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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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儲動議塵埃落定的第三日,劉妧在樂府署見到李延年時,這位宮廷樂官正跪坐在斑駁的編鍾架下,脖頸間掛著十二律呂的竹製律管,像一串風幹的竹哨。他左手持青銅律管貼近甬鍾,右耳幾乎貼在泛著銅綠的鍾體上,鼻尖沾著陳年的漆屑。
    深灰樂官袍已洗得發灰,袖口磨出毛邊,露出裏麵暗繡的蟬紋——那是他早年在沛縣城頭賣藝時,一位老繡娘送的「清音辟邪」紋樣。
    "公主可知,太樂令丞昨夜焚毀了三箱秦歌?"李延年抬頭時,後頸的白發隨動作晃了晃,聲音裏混著編鍾餘韻的震顫。他用律管指了指東牆角的灰燼堆,餘煙中飄著焦糊的竹簡味與一絲若有若無的蘭草香——那是民間歌者常用的薰香,"說是"鄭衛之音亂雅樂",可我聞見裏頭有《擊壤歌》的殘片。"他蹲下身,用律管撥弄灰燼,露出半片燒蜷的木簡,上麵"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的刻痕被火灼得凸起,像極了田間幹裂的土塊,"這是堯帝時的古歌,比孔子刪詩還早千年,就這麽燒了..."
    "雅樂該活在民心,而非活在縑帛。"劉妧蹲下身,從袖中取出一卷用布帛包裹的《算學民風采集方案》,布帛邊緣繡著樸素的麥穗紋樣。她展開方案,露出夾在裏頭的一片泛黃桑葉,葉麵上用炭筆寫著幾句模糊的《采桑曲》——那是去年在陳留郡,一位采桑女用枯枝劃在她掌心的歌謠,"我想廢了采詩官的舊製,改用算學之法。"她指了指廊下整隊的算學隊員,二十個年輕人皆穿短褐,腰間掛著青銅錄音筒,筒口蒙著臨淄出產的細絹,"太學工學館仿了西域胡笳的筒狀共鳴腔,樂工演奏時,細絹隨聲音震動,能把調子收進筒裏,帶回樂府後,樂工再依著震動痕跡複原曲譜。"
    未時初刻,樂府署的"雅樂坊"前,太樂令丞公孫英帶著二十名樂工攔路。公孫英的梁冠歪斜,玉衡墜子在晨光中晃出細碎光斑,手中的竽笙纏著褪色的紅絲絛——那是先帝祭天時用過的禮器,笙鬥處還沾著去年宗廟祭祀的酒漬。他身後的樂工們抱著琴瑟,琴弦上結著蛛網,琴身蒙的蜀錦已褪成淺粉,露出底下的裂紋,"公主可知,孔子刪詩存三百,皆"思無邪"之音?收錄那些"貧賤者之語",是要讓我大漢禮樂墜於塵土!"他跺了跺腳,驚起幾隻在梁柱間築巢的燕子。
    "香火該燃百姓願,而非燃腐儒臆。"劉妧踩著散落的秦歌殘片走近,鞋底碾過一片燒糊的《蒿裏》簡牘,簡牘邊緣還粘著半片幹枯的艾草。遠處忽然傳來孩童的童謠:"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調子裏帶著關中特有的蒼涼,尾音拖得老長,像被風吹散的炊煙。她腰間的錄音筒輕輕震動,筒口細絹如蝶翼顫動。衛子夫忽然從樂工身後轉出,她的素紗襌衣下擺沾著露水,顯然是從後園抄近路趕來,鬢間銀簪墜著一顆東珠,是武帝即位前送的生辰禮,"哀家做平陽府歌女時,每日織錦到子時,聽隔壁織婦唱"桃之夭夭",那聲音裏的喜氣,能讓梭子跑得更快。太樂署的《關雎》雖美,卻像供在案頭的插花,看久了會蔫。"
    申時三刻,演武場上的桐木案幾已擺好。劉妧示意李延年與公孫英各自奏樂。李延年擼起衣袖,露出小臂上的劍傷——那是元朔五年隨衛青出征時,被匈奴彎刀所劃,疤痕如蜈蚣般盤曲在蒼白的皮膚上。他抄起陶缶,重重擊出《無衣》的節拍,"與子同澤!與子偕作!"的歌聲震得演武場的沙土微微發顫,編鍾應和著發出"當啷"巨響,驚起簷下群鴿,撲棱棱掠過眾人頭頂。公孫英則領著樂工吹奏《鹿鳴》,笙簫聲細如遊絲,在秦歌的聲浪裏幾近湮滅,一名樂工吹得麵色通紅,竟險些暈過去。
    "聽清了麽?"劉妧用算籌敲擊案幾,算籌是湘竹所製,刻著"均輸"二字,"《無衣》是征音,如刀槍出鞘;《鹿鳴》是羽音,似弱柳扶風。若遇戰事,你讓將士們聽《鹿鳴》出征?"話音未落,公孫英的弟子王樂工突然踉蹌著撞向錄音筒,懷中掉出一張絹紙。盲眼少年阿瞞的導盲犬"追風"立刻撲上去,爪子按住絹紙,喉嚨裏發出低吼。霍去病上前撿起絹紙,墨香中混著濃烈的龍腦香,"鉤弋宮的香粉味,果然好香的"祥瑞"。"他冷笑一聲,抖開絹紙,上麵寫著"祥瑞降兮國泰安,女君攝政兮民不安"。
    公孫英的《樂記》竹簡"啪嗒"落地,露出夾著的黃金收據。劉妧掃過收據上的"宗廟樂舞修訂,得金百鎰",忽然想起去年冬至祭天,太樂署獻的《雲門》舞,舞者步伐混亂,險些撞翻祭器,"好個"先王遺音",原來雅樂是用黃金堆出來的。公孫大人,這"遺音"裏,可有百姓的粟米香?"
