的陳泥,暗褐色的泥塊中還能辨出幾粒崤山特有的紅砂岩——那是建元三年春耕時,前任主人在亂石灘上撞出的痕跡,犁鏵缺口結著鐵鏽,在晨曦裏泛著暗紅,像道未愈的舊傷。
    "公主且慢。"大司農公孫賀拄著棗木拐杖踉蹌而來,腰間青銅算籌袋與犁具上的"田"字銘文相撞,發出"嗒嗒"悶響,"自高皇帝複田製以來,關東十三郡的百姓就靠著直轅犁吃飯。如今鐵貴如金,十戶農家九戶賣了耕牛換犁,可市上能買到的,多是這般三年前的舊貨..."他用拐杖點了點犁轅,杖頭銅飾在霜地上劃出火星,"上個月河南郡報上來的文書,說有農戶為買犁典了祖墳旁的三畝薄田。"
    劉妧蹲下身,用竹算籌在結霜的青石板上勾畫弧線。陽光穿過她指間的竹籌,將改良後的犁轅投影投在地上,宛如一彎新月壓在殘霜上。"直轅犁如硬弓,"她指尖劃過弧線,算籌在石麵上留下白印,"看似強韌,實則傷牛傷農。去年在函穀關測過,掌犁人用直轅犁一日,右臂勞損相當於拉滿一石弓百次。"公孫賀望著她畫出的力學虛線,忽然想起太初曆修訂時,司馬遷與算學監爭論日軌弧度的場景——此刻青石板上的犁轅曲線,竟與天象圖上的黃道弧有著奇妙的重合。
    算學隊啟程時,張小七的樟木箱裏除了青銅犁模,還塞著幾卷帛書。他正用火漆封箱,忽然從箱底抖落出半片竹簡,上麵用古篆刻著"神農教田,以耒耜分疆"。"這是昨夜從太學書庫的朽木堆裏扒出來的,"少年臉頰泛紅,將竹簡小心翼翼塞進袖中,"那書庫西北角漏雨,好多簡牘都泡了水,我看這殘簡上的犁紋...倒像公主畫的曲轅。"巴圖聞言,將腰間的土壤張力測試儀摘下來掂量,銅製表盤上"分寸必較"四字被他摩挲得發亮,與袖口露出的匈奴狼首紋身相互映襯——那是他隨霍去病征匈奴時,用繳獲的狼頭旗邊角料繡的。
    未時三刻,關東郡的阡陌間飄著苜蓿香。鐵牛坊前的空地上,老犁匠趙大錘正用粗布擦拭直轅犁,犁頭掛著的九道紅繩在風裏輕晃。最顯眼的一道係著半截麥穗,麥芒已被摩挲得發蔫,繩結處還纏著根銀線——那是他大女兒出嫁時,用嫁妝裏的銀簪熔了打的繩扣。"神農氏嚐百草,製耒耜,"他聲音沙啞,像犁過幹土,"如今公主改犁轅,便是動了老祖宗的規矩。"說著,他從懷裏摸出個油布包,裏麵是半片青銅犁鏵,刃口缺了個豁口,"這是我爹用了四十年的犁頭,當年他在泗水畔犁地,就是用這犁頭翻出了塊玉璧,賣了換錢給我娶的親。"
    劉妧蹲在田埂上,算籌撥弄著草根下的土塊:"趙師傅可知道,這土塊在《考工記》裏叫"甽"?"她捏碎一塊土,指縫間漏出濕潤的黑土,"直轅犁下去,壓強太大,把"甽"都壓成了硬塊。上個月在陳留測過,用直轅犁的地塊,每畝要減產三鬥粟米。"虎娃在一旁捧著陶碗,碗裏是各鄉送來的土壤樣本,有沙土地、黏土地,還有帶著草根的腐殖土。少年袖口掉出半張羊皮紙,上麵用炭筆勾勒著犁柄草圖,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力臂減一寸,省勁三分"——那是他昨夜照著劉妧講的杠杆原理畫的,紙角還沾著燈油痕跡。
    趙大錘的目光掃過草圖,喉結滾動了下:"小崽子又瞎琢磨..." "這不是瞎琢磨。"劉妧拾起草圖,就著霜地補畫虛線,"犁柄角度從120度減到105度,掌犁人手腕的勞損能少三成。"她忽然伸手輕觸趙大錘的右肩,"師傅這肩,每逢陰雨就針紮似的疼,可是扛直轅犁落下的病根?"老犁匠猛地縮回肩膀,手無意識地揉著肩胛——那裏有塊銅錢大的硬繭,是四十年掌犁磨出來的,入秋就隱隱作痛。遠處鐵牛坊傳來鍛鐵聲,"咚—咚—"的節奏,竟與算學隊打節拍算籌的聲音合上了調。
    申時三刻,鐵牛坊東家錢貴搖著折扇來了。扇麵上"鐵牛耕春"四字是金粉寫的,卻被他額角的汗珠暈開,在扇骨處匯成條金線。"公主可知,"他靴底碾過虎娃的草圖,繡著纏枝蓮的鞋麵沾了泥,"我鐵牛坊的直轅犁,每道木紋都合著《周官》井田製,豈是說改就改的?"話音未落,劉妧袖中滑出片竹簡,上麵是司農府的查賬記錄:"去年河南地屯田,因缺鐵犁誤了農時,餓死的百姓填了三條溝。錢員外當時從隴西運來五千具舊犁,每具加價三成賣,可是記得?"錢貴的扇子"啪"地合上,扇骨上的"耕"字裂開道縫,露出夾層裏的契約——那是收購舊犁的文書,紙角還沾著沒擦淨的朱砂指印,指印旁歪歪扭扭寫著"賣犁換糧"四字。
