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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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宮的銅漏剛滴過辰時三刻。簷角鐵馬在晨風中輕顫。
鈴舌撞擊聲混著遠處太學的鍾磬,在空闊的殿宇間回蕩。
劉妧案頭的《文武學院規製》攤開數尺。
朱砂批注在晨光裏透著暖意——
班昭擬的文院經義課表旁,畫著女式講席的矮榻圖樣,榻邊注著\"可置織筐,邊學邊繡\";
霍去病標紅的武院騎射場地圖下,壓著西市女戶送來的軟甲尺碼統計表,最小尺碼旁畫著朵小弓箭,小字注著\"適十二歲女童\"。
\"陛下,太後在偏殿候著,手裏攥著個玉鎮紙呢。\"
侍女綠萼將暖硯推近,硯台裏的鬆煙墨泛起漣漪。
殿外忽然傳來環佩撞擊聲,像珠串散落在青磚上。
陳阿嬌披著墨綠紗羅太後衣踏入。
鳳紋披帛上的珍珠瓔珞間,別著枚新鑄的\"文院之印\"銅章。
章麵刻著交叉的書簡與織梭,陽光透過窗欞,在章麵投下細碎光斑。
\"瞧瞧尚方署的新活計!\"
陳阿嬌將一方刻著\"經緯天下\"的玉鎮紙按在規製上。
鎮紙邊緣雕著女織工與男書生的對紋,織工手持梭子,書生捧著竹簡,衣袂相銜處刻著細密的錦紋。
\"昨兒用公孫弘舊宅的梁柱刻的,\"她指尖劃過鎮紙底部,\"木頭裏嵌著他當年罵"女子無才"的竹簡殘片,被工匠鑿成了齏粉,混在漆裏了。\"
她袖口赤金鐲碰著鎮紙,發出清越的聲響。
\"衛青剛從北軍回來,\"她忽然壓低聲音,\"說他麾下有女斥候用織錦的"挑花"技法,在沙盤上複原了匈奴王庭布防,比北軍地圖還準三分。那些小丫頭片子,竟把織錦的經緯當成了等高線!\"
衛子夫扶著侍女走進。
素色襦裙上的暗紋蘭草沾著禦花園露水,裙擺掃過地麵,帶起一縷濕潤的草香。
\"太後,陛下,\"她展開繪有郡國捐贈的絹帛,各郡物資用不同顏色標成錦紋,\"南陽王阿蓮送了百口鹽井鍋,說熬鹽鍋改炊具最經用,鍋底還能烙餅;長安柳氏女織了千幅"忠孝節義"錦屏,每幅都用"通經斷緯"技法織著經義句子,"學而時習之"那幅,緯線用的是染了朱砂的蠶絲。\"
絹帛末頁貼著壓平的錦緞。
金線織的\"文武兼修\"四字周圍,繡著太學女學徒們歪扭的花押。
其中一枚花押像極了織梭,旁邊還有個小小的指紋,顯然是用朱砂按的。
窗外忽然傳來太學方向的鍾磬變調,混著隱約的叫罵聲。
劉妧指尖劃過規製上\"女子為長\"四字。
忽然想起三日前朝堂上的場景:張歐拍著笏板高喊\"牝雞司晨,國之不祥\",而她下意識摸向案頭——那裏本應是支鋼筆,前世作為曆史係研究生的習慣,此刻觸到的卻是冰涼的竹簡。
【前世回憶】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玻璃展櫃裏,她曾隔著展櫃撫摸漢代織錦\"五星出東方\"。
解說牌上輕描淡寫著\"可能出自西域女織工\",旁邊是放大的織物經緯圖。
那時她對著高清照片寫論文,分析織物紋樣中的性別符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史書裏那個推行女戶新政的女帝。
當考古隊在西安城郊挖出刻著\"劉妧\"字樣的殘碑時,她正對著電腦屏幕測量經緯密度,轉眼就墜入這具同名同姓的軀體裏,指尖還殘留著鍵盤的冰涼。
\"陛下?\"
衛子夫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劉妧這才發現自己捏碎了枚算籌,竹屑紮進了指甲縫。
此刻殿外傳來甲葉與竹簡相擊聲。
新任禦史大夫鄭當時領著三位老臣疾步而入。
他的象牙笏板上還沾著早朝辯論時的茶漬,走到丹墀前時,笏板差點撞翻博山爐,爐中龍腦香的青煙猛地竄起。
\"陛下!太後!\"