    亥時初刻,樂府署的青銅漏刻"滴答"作響,漏壺裏的水位即將漫過"亥"字。劉妧與李延年圍坐在案前,案上擺著羌笛、算籌,還有從匈奴繳獲的胡笳——笳身刻著狼頭紋樣,是匈奴左賢王的遺物。"試試把秦歌的征調和胡笳的羽調合在一起。"劉妧用算籌擺出三長兩短的陣型,"就像燉肉時調五味,多一分則鹹,少一分則淡。"李延年接過羌笛,吹起一段匈奴老卒的《悲平城》,調子蒼涼如大漠風沙;劉妧則敲擊編鍾,奏出《無衣》的片段,征音激昂如戰鼓。兩種調子初時相互抵觸,如冰炭同爐,漸漸竟融成一股蒼涼之氣,仿佛看見大漠孤煙中,漢軍與匈奴牧民隔著戈壁相唱和,李延年忽然低低和了句:"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這是匈奴人的悲歌,此刻卻與秦歌的慷慨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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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時三刻,黃門官舉著燈籠跌跌撞撞入署:"公主,陛下密旨!"劉妧就著燈光看完竹簡,遞給李延年時,竹簡邊緣掃過他袖中的胡笳曲譜。"公孫英革職,你任樂府令。"她說,"陛下說,算學樂府的第一首曲子,要在中秋宴會上奏,讓西域諸國聽聽我大漢的民心之聲。"李延年手指撫過"天樂"印鑒,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封揉皺的密信,信紙邊緣染著暗紅,像是血跡,"這是公孫英寫給匈奴的信,說要教他們用胡笳吹"楚歌",亂我軍心...幸好被我截下了。"
    卯時初刻,晨光穿透窗欞,照在樂府署的青銅門上。劉妧將刻有"樂政維新"的青銅牌嵌入門框,牌麵的小篆"采風"二字下,刻著一行小字:"聲從民來,樂為民往"。公孫英被衛士架走時,忽然掙開雙手,撲向灰燼堆:"那些秦歌...都是糟粕啊!"李延年望著他的背影,從袖中摸出一支竹哨——那是他當年在街頭賣藝的家夥什,吹了個清亮的調子,哨音裏帶著沛縣城頭的市井氣,"糟粕?我瞧著,是珍珠蒙了灰。阿瞞,把錄音筒抱好,咱們這就去函穀關,聽聽戍卒們唱什麽。"
    晨霧中,張小七正教樂工調試錄音筒:"拿穩了,像抱 neborn 嬰兒似的,別晃。這細絹可貴著呢,破了可沒處補。"阿瞞牽著"追風"走來,犬兒忽然對著廢墟狂吠,前爪扒出個木盒,裏頭是斷裂的琴弦和一張符紙,符上"俗樂亂政"四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墨跡裏滲著香灰。劉妧捏著符紙,想起方才衛子夫說的"民間歌謠像野草,燒不盡的",忽然笑了:"把這符紙交給廷尉府,就說鉤弋宮的巫蠱術,該清清了。還有,把公孫英的賬冊也一並送去——太樂署的"雅樂",怕是比鉤弋宮的符水還髒。"
    "公主,"霍去病捧著一卷羊皮紙走來,紙上畫著大宛的樂調符號,每個音符旁都用漢隸注著音譯,"大宛使者說,他們國王想聽聽漢胡合樂,還說要學咱們用算籌記譜。"劉妧接過羊皮紙,看見上麵用朱砂標著"善善摩尼"的曲名,曲譜末尾畫著葡萄藤的簡筆畫,忽然想起李延年剛才試奏的合調:"明日帶李樂府去未央宮,就用征羽合調法。對了,讓阿瞞也去——他雖眼盲,耳朵卻比誰都尖,能聽出調子裏的假話。還有,把"追風"也帶上,它聞得出誰身上有鉤子味兒。"
    她走出樂府署,晨霧漸散,遠處傳來餛飩攤的梆子聲、織機的"唧唧"聲、孩童的笑鬧聲。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走過,竹棍上串著通紅的果子,引來幾個孩童追逐。劉妧摸了摸腰間的錄音筒,心想:這才是大漢的聲音,比編鍾更響,比雅樂更真。等中秋宴上,讓這些聲音飄進未央宮,飄到匈奴單於的氈帳裏,讓他們聽聽,什麽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李延年跟在身後,忽然哼起一段新調,調子是秦歌的骨,胡笳的魂,又摻了些長安市井的熱鬧:"算籌響兮樂聲揚,民心聚兮國運長...公主,這調子要是譜成曲,怕是要傳遍九州呢。"劉妧回頭一笑:"那就讓它傳得更遠些——傳到西域,傳到匈奴,傳到所有百姓心裏。"
    此時,東方既白,樂府署的編鍾架上,幾隻燕子正銜著細枝築巢。劉妧望著它們忙碌的身影,忽然明白:所謂禮樂,不該是高掛廟堂的編鍾,而該是像燕子築巢般,實實在在,活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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