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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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封六年孟夏,長安的晨霧裹著新麥香漫過宣平門時,王三已在東市支起酒攤。鬆木案板上擺著五隻粗陶碗,碗沿沾著隔夜的酒漬。他掀開草編酒簾,露出背後五口青銅酒甕,甕身上新刻的算籌紋路在霧中若隱若現:"列位街坊瞧仔細嘍!這是少府新頒的"均輸式"官釀酒,每甕用粟米三鬥、曲藥半斤,按《九章算術》的盈不足術配比,童叟無欺!"
隔壁肉鋪的張屠戶拎著銅勺過來,勺柄還滴著羊油:"王老三,你這青旗白紋的酒,真比醉仙居的"狀元紅"便宜?"王三用袖口擦了擦酒甕,露出底部的火漆印:"昨兒個酒署的小吏剛來過,每鬥酒官定十六錢,哪像錢醉翁那廝,摻水還賣二十錢。"說話間,霧中傳來哭號——西巷李嫂子披頭散發撞翻菜擔,懷裏的空酒壇滾出老遠,壇沿殘留的暗紅液體在青石板上洇出紫斑。
朱輪華轂的軿車停在街角,車簾微動,露出劉妧手中的算籌筒。筒身刻著太初曆的節氣刻度,拇指摩挲處已包漿發亮。"公主,這是今晨各亭送來的中毒名錄。"趙禹趨步近前,官服前襟的嘔吐物已幹結,腰間"酒榷官"的銅牌蹭著車轅,發出細碎的金鐵之音,"槐裏縣的宴席上,有人喝了醉仙居的酒,當場眼口鼻流血——縣丞說,那酒甜得發苦,像泡過銅錢。"
車駕轉入少府酒署時,三十六壇私釀正被卸下車。搬運的兵士皆用布巾捂住口鼻,壇口"私釀"的黃紙被晨露洇透,底下隱約可見熒光綠的斑痕。劉妧踩著絲履跨過門檻,見署內官吏圍在陶案前,案上擺著七隻剖開的死鼠,鼠腹青紫——正是用《神農本草經》"以鼠試毒"之法查驗的結果。趙禹撩起內襯,露出上麵用墨線繪的算籌圖:"這些酒的封泥,經都水監比對,用的是龍首渠堵渠的石灰土,摻了三成細沙。"
"阿姊!快看這個!"張小七抱著蒸餾器闖進來,少年人額角沾著算學館的槐樹葉,"昨兒在館裏按《汜勝之書》釀試釀酒,發現醉仙居的曲藥裏摻了蓼草灰和皂角末!"他抖開算籌袋,倒出半塊碎曲,裏麵果然混著暗紅粉末,"這樣釀出來的酒,頭三日香得勾魂,過旬日就燒心蝕喉。"
未時三刻,醉仙居的酒旗如同一團血漬,懸在烈日下。錢醉翁拄著鑲玉酒瓢站在門前,五十名酒保的紅衣上繡著變形的"酒"字,仔細看竟是匈奴狼首的變體。"孝文皇帝時,我家老爺子就在這東市開坊!"他衝劉妧的車駕甩瓢,濺出的酒液在地上"滋滋"冒煙,"現如今算學隊說我酒裏有毒,有本事叫太史令拿渾天儀測測?"
劉妧下車時,算籌筒在袖中輕響,露出"桑弘羊製"的刻痕。她接過趙禹遞來的羊皮紙,上麵用朱砂圈著中毒者的症候:"《黃帝內經》雲,"諸痛癢瘡,皆屬於心",此乃木毒攻心之象。"說罷取出青銅滴漏,將醉仙居的酒與官釀酒分別滴在藺草紙上——前者暈出暗黃圈,邊緣泛青;後者凝作圓點,晶瑩如露。
酒窖裏潮氣熏人,劉妧按住犀角香牌,鞋底碾過發黴的粟米,發出"簌簌"聲。牆角堆著嶺南運來的豆餅,蟲蛀處可見藍綠黴斑,混著一股酸腐味。"去年大司農明詔,黴變穀物需暴曬七日方可入倉,"她用算籌挑起一塊豆餅,碎屑落在青石板上,引來幾隻螞蟻,瞬間翻肚皮而死,"錢翁可知,按《田律》,此等糧食當焚於野,敢交易者笞五十?"