鄭當時的聲音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太學博士們聯名上了封事,言稱"文院院長必用大儒,豈可用婦人?"公孫弘的門生甚至放言,要在文院開院那日,燒了女學徒們的《論語》錦注本!\"
他展開的竹簡上,\"男尊女卑\"四字被朱砂圈得透黑,末尾按滿了暗紅指印,有些指印邊緣還帶著血跡。
\"鄭大夫可知,\"
劉妧將柳氏女的錦屏設計圖推到殿中,圖上用經緯線解析《論語》章句,\"這些女戶繡的不是花鳥,是"有教無類"?\"
她想起前世在博物館庫房裏見過的明代女教書,那些被藏在樟木箱底的繡本,字跡娟秀卻從未被載入史冊,如今終於能光明正大地擺在講堂。
衛子夫適時展開另一幅絹帛,上麵臨摹著女學徒用織錦紋樣注解的《詩經》。
\"班昭昨夜用"通經斷緯"之理解釋"關關雎鳩",\"她指尖劃過絹帛上兩隻銜著梭子的水鳥,\"說經緯相濟方為匹偶,太學那些年輕博士們,抄筆記抄得滿牆都是,把老博士們氣得吹胡子瞪眼。\"
陳阿嬌突然從袖中抖出一卷錦書。
彩線織著文院規劃圖:講堂與織房並列,射圃與繡棚相鄰,連茅廁都分男女,用不同顏色的錦紋標識。
\"昨兒我讓繡娘把這圖掛到太學門口了,\"她話音剛落,殿外傳來侍衛通報,聲音裏帶著笑意:\"啟稟陛下!西市女戶們抬了架"經緯講堂"的模型,說要獻給太後!\"
模型用織錦和木梭搭成。
講席上並列著穿襦裙與穿深衣的微型木像。
其中女像手裏握著的不是書簡,而是半片織錦,上麵用金線繡著\"學而不思則罔\"。
衛青披著玄色朝服踏入。
甲葉下露出北軍特有的狼頭紋樣,肩甲上還沾著邊關的霜雪,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啟稟陛下、太後,\"他將一卷邊關地圖按在案上,圖上用紅筆標著密密麻麻的紅點,\"末將在陰山遇著幾個遊學的女學徒,她們竟用算學知識算出匈奴馬群的遷徙規律,比北軍斥候早三日報信。\"
他頓了頓,從袖中摸出一封血書,封皮上用針線繡著個小小的\"甲\"字。
\"這是繡甲營的老兵們聯名請戰,\"衛青的聲音有些沙啞,\"她們說,當年用織梭殺過賊,現在也能教姑娘們用劍——血書是用染坊的蘇木水寫的,她們說,這顏色像極了戰場上的血。\"
血書展開時,劉妧看見熟悉的針腳——那是漁陽李氏慣用的鎖邊手法。
前世她在考古報告裏見過類似的兵書裝訂術,此刻卻真切地握在手中,帶著淡淡的鐵鏽味。
未時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陳阿嬌的紗羅衣袂上投下斑駁光影。
劉妧望見太後鬢邊的赤金簪正隨著她翻看武院章程的動作輕晃——簪尾新綴的\"虎符珠\",是衛青用北軍廢甲熔的,珠身刻著簡化的八陣圖,每道刻痕都填著朱砂。
殿外傳來孩童笑鬧聲,由遠及近,像一群小麻雀。
平陽侯家兒媳帶著五個抱劍的小姑娘奔入,最小的姑娘跑得太急,劍鞘上的織錦穗子掛在門框上,差點把自己拽倒。
\"太後!陛下!\"
小姑娘們舉起木劍,劍鞘上用彩線繡著\"精忠報國\",針腳歪歪扭扭,顯然是初學刺繡的手筆。
\"這是西市"文武蒙學"的孩子們做的,\"平陽侯家兒媳氣喘籲籲,\"說要學衛青將軍那樣打匈奴!\"
陳阿嬌笑著把孩子們攬到膝前。
珍珠瓔珞蹭得她們咯咯直笑,有個小姑娘好奇地捏了捏太後的鳳凰步搖,被陳阿嬌輕輕拍了下手。
\"好!\"她從袖中摸出五枚刻著\"衛\"字的銅劍穗,分給孩子,\"戴著,將來都做斬胡的女將軍!\"
鄭當時突然上前一步,笏板敲得青磚發顫,驚飛了梁上築巢的燕子。
\"陛下!\"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武院院長當用韓信、衛青般的宿將,若用女子...恐三軍不服,釀成嘩變!\"
他展開的《孫子兵法》注本上,\"夫將者,國之輔也\"被朱砂重重勾出,旁邊有公孫弘的親筆批語:\"輔者,男也,非女流之輩可充。\"
