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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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北前線的風剛捎來算學軍醫培訓結業的消息,第七日頭上,河西牧場的日頭就把地皮曬得發燙。劉妧撩開草窖口的粗麻布簾時,指尖先觸到了裏頭透出來的陰涼氣——這是用夯土混合了炭屑砌成的窖壁,入夏時特意讓人在四壁糊了層新割的蘆葦,如今掀開,裏頭那股子酸甜帶草腥的味兒直往人鼻子裏鑽。
    “公主您瞧,”旁邊蹲守的老牧民王老漢撩起一角草席,露出底下青碧色的苜蓿垛,“昨兒個剛封的窖,今個兒翻開來瞅瞅,愣是沒見著一星黃黴。”他手裏攥著根木扡子,戳進草垛裏再拔出來,上頭掛著的草絲兒還帶著潮氣,泛著股子像酸漿水似的清香。
    劉妧蹲下身,指尖撚了撚那草絲兒。她記得前幾日來看時,牧民們按老法子堆在敞篷裏的牧草,這會兒早枯得跟柴火似的,葉邊卷著黃,風一吹就往下掉碎屑。昨兒夜裏她去看,那堆幹草底下果然黴了大半,黑黢黢的一片,挨著的牧草都沾了灰撲撲的黴斑。
    “王伯,前兒個讓您稱的那兩捆草,分量差多少?”她問。
    王老漢咧開嘴,露出顆缺了角的牙:“差老鼻子了!您那法子窖藏的,十斤幹草能出八斤半好料,咱老法子堆的,十斤倒有五斤半爛在地裏頭!”他掰著手指頭算,粗糙的指甲縫裏還沾著草汁,“就昨兒個,我家那小子背了捆去馬廄,咱那匹老騍馬聞著味兒就直刨地,吃起來跟搶似的。”
    正說著,外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人扯著嗓子喊:“讓開!讓開!呼衍大人來了!”
    劉妧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草屑。隻見日頭底下,一群牧民擁著個穿羊皮氅的漢子走來,那人腰間掛著根油光水滑的牧鞭,鞭梢係著撮狼毛,走起來一甩一甩的。他身後跟著的人手裏舉著獸皮幡,上頭畫著些看不懂的花紋,領頭的幾個還扛著杆狼頭旗,旗子邊角讓風吹得劈啪響。
    “劉公主,”那漢子開口,聲音像磨砂似的,“我聽說你在這草窖裏搞名堂,把好好的牧草蒸煮發酵,囚禁在這土坑裏?”他指了指草窖,“我匈奴牧人逐水草而居,草枯草榮都是天意,你這算學法子,莫不是要觸怒草原母神?”
    這人是休屠王部的牧民領袖呼衍朵,河西這帶大半的牧草交易都經他的手。劉妧記得前幾日查賬本,軍馬場收的幹草裏,有六成是從他名下的胡楊牧場來的,可那些草看著金黃,實則摻了不少沙子,喂了沒幾日,好幾匹馬都開始掉膘。
    她沒接話,隻朝旁邊的小兵使了個眼色。那小兵抱來一捆幹草,正是前日從呼衍朵牧場收來的“黃金牧草”。劉妧蹲下身,拿起其中一根草莖,放在手心裏揉碎了——掌心立刻落了層細沙,草葉碎末裏摻著不少幹枯的草根。
    “呼衍大人,”劉妧抬起頭,陽光照在她臉上,眼睛亮得很,“您這‘黃金牧草’,怕不是從沙地裏刨出來的?我讓軍馬場的夥夫稱過,十斤草裏倒有三斤沙。”她頓了頓,聲音不高卻清楚,“前兒個獸醫來看,好幾匹馬都因為吃了這草,鬧了腸胃病。”
    呼衍朵的臉騰地紅了,手往牧鞭上一握:“胡說!我胡楊牧場的草,向來是給單於庭的軍馬吃的——”
    “是嗎?”劉妧打斷他,從袖袋裏掏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來,上頭畫著河西牧場的分布圖,還有密密麻麻的賬目,“這是上個月胡楊牧場的出貨單,您賣給軍馬場的幹草,十文錢一斤;可賣給單於庭的苜蓿,卻是五十文錢一捆。那些好苜蓿,您倒是舍得。”
    旁邊的王老漢忍不住插了句:“可不是嘛!我前兒個在集上見著您家的夥計,扛著整捆的紫花苜蓿往匈奴人的帳篷裏送,那草葉兒綠得能滴出水來!”
    呼衍朵正要發作,忽然外頭又傳來一陣馬蹄聲。隻見一隊商隊牽著駱駝走來,領頭的是個高鼻梁深眼窩的漢子,穿著件繡著波斯花紋的長袍,見了劉妧便拱手:“在下烏孫彌,烏孫國來的牧草博士。”他指了指身後的駱駝,上麵馱著鼓鼓囊囊的麻袋,“聽說漢家公主在這兒改良牧草,我特意帶了些伊犁河穀的紫花苜蓿種子來。”
    烏孫彌說著,解開一個麻袋,抓了把種子出來:“這是我們那兒用三茬輪作種出來的,杆子粗,葉子肥,喂馬最好。”他又掏出個小布包,裏頭是些白色的粉末,“這是乳酸菌,拌在牧草裏發酵,牲口吃著香,上膘也快。”
    呼衍朵看著那白花花的粉末,眉頭皺得更緊:“什麽乳酸菌?神神叨叨的!我匈奴人喂馬,向來是秋天打草,冬天喂幹,哪有這麽多講究!”
