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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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牧場的苜蓿香還沒散盡,朔方城的熱浪就裹著鐵屑味撲了滿臉。第七日頭晌,劉妧撩開蹄鐵工坊的粗布門簾時,先聽見的是叮叮當當的錘聲,混著風箱呼嗒呼嗒的響。鍛造爐口竄出的火舌舔著爐壁,把旁邊工匠的臉映得通紅,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滾,滴在腳邊的青石板上,滋啦一聲就蒸幹了。
“公主您瞧,”老工匠鐵頭舉著副剛鍛好的蹄鐵,湊到亮處,“按您說的法子,把爐溫提到能化鐵水的份上,這鐵打得是真瓷實。”他用錘子敲了敲蹄鐵邊緣,發出清脆的當當聲,“昨兒個拿給營裏的老馬試了試,跑了十裏地,蹄鐵底兒愣是沒見著啥磨損。”
劉妧接過蹄鐵,入手沉得很。這是工坊裏按老法子鍛打的熟鐵蹄鐵,邊緣還帶著手工錘打的痕跡,弧度也不大規整。她想起前幾日讓霍去病從軍營裏收上來的斷蹄鐵,好些都是從接縫處裂開的,斷麵粗糙得像鋸齒。
“鐵頭師傅,”她指著蹄鐵內側,“您看這兒,要是能打薄些,馬兒踩地會不會更輕便?”
鐵頭撓了撓頭,滿手的鐵屑簌簌往下掉:“輕便是輕便,可太薄了怕不耐磨啊。前兒個有個羌地來的匠人說,他們打蹄鐵都得留三分厚,說是‘厚鐵才能護馬蹄’。”
正說著,外頭忽然吵嚷起來,還有人使勁擂門。“開門!開門!叫你們公主出來!”
劉妧把蹄鐵遞給旁邊的學徒,撩開門簾出去。隻見工坊外頭圍了百來號人,領頭的是個精瘦的漢子,穿著件沒袖子的羊皮褂子,腰間掛著把油光水滑的蹄鐵錘,錘頭磨得發亮。他身後的人舉著木牌,上麵畫著些看不懂的圖騰,還有人扛著根木頭柱子,上頭雕著匹飛馬。
“你就是劉公主?”那漢子開口,聲音跟破鑼似的,“我聽說你在這工坊裏搞邪門歪道,用鐵模子壓蹄鐵,還要拿那什麽‘自動釘蹄機’給馬兒上鐵掌?”他指了指工坊,“我羌人世代給河曲馬釘蹄鐵,每副蹄鐵都得經山風淬火、雪水打磨,你這算學法子,莫不是要斷了天馬跟牧人的羈絆?”
這人是羌地蹄鐵匠的領袖羌戈,祁連山那片的鐵礦脈,有三成在他家手裏。劉妧記得前幾日查賬本,軍馬場買的蹄鐵裏,有不少是從羌戈那兒來的,看著花哨,價錢也貴,可沒用到半月就出問題,好些士兵都因為蹄鐵斷裂摔了馬。
她沒接話,隻是朝工坊裏喊了聲:“把前兒個收上來的羌地蹄鐵拿出來。”
學徒抱出一捆蹄鐵,鏽跡斑斑的,好些都裂了縫。劉妧撿起一副,指著蹄鐵根部:“羌戈師傅,您瞧這縫,是淬火沒淬好?還是摻了別的東西?”她又拿起另一副,用指甲刮了刮內側,指尖竟沾上了點灰白色的粉末,“我讓夥夫把這蹄鐵扔鍋裏煮了煮,水都變渾了,您說這是啥緣故?”
羌戈的臉騰地紅了,手往蹄鐵錘上一握:“胡說!我羌地的蹄鐵,都是用祁連山的精鐵打的——”
“精鐵?”劉妧打斷他,從袖袋裏掏出個小布包,倒出些黑灰色的粉末,“這是前兒個從您賣給軍馬場的蹄鐵裏刮下來的,找懂行的師傅看過,說是摻了倭鉛。”她頓了頓,聲音不高卻清楚,“倭鉛便宜,可摻在鐵裏,蹄鐵容易脆,一受力就斷。前兒個有個騎兵摔了馬,就是因為蹄鐵突然斷了。”
旁邊的鐵頭師傅忍不住插了句:“可不是嘛!我前兒個修馬掌,見著好幾個蹄鐵都是從腳跟那兒斷的,斷口白花花的,跟凍裂的冰塊似的。”
羌戈正要發作,忽然外頭傳來一陣馬蹄聲,一隊商隊簇擁著個高個子洋人走來。那洋人穿著件亞麻長袍,頭發卷卷的,見了劉妧就摘下帽子鞠躬:“鄙人盧修斯,羅馬來的馬具匠。”他指了指身後的駱駝,上麵馱著些奇形怪狀的工具,“聽說漢家公主在改良蹄鐵,我特意帶了些羅馬的法子來請教。”
盧修斯說著,從箱子裏拿出一副蹄鐵,樣式跟漢地的不同,邊緣有細密的齒紋:“這是我們羅馬軍團用的防滑蹄鐵,每副都是按標準尺寸打的,不管哪匹馬都能用上。”他又掏出個銅製的玩意兒,像個帶把手的圓規,“這是蹄形測繪器,往馬蹄上一卡,就能畫出蹄子的形狀,打出來的蹄鐵保準合腳。”
羌戈看著那測繪器,眉頭皺得更緊:“花裏胡哨的!我羌人打蹄鐵,向來是看一眼馬腿,摸一把馬蹄,就能打出合腳的鐵掌,哪用得著這些玩意兒!”
