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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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央宮前殿的銅漏滴答至丙夜,劉妧捏著算緡令竹簡的指尖泛白。案頭堆著各郡國送來的商稅簿冊,墨字在牛油燈光下洇成模糊的黑團——右扶風報稱"商賈無盈資",而她上月在陳倉道親眼見過載滿蜀錦的車隊,車轍壓碎的五銖錢上還沾著新鏽。
    "阿姊看這些賬冊,可比看《列女傳》費眼。"劉徹擲下青銅算籌,十二枚算籌在漆案上擺出歪扭的北鬥形,"太初曆改了,算緡令卻行得磕磕絆絆。桑弘羊說,關中豪商藏錢於地窖,比匈奴藏兵於漠北還隱秘。"
    劉妧撥正一枚滑落的算籌:"去年漠北之戰,陛下賜霍去病黃金二十萬斤,如今少府金庫裏的方孔錢,連馬蹄金的零頭都湊不出。前日路過東市,見賣炊餅的王婆用榆莢錢繳稅,那錢薄得能透光。"她抽出一卷帛書,上麵用朱筆圈著《管子·輕重甲》片段,"管子說"重關市之賦,則萬民不安其居",可如今是豪商不安其居,盡把擔子壓在小商身上。"
    劉徹突然起身,袍角帶翻了燭台。銅燈砸在地上,火焰卻被他用袖口按滅:"朕前日夢到衛將軍衛青)在漠北飲馬,馬槽裏盛的不是水,是商人藏起來的銅錢。明日你隨陳鹹去西市,就用這雙眼睛,替朕看看算緡令是被蛀蟲咬爛了,還是壓根沒縫進豪商的骨頭裏。"
    龍首渠的渠水剛漫過新翻的麥田,劉妧的軺車已碾過章城門的石板路。車簾掀開三寸,她看見道旁賣漿的老漢正用破瓢刮著陶甕底——那是昨夜凍住的殘漿,算緡令施行後,連賣漿者都要申報家資,老漢的羊皮賬本早被市吏撕得隻剩三頁。
    "公主,西市卯時開市。"駕車的羽林衛阿瞞輕叩車欄,他腰間掛著的不是佩刀,而是串著十二枚算緡錢的革帶,每枚錢上都刻著"匿稅者沒入"的篆文。車駕拐進延壽裏時,忽有個梳著總角的孩童追上來,舉著塊烤餅喊"貴人賞錢",餅皮裂口裏漏出的不是麥麩,而是摻了苜蓿的粗糲草屑。
    西市署的朱漆門扉半開,市令陳鹹正蹲在門檻上補鞋。這位年逾六旬的老吏穿著洗褪了色的皂衣,第二顆銅扣早不知去向,露出裏麵打著補丁的中衣,衣領上別著枚骨質算籌,那是景帝朝頒發的"治稅有功"信物。
    "公主請看。"陳鹹領著劉妧走進署內,三十六隻青銅錢罐在廊下排成兩列,罐口結著薄霜,唯有第五隻罐口沾著新鮮銅鏽,"這是賣草鞋的王二今早繳的稅,他說昨夜編鞋到子時,湊足了三十枚五銖錢。"他掀起罐底,露出墊著的草紙,上麵用炭筆寫著"小商四十三戶,申報資產皆不足萬錢"。
    劉妧用指尖抹開罐口的霜,涼意直透掌心:"那錢萬貫的稅罐呢?"
    "在這兒。"陳鹹推開西廂房,一隻鎏金繪彩的錢罐孤零零立在角落,罐身刻著"通商惠工"四字,卻落滿灰塵。劉妧掂了掂,罐子裏隻有五枚銅錢,碰撞時發出空洞的回響,罐底刻著極小的"無市籍"三字,卻被人用朱砂塗改成"良民"。
    窗外突然傳來爭吵聲。劉妧掀起竹簾,見個跛足老漢被市吏推搡著,懷裏的草鞋撒了一地:"俺繳的是足秤五銖!你們用八銖的砝碼算稅,這是明搶!"陳鹹的臉色頓時灰敗,他從袖中摸出個鹿皮袋,倒出幾枚砝碼,其中一枚底部刻著"市平一兩",放在掌心卻輕得像枚榆莢錢。
    "這是...錢萬貫送的"節禮"。"老吏的聲音發抖,"他說用這砝碼核稅,十錢能當百錢。去年冬天,他給每個市吏送了件狐裘,俺穿著那皮襖回家,夜裏夢見自家老屋著了火,滿屋子都是銅錢燒化的味道..."
    劉妧接過砝碼,在陽光下細看。砝碼邊緣有極細的紋路,像是用針尖刻的算籌符號。阿瞞突然湊過來,他耳中塞著用羊骨雕的"聽聲器",能捕捉到細微的金屬異響:"公主,這紋路和灞橋貨棧的封泥印一樣,都是錢家的暗記。"
    正說著,市署外傳來喧鬧。賣草鞋的王二背著算盤闖進來,草鞋上沾著晨霜,每走一步就在青磚上留下個白印:"俺要告狀!錢萬貫的商船從南海回來,船上裝的不是珍珠,是給匈奴的鐵器!"他掀開算盤底蓋,掉出幾片染著鐵鏽的蜀錦碎片,"昨兒俺給太學送草履,看見錢家的駝隊往城北走,駱駝蹄子上沾的不是長安土,是朔方的黃沙!"