    “講究不講究,得看馬吃了怎麽樣。”劉妧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末,“霍去病將軍前兒個挑了兩匹馬做實驗,一匹喂您的幹草,一匹喂我們的青貯料。這會兒該出結果了,呼衍大人不如隨我去馬廄看看?”
    馬廄裏,兩匹馬並排站著。左邊那匹毛色發暗,肋骨隔著皮都能看見,正有氣無力地嚼著幹草;右邊那匹卻毛光水滑,尾巴甩得啪啪響,見了人就伸著脖子要蹭。負責喂馬的兵卒遞過秤來:“公主,稱過了,吃青貯料的那匹,半個月長了五斤膘;吃幹草的那匹,還掉了兩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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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衍朵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正要說什麽,他身後的一個年輕牧民突然衝了出來,正是他的養子阿力普。這小子脾氣火爆,抄起邊上一根木叉就往旁邊的發酵罐上戳:“你們這些漢家妖法,不準禍害我們的牧草!”
    “阿力普!”呼衍朵喊了一聲,卻沒攔住。
    眼看木叉就要戳到罐子上,旁邊的霍去病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阿力普的手腕。那木叉戳在罐子上,發出“當”的一聲悶響——這罐子是用熟鐵打的,外頭裹著厚厚的棉絮,阿力普使了半天勁,愣是沒戳出個印子。
    霍去病皺著眉,從阿力普靴筒裏搜出一小卷羊皮紙,展開來一看,上麵用胡文寫著:“漢家無草即無騎,毋使青貯過陰山。”
    劉妧接過來看了一眼,沒說話,隻是轉向呼衍朵:“呼衍大人,這牧草到底怎麽喂,馬最清楚。您瞧這兩匹馬,哪匹更好,一目了然。”她指了指地上的青貯料,“這料酸香開胃,馬愛吃,上膘快,冬天也能吃上帶潮氣的草,不比啃幹柴強?”
    呼衍朵盯著那兩匹馬,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他想起前幾日家裏的母馬下駒,因為冬天沒好草吃,母馬奶水都不足,小馬駒瘦得像隻貓。
    這時,王老漢湊了過來,手裏拿著一把剛割的苜蓿:“公主,您瞧這草,我按您說的法子,割了就往窖裏送,一層草一層土,踩得實實的,今兒個翻開來,跟新割的似的!”他又轉向呼衍朵,“呼衍兄弟,不是我說你,你那胡楊牧場的草,看著長得旺,實則根兒都快讓沙子埋了。前兒個我去那邊放羊,看見好些地方都露著地皮了。”
    呼衍朵猛地抬頭:“你胡說!我胡楊牧場的草……”
    “是不是胡說,您自己心裏清楚。”劉妧打斷他,聲音溫和卻堅定,“呼衍大人,如今漢軍在漠北打仗,戰馬就是性命。要是冬天沒好草,馬掉了膘,拿什麽跟匈奴人打?”她頓了頓,從袖袋裏掏出一卷竹簡,“這是陛下剛送來的密旨,命河西諸牧場即日起采用青貯法。您是牧民領袖,不如帶頭試試?”
    呼衍朵看著那竹簡上的朱砂印,手微微顫抖起來。他沉默了許久,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卷破舊的羊皮卷,遞給劉妧:“這是我家傳的《匈奴牧業傳》,上麵寫著‘雪水窖藏法’,說是冬天把雪水拌著草埋進地窖,能保鮮……”
    劉妧接過羊皮卷,借著馬廄裏的光看了看,上麵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雪水”“密封”“窖藏”幾個詞卻很清楚。她抬起頭,看著呼衍朵:“呼衍大人,您這法子,跟我們的青貯法,倒有幾分相似。”
    呼衍朵的臉猛地紅了,他低下頭,搓著手裏的牧鞭:“我……我就是怕壞了祖宗的規矩……”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劉妧把羊皮卷還給他,“隻要能讓馬吃上好草,讓牧民過上好日子,祖宗的規矩,也得跟著變。”
    這時,烏孫彌走了過來,手裏拿著一把種子:“呼衍大人,要不您先拿些我的苜蓿種子試試?這品種耐旱,產量也高。”
    呼衍朵看著那飽滿的種子,又看了看旁邊吃得正香的馬,終於點了點頭:“好……我試試。”
    夕陽西下時,劉妧站在草窖口,看著牧民們忙著往裏頭搬運新割的苜蓿。呼衍朵蹲在一旁,手裏拿著一把算籌,正跟王老漢學著計算窖裏的草量。他腰間的牧鞭還掛著,但鞭梢的狼毛似乎沒那麽威風了,反而沾了些草屑。
    “公主,”霍去病走過來,遞過一壺水,“莎車國的使者說,他們王庭想學著修漢家的草倉。”
    劉妧接過水壺,喝了一口,看著遠處暮色中的苜蓿田,笑了笑:“好啊。等這茬苜蓿收完,咱們就去朔方看看,聽說那兒的蹄鐵工坊最近在琢磨新法子,能批量做馬蹄鐵呢。”
    風吹過牧場,帶來陣陣草香。草窖裏的青貯料還在悄悄發酵,發出細微的咕嘟聲,像極了這片土地下湧動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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