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字數:3180   加入書籤

A+A-


    五更天的梆子還沒響透,漠北傷兵營的牛皮帳篷外已浮起一層白霜。劉妧踩著凍硬的牛糞塊走過,帆布簾縫裏漏出的草藥味混著血腥氣,嗆得她忍不住裹緊了狐裘鬥篷。昨兒後半夜她守在三號帳篷,給個斷了腿的隴西兵換敷料,那青年後腰上的傷口爛得能看見白花花的骨頭,敷了太醫院送來的金瘡藥,反而燒得更厲害,嘴唇幹裂得像曬幹的紅柳枝。
    煎藥的老醫工王老頭眯著眼往灶膛裏添柴,銅鍋裏的藥汁咕嘟咕嘟冒泡,濺在發黑的陶甕上,凝成暗褐色的痂。他額角的汗珠子滴在灶台上,立刻凍成一小片冰碴子:“要說這藥啊,還得是老方子穩妥,前兒個趙伍長敷了我配的三七末,今兒都能拄著棍兒挪步了。”劉妧沒接話,蹲下身撥開藥渣看看火候。這口行軍銅鍋是太醫院特製的,鍋底鑄著雲紋,可連日熬藥下來,內壁早結了層厚厚的焦黑藥垢。她想起三日前在武庫清點藥材時,管庫的軍侯偷偷塞給她一小包發黴的當歸,蟲蛀的窟窿眼兒裏還爬著白胖的蟲子。
    “王師傅,試試這個。”她從袖袋裏摸出個油布包,裏麵是搗碎的烈酒浸棉球,酒氣衝得王老頭直皺鼻子,“前兒個我用這棉球擦了張校尉的箭傷,今兒膿水少多了。”老頭撚起棉球在指腹上碾了碾,眉頭皺得更緊:“使不得使不得!烈酒傷血,老祖宗傳下的醫書裏哪有拿酒擦傷口的?上個月李醫正用燒酒給兵卒擦燙傷,結果那小子爛了半個胳膊……”話音未落,帳篷裏突然傳來一聲慘叫,驚飛了簷角棲息的寒鴉。
    天剛蒙蒙亮,霍去病的馬蹄聲踏碎了營地的寂靜。他翻身下馬時,護腕上纏著的白布滲出血跡——昨兒追擊匈奴遊騎時被流矢擦破了胳膊。他身後跟著十幾個挎藥箱的醫工,領頭的正是太醫院醫正王叔和,手裏捧著個蒙著紅綢的牌位。“公主殿下,”王叔和的錦袍在寒風中抖得像片枯葉,身後的醫工們舉著“醫道天授”的幡旗,旗角上“懸壺濟世”的繡線都開了叉,“此乃扁鵲先師神位,今聞軍中欲行‘以酒洗瘡’之謬術,特來請命!”他說著往地上一跪,牌位磕在凍土上發出“咚”的一聲,“自倉公施針,便有‘望聞問切’之法,哪有拿烈酒糟踐皮肉的道理?營衛之氣,豈容寒酒侵伐!”
    幾個老醫工跟著跪倒,其中一個缺了半隻耳朵的,袖口露出塊補丁,針腳歪歪扭扭縫著朵不像樣的杏林花。劉妧認得他,是京城裏同仁堂的老掌櫃,上個月送藥材時馬車底下藏著半箱腐壞的肉蓯蓉。“醫正可曾見過傷員傷口生蛆?”劉妧蹲下身掀開王叔和袍角,那底下沾著塊暗褐色的油漬,“昨兒個我剖開個傷兵的小腿,裏麵膿水跟墨汁似的,蛆蟲在肉縫裏鑽得歡。您這金瘡藥裏摻的爛船釘粉末,倒是喂肥了這些蟲子。”
    王叔和的臉“騰”地紅了,從袖筒裏抖出一卷竹簡:“《黃帝內經》有雲‘寒者熱之,熱者寒之’,烈酒屬寒,豈可用以治金瘡?公主莫要被西域來的邪術迷了眼!”他身後的醫工們跟著嚷嚷,有人舉起藥葫蘆晃了晃,裏麵傳出稀裏嘩啦的響聲。
    未時的日頭照在凍土上,劉妧讓人在空地上支起兩口鐵鍋,左邊煮太醫院的金瘡藥,右邊燒滾水泡白布。王叔和抱著扁鵲牌位站在一旁冷笑,他弟子阿藥捧著藥罐站在身後,手指不停地摳著罐口的缺口——那缺口邊緣沾著暗紅粉末。“把張校尉和李伍長抬出來。”兵卒用門板抬來兩個傷員:張校尉胳膊裹著烈酒棉球的白布,李伍長敷著金瘡藥。解開繃帶時周圍一片驚呼——李伍長傷口紅腫流膿,張校尉創麵雖有血痂,卻無刺鼻腐臭味。