    劉妧蹲下身,拾起一片蜀錦。錦麵上織著茱萸紋,卻在花紋間隙藏著細如發絲的算籌圖——那是《九章算術》裏的體積計算公式,用來計算鐵器重量再合適不過。陳鹹忽然一拍腦門:"難怪!錢萬貫去年捐了三百匹錦緞給少府,說是"助朝廷製冬衣",如今看來,怕是用官錦換了匈奴的戰馬!"
    未時三刻,西市的鎏金幌子在寒風中劈啪作響。錢萬貫的商行門口停著兩輛輜車,車簾緊閉,卻有駱駝的嘶鳴聲從裏麵傳出。劉妧帶著阿瞞徑直闖入,正見錢萬貫用波斯藏紅花洗手,銅盆裏的水染得通紅,像極了算緡令上的朱砂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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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老板好雅興。"劉妧盯著他肥碩的手指,那手上戴著的翡翠扳指,正是去年從大月氏使者那裏流失的貢品,"聽說你新得了批"南海珍珠",能否讓本宮過過眼?"
    錢萬貫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袖口滑落出一枚金餅,餅麵上的狼首紋讓阿瞞立刻按住刀柄——這與去年北軍在居延海繳獲的匈奴金餅一模一樣。劉妧踱步到牆前,取下一幅《商隊行旅圖》,畫軸裏掉出幾卷竹簡,展開後竟是用隱形墨水寫的賬本,在陽光下顯出"鐵器五千斤駝隊三十峰"的字樣,最末一行寫著"單於親啟",落款是"錢氏寶號"。
    "原來錢老板不光會算錢,還會算日子。"劉妧用算籌挑起賬本,"算著匈奴單於缺鐵器,算著市吏貪財,算著小商人好欺負。可你算漏了一樣——"她指向窗外,王二正領著幾個小商人抬著石秤進來,"《九章算術》裏說,"以繩量木,長短必較",你用八銖的砝碼騙稅,卻騙不了這杆公平秤。"
    酉時,市署的青銅算盤響個不停。劉妧親自用權衡稱量錢萬貫的資產,每稱完一筆,就用朱砂在竹簡上畫個"正"字。當稱到第兩千三百枚五銖錢時,陳鹹忽然驚呼:這些錢都是私鑄的"減重錢",比官爐五銖輕三銖,邊緣卻銼得光滑,顯然是為了蒙混繳稅。
    "公主,快看這個!"阿瞞從錢萬貫的密室裏搬出個鐵箱,箱中裝滿偽造的算緡令文書,每一張都蓋著偷刻的市署大印。最底下壓著本皮質賬本,扉頁寫著"月進",裏麵記著給十五名市吏的賄金,最小的一筆是"市丞張三,冬月炭敬五十錢",最大的一筆赫然是"郎中令王四,鐵器百斤"。
    亥時,劉妧站在市署門口,看著小商人們排隊用公平秤核稅。王二的草鞋終於補好了,他把三十枚足秤五銖錢放進錢罐,罐口的霜花落在錢麵上,像撒了層細鹽。陳鹹站在一旁,手裏攥著新刻的算學稅牌,牌麵不再刻"商稅之弊",而是鑿了"平準"二字,筆畫裏嵌著剛磨的朱砂。
    "明日起,西市每筆交易都要登記在簡,"劉妧將算緡令竹簡遞給陳鹹,"用桑弘羊大人的"均輸法"核稅,豪商按資產抽六厘,小商抽一厘。錢萬貫的商船充作官營,就用他的船頭掛算緡錢串,讓過往商隊都看看,偷稅的人,連船帆都會被算籌紮破。"
    陳鹹望著遠處的未央宮,宮闕在夜色中影影綽綽,像幅未幹的水墨畫。他摸出那枚骨質算籌,在掌心摩挲良久:"老臣記得,文皇帝時開"市井之市",那時的商稅,不過是"什一而稅"。如今算緡令雖嚴,卻讓小商人能喘口氣...公主,這算籌上的朱砂,比當年的骨質可沉多了。"
    劉妧抬頭望向星空,銀河橫貫天際,像極了算緡令上那道筆直的朱線。她想起劉徹說的"用眼睛看稅",此刻眼中所見,不是豪商的金珠玉帛,而是王二補鞋時穿針的線頭,是陳鹹賬本上的蟲蛀痕跡,是西市晨霜裏凝結的每一枚五銖錢。
    東方既白時,市署的銅漏終於滴完最後一滴水。劉妧解下腰間的算緡錢袋,將裏麵的十二枚銅錢倒入王二的錢罐——那是她昨日買烤餅剩下的錢,每一枚都刻著"元狩四年"的年號,在晨光中閃著溫潤的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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