錢醉翁的山羊胡抖得像漏風的酒瓢,忽聞身後"咣當"一聲——霍去病踢翻暗格,露出二十餘壇繪著狼首的酒壇。壇口封泥雖被刮去字跡,邊緣卻留著匈奴文刻痕。"都尉且看這封口。"劉妧展開從壇底揭下的帛書,上麵用粟特文寫著"月氏商隊收,三壇換良馬一匹",落款處蓋著模糊的狼首印。
申時初刻,王三背著空酒壇衝進酒署,肩頭"保真酒漿"的布旗被酒液蝕出蜂窩狀的窟窿。"小人照少府給的《酒曲法式》釀的酒,"他掀開壇蓋,米香混著麥仁的清甜撲麵而來,"每鬥米用曲二兩,浸曲時要朝東拜三拜,釀足七七四十九日...您聞聞,這才是正經糧食酒!"他掏出火鐮,滴酒於銅盞,藍焰騰起時竟無半點青煙。
"這是摻了硝石和石膽。"杜翁拄著棗木拐杖立在門邊,老人腰間的牛皮酒囊上,繡著已失傳的"酒星圖",二十八宿按釀酒時令排列,"老朽祖父在河間王府當差時,釀的"河間春"要埋在梨花樹下三年,哪像現在...錢醉翁那老狗,為了出酒快,竟往曲裏摻燒堿!"
酉時三刻,少府酒坊的煙囪冒出青煙。劉妧親自將按節氣收割的粟米倒入蒸桶,張小七握著銅勺調節火候,眼睛緊盯著日晷——申時初刻下曲,酉時初刻開蒸,晷針的影子分毫不差。錢醉翁的"狀元紅"與官釀酒同時蒸餾,冷凝管下的陶碗裏,前者渾濁如泥漿,浮著油花;後者清冽似冬雪,泛著穀物的金黃。
"來,嚐嚐。"杜翁推過兩碗酒,王三湊過去,官釀酒裏有《詩經》"為此春酒,以介眉壽"的醇厚,而私釀酒則混著刺鼻的酸味,像極了他去年在玉門關外喝過的胡人馬奶酒。錢醉翁忽然癱坐地上,腰間掉出本羊皮小冊,封皮內側用朱砂寫著"右賢王親啟",內頁記著"每歲秋日,以毒酒換胡騎,可省糧十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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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酒坊的牛油燈將眾人影子投在牆上,宛如一幅《釀酒圖》壁畫。劉妧用算籌在竹簡上列出公式:"甲醇沸點六十四又七分之三度,乙醇七十八又三分之二度,分餾之時,需守至酉時三刻,待水溫升至二十一度..."杜翁忽然從懷裏掏出泛黃的絹書,正是失傳的《杜康酒經》,扉頁繪著蒸酒圖,與眼前的青銅蒸餾器一模一樣,連冷凝管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子時,趙禹捧著密旨進來,黃絹上的朱批"酒榷官營,敢私釀者沒其家資"旁,蓋著"天祿永終"的禦璽。隨旨附來的軍報裏,用朱砂圈著去年秋的記錄:"酒泉都尉報,有商隊以酒換馬,每壇易匈奴細作一名。"趙禹翻開另一份竹簡,聲音發顫:"這是中毒而亡的戍卒名錄,其中有個叫李順的,正是錢醉翁酒坊的前釀工..."