    “這……這是特例!”王叔和跺著腳嚷嚷,袖口掉出半片寫著胡文的幹樹葉。劉妧沒理他,用鑷子從沸水裏夾出白布給張校尉擦傷口:“煮過的布幹淨,不容易招蟲子。”她動作輕,張校尉疼得額頭冒汗卻咬牙沒吭聲。阿藥往前湊時藥罐掉在地上,暗紅粉末撒了一地。霍去病按住他,從靴筒搜出片羊皮紙,上麵畫著藥葫蘆標著“每斤金瘡藥,換銀十兩”。阿藥臉色煞白,王叔和卻咳嗽著摸出個油布包:“公主請看,此乃扁鵲先師消毒殘卷,‘艾熏清創’與這煮沸之法也有幾分相似。”殘卷邊角磨得發亮,確實提到“以艾火熏之,可除腐肉”。劉妧抬頭看他,他鬢角白發在風裏飄著,錦袍下擺磨出了毛邊。
    夕陽把帳篷染成金紅色時,老醫工張仲景背著藥箱來了。他頭發全白,臉上皺紋像刀刻,手裏攥著根磨得光滑的棗木針。劉妧正在教年輕醫工煮紗布,銅鍋裏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蒸汽在帳篷頂凝成水珠滴在幹草上。“公主,老夫今兒看了張校尉的傷,確實比昨兒好得多。”張仲景蹲下身捏起煮過的紗布,“這布煮過之後,摸著軟和些。”旁邊的張小七往火裏添柴,他是跟劉妧從長安來的半大孩子,袖子總沾著草灰:“張師傅,公主說這布得煮夠一炷香時辰,蟲子才會死絕。”張仲景盯著鍋裏的水看,眉頭慢慢舒展開。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王叔和的弟子阿藥被關在旁邊帳篷,透過門縫能看見他用細棍在地上畫圈。劉妧讓人給他送了碗熱粥,碗底下壓著她畫的煮布流程圖。阿藥盯著圖看了很久,忽然用棍子在地上劃拉起來,先畫鍋,又畫炷香,最後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對勾。帳篷外傳來霍去病的聲音,他查完哨拎著隻烤焦的兔子:“公主,羅馬來的使者在營外候著,說想瞧瞧咱們怎麽治傷。”劉妧接過兔子撕了塊腿肉遞給張仲景,老頭咬了口燙得直嗬氣,卻笑得眯起眼:“這火候,跟煮紗布似的,得夠時辰才入味。”
    三更梆子響過,劉妧還在油燈下看竹簡。案上攤著兩張羊皮紙,左邊記著傷員名字傷情,右邊畫著口大鍋注著“水沸後煮三十息”。霍去病抱著一捆帶冰碴的幹草藥進來:“西邊帳篷藥不夠了,王老頭說今兒得熬三鍋黃連水。”“別用他的方子了,”劉妧頭也不抬,“把上次剩下的烈酒找出來,兌上水擦傷口。王叔和那邊,讓張仲景去盯著,別讓他偷偷換藥。”
    霍去病把草藥放在地上發出沙沙聲,他胳膊上的傷已換了新藥:“公主,我瞧著阿藥挺機靈,要不……讓他跟著學煮布?”劉妧抬頭看他,燭火在他臉上跳著光映得疤痕忽明忽暗。“行啊,”她笑了笑,“讓他先把自己師父的藥葫蘆刷幹淨,那玩意兒比夜壺還髒。”
    帳篷外傳來腳步聲,是張仲景端著碗飄著艾葉的藥進來:“公主,喝了暖暖身子,漠北的夜寒。”他看見羊皮紙上的畫,用手指點了點:“這鍋要是再深些,能多煮些布。明兒我讓夥夫幫忙打口新的,就用做飯的鐵鍋改。”劉妧點點頭端起藥碗,苦澀的藥味帶著艾草香在舌尖散開。帳篷外的風聲嗚咽,像首低沉的歌。她忽然想起長安太醫院,那些雕梁畫棟的房子裏,是否也有這樣的深夜,有人為了活人救命而發愁。
    “張師傅,”她放下藥碗,“明兒教阿藥煮布時,順帶教教他怎麽認藥材。別讓他再把烏頭當黃芪抓了。”張仲景捋著白胡子笑了:“公主放心,老夫盯著呢。那小子手巧,就是心思沒放正,調教調教能成器。”油燈芯“劈啪”響了一聲爆出火星,劉妧看著跳動的火焰,覺得這漠北的寒夜似乎沒那麽難熬了。至少這口煮布的鍋,能讓更多弟兄熬過這個冬天。
    喜歡漢宮嬌華:帝女傳奇請大家收藏:()漢宮嬌華:帝女傳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