“合不合腳,得讓馬說了算。”劉妧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鐵屑,“霍將軍前兒個挑了兩匹馬做實驗,一匹釘羌地的蹄鐵,一匹釘我們改良的鑄鐵蹄鐵。這會兒該跑完回來了,羌戈師傅不如隨我去校場看看?”
校場的沙地上,兩匹馬正喘著氣。左邊那匹蹄子上的蹄鐵已經磨得薄了,邊緣還缺了個口子;右邊那匹的蹄鐵卻完好無損,連底部的防滑紋都還清晰。負責遛馬的兵卒遞過尺子:“公主,量過了,釘羌地蹄鐵的馬,跑了百裏地,蹄鐵磨掉了四分多;釘新蹄鐵的那匹,才磨掉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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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戈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正要說什麽,他身後的年輕匠人突然衝了出來,是他的養子阿野。這小子脾氣爆,抄起地上的蹄鐵錘就往工坊裏衝:“你們這些漢家妖法,不準糟踐我們的手藝!”
“阿野!”羌戈喊了一聲,沒攔住。
眼看錘子就要砸到旁邊的鐵模具上,霍去病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阿野的手腕。那錘子砸在模具上,發出當的一聲巨響——這模具是用整塊熟鐵鑄的,阿野使了半天勁,愣是沒砸出個印子。
霍去病皺著眉,從阿野腰間的工具袋裏搜出一小卷羊皮紙,展開來一看,上麵用胡文寫著:“每得漢家耐磨鐵配方,賞金五百鎰。”
劉妧接過來看了一眼,沒說話,隻是轉向羌戈:“羌戈師傅,這蹄鐵好不好,馬跑得最清楚。您瞧這兩匹馬,哪匹的蹄鐵更經用,一目了然。”她指了指地上的新蹄鐵,“這蹄鐵用的是鑄鐵,耐磨,還輕便,馬兒跑起來省勁,也少遭罪,不比用摻了鉛的鐵強?”
羌戈盯著那兩匹馬的蹄子,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他想起上個月,自己給匈奴人送蹄鐵時,親眼看見人家的戰馬因為蹄鐵斷裂摔死了騎手,那場麵慘得很。
這時,鐵頭師傅湊了過來,手裏拿著一副新打的蹄鐵:“公主,您瞧這副,我按您說的法子,在蹄鐵上打了幾個透氣孔,您說馬兒會不會更舒服些?”他又轉向羌戈,“羌戈兄弟,不是我說你,你那蹄鐵看著花哨,可馬兒穿著悶得慌,前兒個我見著一匹馬,蹄子都捂出了爛瘡。”
羌戈猛地抬頭:“你胡說!我羌地的蹄鐵……”
“是不是胡說,您自己心裏清楚。”劉妧打斷他,聲音溫和卻堅定,“如今漢軍在漠北打仗,馬蹄鐵就是騎兵的命。要是蹄鐵不結實,騎兵摔了馬,拿什麽跟匈奴人拚?”她頓了頓,從袖袋裏掏出一卷竹簡,“這是陛下剛送來的密旨,命各地工坊量產新蹄鐵。您是羌地的匠人領袖,不如帶頭試試?”
羌戈看著那竹簡上的朱砂印,手微微顫抖起來。他沉默了許久,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卷破舊的獸皮卷,遞給劉妧:“這是我家傳的《羌人牧經》,上麵畫著老祖宗打青銅蹄甲的法子,說是‘蹄甲分三瓣,踏雪不打滑’……”
劉妧接過獸皮卷,借著天光看了看,上麵的線條很粗陋,但蹄甲的形狀卻跟他們改良的蹄鐵有幾分相似,尤其是底部的防滑齒。她抬起頭,看著羌戈:“羌戈師傅,您這法子,跟我們琢磨的新蹄鐵,倒有幾分像呢。”
羌戈的臉猛地紅了,他低下頭,搓著手裏的蹄鐵錘:“我……我就是怕壞了祖宗的規矩……”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劉妧把獸皮卷還給他,“隻要能讓馬兒少遭罪,讓騎兵打勝仗,祖宗的規矩,也得跟著變。”
這時,盧修斯走了過來,手裏拿著那個蹄形測繪器:“羌戈師傅,要不您試試我這個?量量馬蹄,打出來的蹄鐵保準合腳。”
羌戈看著那測繪器,又看了看校場上跑回來的馬,終於點了點頭:“好……我試試。”
夕陽西下時,劉妧站在工坊門口,看著工匠們忙著往爐子裏添鐵。羌戈蹲在一旁,手裏拿著盧修斯的測繪器,正笨拙地往一匹老馬的蹄子上比劃。他腰間的蹄鐵錘還掛著,但錘頭似乎沒那麽亮了,反而沾了些鐵屑。
“公主,”霍去病走過來,遞過一塊剛烤好的饢,“羅馬來的使者說,他們想學著打咱們的鑄鐵蹄鐵。”
劉妧接過饢,咬了一口,看著遠處暮色中的鍛造爐,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爐子裏的鐵水咕嘟咕嘟地響,像極了工坊裏工匠們的談笑聲,熱鬧又實在。
“好啊,”她笑了笑,“等這茬蹄鐵打完,咱們就去居延海看看,聽說那兒的烽火台在琢磨新法子,能更快地傳消息呢。”
風吹過工坊,帶來陣陣鐵屑味和烤饢的香氣。鍛造爐裏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把工匠們的影子投在牆上,忽大忽小,像極了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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