    酉時初刻,犁具競賽在田間開始。趙大錘掌著直轅犁,三頭黃牛喘得嘴邊掛著白沫,每走三步就得停下刨地。犁過的地塊深淺不一,深的地方翻出黃土,淺的地方還露著草根,像老人臉上深淺不一的皺紋。巴圖操作的曲轅犁卻隻需兩牛,犁鏵翻出的土垡如算籌般整齊,在夕陽下閃著濕潤的光,土塊落地時發出"噗噗"聲,驚起幾隻藏在土裏的蟋蟀。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日耕二十畝!"張小七舉著測速儀跑過來,算籌在掌心撥得飛快,"牛吃的草料比直轅犁少三成,種子還能省兩鬥!"趙大錘蹲在壟間,用竹尺量犁溝深度,尺子劃過泥土時發出"沙沙"響。他忽然停在一處,尺子刻度指著三寸二分——曲轅犁的誤差竟不到半寸。老犁匠手指摩挲著泥土,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犁頭要順著土性走,土硬了就淺耕,土軟了就深耕。"可眼前這犁,竟比他還懂土性。
    亥時三刻,鐵牛坊的陶燈映著紅光。劉妧在沙盤上擺算籌,每根竹籌代表一座官營犁坊:"犁鏵用生鐵鑄,犁轅選桑木,耕深調節處刻上算學刻度..."她話音未落,巴圖將青銅犁模浸入銅液,液麵上浮著的磁石粉忽然聚成紋路,竟是"天工開物"四個古篆。"這磁石粉是從代郡鐵礦淘的,"少年眼裏映著銅液火光,"淬火時加了這個,犁鏵能耐磨三倍。"窗外突然傳來"哢嚓"聲,霍去病猛地轉身,隻見錢貴的密探正用鑿子撬模具,卻被模具裏彈出的鋼栓夾住了手——那是用李冰修都江堰的機關術改良的"犁天鎖",鋼栓上還刻著算學隊的密紋。
    子時初刻,傳信兵的馬蹄聲驚碎了霜地。劉妧就著火折子看密旨,竹簡上的朱砂印在夜裏泛著紅光。公孫賀從袖中摸出半卷殘頁,紙邊還沾著洛陽古墓的白膏泥:"公主請看,這是《神農犁經》佚文,"犁曲如弓,入土三分"..."殘頁上的甲骨文犁圖,曲轅弧度竟與劉妧畫的分毫不差。趙大錘湊過來看,手指蹭到簡牘上的黴斑,忽然想起年輕時在殷墟挖到的甲骨,上麵的紋路和這犁圖一樣,都透著股說不出的順溜。
    卯時三刻,第一台曲轅犁下線。趙大錘接過犁具,手掌剛貼上犁柄凹槽,就驚得後退半步——那凹槽寬窄正好卡住他的虎口,連常年握犁磨出的繭子都貼合得嚴絲合縫。"這握槽..." "是按關東農夫的手掌算的,寬三寸,深半寸。"劉妧遞過根算籌,"握久了血脈通暢,不會發麻。"老犁匠忽然解下腰間火鐮,那是他父親的遺物,鐮身刻著"九土"二字。他鄭重地將火鐮掛在犁轅上,火鐮碰撞犁具,發出清越的響聲,驚飛了簷下的燕子。
    晨霧裏,虎娃扛著新犁走在田埂上。朝陽照在犁具的青銅牌上,"耕者維新"四個篆字閃著光。遠處鐵牛坊傳來鍛鐵聲,錢貴的徒弟們正熔鑄舊犁,鐵水倒入模具時"滋滋"作響,與算學隊的算籌聲混在一起,像首新的農耕曲。趙大錘彎腰捧起新耕的泥土,指尖觸到土塊裏的算學刻度——那是鑄犁時嵌進去的銅條,標著深淺寸數。泥土裏還帶著昨夜的霜氣,卻已有了回暖的潮氣,仿佛能聽見種子在土裏發芽的聲響。
    "公主,"霍去病指著遠處的糧囤,護腕上的犁形鐵扣閃著光,"錢貴私庫的十萬舊犁,熔了二十萬斤鐵水。"劉妧摸出算籌令箭,竹籌上還沾著晨露:"用這些鐵水鑄一萬件曲轅犁,再給每個犁坊配十套測土儀。"她望向東方,晨曦正染紅天際,田間已有農夫扛著新犁走來,犁具在晨霧中劃出銀色的弧線,驚起的露珠落在青苗上,像撒了把碎鑽。鐵牛坊的廢墟上,新豎起的木牌在風裏晃悠,牌上用算學刻度畫著曲轅犁,旁邊八個大字被晨霜凝得發亮:"以算量土,以犁定天"。
    喜歡漢宮嬌華:帝女傳奇請大家收藏:()漢宮嬌華:帝女傳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