卯時,第一滴官釀酒落入陶碗,在晨光中如琥珀般透亮。劉妧將刻有"甲醇零"的青銅牌嵌入蒸餾器,牌麵紋路與杜翁家傳酒經的暗紋嚴絲合縫。錢醉翁被押解著經過酒壇,看見自己用來裝神弄鬼的"酒神咒"黃紙,正被舂成紙漿,拌入新製的酒曲——少府考工室早已驗明,那紙上的朱砂不過是黃土摻了雞冠血。
晨霧漸散時,張小七在酒署門前支起木案,教小商販辨認官釀酒的防偽紋:"看見沒?這算籌擺成的"酒"字,迎著火把看,能透出"天祿"二字的暗紋。"王三摸著新領的官釀執照,發現上麵的"少府酒榷"印鑒,竟與自家祖傳酒壇底部的刻痕一模一樣——那是曾祖父在文帝時當釀工的記號。遠處傳來更夫打更聲,混著算學隊少年的歌聲:"算學曲,釀清泉,一鬥粟米釀真仙;甲醇毒,石灰奸,算籌一劃現青天..."
杜翁舀起一勺官釀酒,酒液流過竹勺時發出細碎的"叮咚"聲,如同未央宮前殿的銅漏。他忽然想起祖父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指甲掐進他掌心:"記住,糧為酒骨,水為酒血,曲為酒魂。如今的人啊...唉。"此刻,張小七正用算籌計算下一批酒的曲糧比例,王三在旁幫忙撥弄,竹籌相擊的"劈啪"聲,比酒保們的"酒神頌"更讓人踏實。
東市的胡商們圍攏過來,粟特商人穆罕默德撚著胡須,用生硬的漢話問:"這酒...有波斯銀幣的純度?"王三哈哈大笑,指了指酒甕上的算籌紋:"比銀幣準當!每粒粟米都是太液池的水淘過,每勺曲藥都是按日影算出來的!"說著舀了一碗酒,碗底映出他眼角的笑紋,"您嚐嚐,這才是大漢的酒!"
長安城的晨鍾響起時,劉妧的車駕已行至橫門。車窗外,滿載官釀酒的牛車正駛出城門,車輪在石板路上碾出算籌形狀的車轍——那是少府考工室新製的"均輸輪",每道紋路都按著勾股定理設計。遠處的霸水河畔,漕船揚起青幟,上書"官釀保真"四個大字,順流而下,將這澄清的酒液送往河西、送往嶺南,送往帝國的每一個亭障烽燧。
街角的酒肆裏,老卒陳三捧著一碗官釀酒,手背上的箭疤在陽光下泛紅。他仰頭飲盡,忽然拍著桌子大喊:"這味!跟俺當年在漠北喝的軍酒一個樣!那時節...哎,那時節的酒,可沒這麽多彎彎繞繞!"周圍酒客哄笑起來,有人敲著酒碗應和:"如今有算學隊盯著,咱們隻管喝個踏實!"
錢醉翁縮在囚車裏,透過木欄望著漸遠的酒署,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還是個挑著酒擔走街串巷的少年。那時他釀的酒雖不名貴,卻總被鄰裏誇"有糧食的厚道"。直到那年遭了災,官府催繳酒稅,他不得已摻了點生水,竟發現這樣的酒賣得更快...此刻,囚車碾過青石板,他聽見自己的牙床在打顫,混著遠處傳來的《酒榷歌》,像一曲送葬的挽歌。
晨霧散盡,陽光鋪滿長安的街巷。王三的酒攤前又聚了些主顧,有個書生模樣的人指著酒甕上的算籌紋問:"這紋路,可是《九章算術》裏的衰分術?"王三撓了撓頭:"俺不懂那些學問,隻知道按這紋路釀的酒,喝了不鬧心。"書生笑著點頭,掏出竹簡記下:"太初六年夏,少府行酒榷之法,以算學正酒品,民始得飲真酒。"
杜翁站在酒署門口,望著張小七教酒工們調試冷凝管,忽然老淚縱橫。他從懷裏掏出半塊碎曲,那是方才在錢醉翁酒窖裏撿到的——曲上刻著模糊的"酒星"二字,與他家傳的酒經扉頁暗紋相契。"原來...老祖宗的法子,都藏在算籌裏了。"他喃喃自語,用袖口擦了擦眼,轉身走進酒坊,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根古老的酒籌,丈量著大漢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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