\"鄭大夫可知,\"
劉妧將繡甲營的戰功簿推到他麵前,朱筆圈著女將們的斬敵記錄,\"這些女子在霸上之戰中,比某些宿將多斬了三員敵將?\"
她想起前世在史料夾縫裏看到的零星記載,那些被史官用\"婦人\"二字一筆帶過的戰功,如今終於能堂堂正正地寫在紅榜之上。
衛子夫則捧來一卷《後勤簿》,冊裏記著女戶們用織錦技術改良的軍糧運輸法。
\"長安女戶發明的"氣密錦袋",\"她翻開其中一頁,上麵畫著詳細的縫製圖解,\"用染坊的蘇木水浸過錦緞,再用蜂蠟封口,軍糧黴變率降了七成。\"
簿子末頁貼著漁陽李氏女兒的炭筆畫:一個婦人正用織錦袋分裝軍糧,旁邊歪扭地寫著:\"我娘說,會做飯的女子,也能管千軍的糧倉。\"
申時的更鼓敲過,咚咚的鼓聲震得殿角的銅鈴輕響。
劉妧望著案頭新送來的《院長銓選冊》,冊末陳阿嬌與衛青的履曆旁,分別畫著鳳凰與蒼鷹的圖騰。
她想起今早收到的班昭密信,說老儒們正密謀在文院開院時抬出孔子牌位施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頭的玉鎮紙——前世她在西安碑林見過相似的紋飾,那時隻是塊普通的漢代玉器,此刻卻成了女子掌權的象征。
\"傳旨,\"
劉妧的聲音在殿內回蕩,驚起階前的鴿子,撲棱棱的翅膀聲像在鼓掌,\"著太後陳氏阿嬌領文院事,衛子夫協理學院後勤;著大將軍衛青領武院事,霍去病副之。\"
\"早就備下了!\"
陳阿嬌立刻接話,從袖中摸出一卷錦書,錦麵上用金線繡著課程表。
\"文院首課就講《女誡新編》,\"她指著錦書上的圖案,\"班昭已把教案繡成了屏風,用織錦的經緯來喻君臣大義,保證那些老儒看了,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她腕間的赤金鐲晃過燭火,映得滿殿的笏板都泛著金光。
衛青單膝跪地,手按劍柄,甲葉在地麵投下整齊的陰影。
\"末將遵旨!\"他的聲音沉穩有力,\"武院首課,便教女學徒們用織機的傳動原理,拆解匈奴的馬鐙構造,末將已讓鐵匠鋪打製了女式扳手,尺寸剛好適合姑娘們的手。\"
衛子夫展開一卷《後勤規製》,朱筆圈著\"女戶供膳,男丁運糧\"的條目。
\"我已讓各郡女戶準備,\"她指著規製末頁,\"文院的膳食要用織錦的量器來分,保證公平。\"
那頁貼著張草紙,上麵畫著一個女子正用織錦尺量米,旁邊寫著:\"我娘說,量勺準,軍心才穩。\"
酉時的宮宴擺在長樂宮的織錦廊下,炭火盆燒得正旺,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龐。
陳阿嬌親自給衛青斟了杯烈酒,忽然指著廊外說:\"瞧,那是文院的女學徒們在月下繡"武經七書"錦帕,說要送給武院的弟子們。\"
衛青飲盡酒盞,喉結滾動,甲葉間漏出一抹難得的笑意。
\"末將正想請太後賜字,\"他放下酒盞,聲音裏帶著請求,\"給武院的射圃題一塊"巾幗弓力"的匾額,讓那些匈奴人看看,我大漢的女子,拉弓比他們的男人還有力。\"
衛子夫用銀匙攪著案上的桑葚膏,輕聲道:\"我讓少府算過,單是女戶們捐的錦緞,就夠做三千套學院製服,連邊角料都能用來打箭羽,一點都不浪費。\"
劉妧摸著案頭新頒的\"學院令\"玉節,玉質溫潤,上麵刻著細密的錦紋。
她想起早上張湯遞來的奏折,說西市的百姓已自發在文院門前立了一座\"經緯碑\",碑身用的是女戶們捐的桑木。
織錦廊下的穿堂風裏,混著陳阿嬌鬢邊珍珠的甜香與衛青甲葉的金屬氣息。
像極了前世博物館裏,織物文物與青銅兵器在展櫃裏的靜默對話,跨越兩千年,終於有了回響。
\"去叫尚方署的匠人,\"劉妧對侍女說,聲音裏帶著笑意,\"讓他們照著文院錦屏的圖樣,鑄一些刻著經義的銅匾,掛到各郡縣的學院去。再鑄一些小銅印,上麵刻著"經緯"二字,給入學的女娃娃們當信物。\"
\"這事哀家早盯著呢!\"
陳阿嬌立刻接話,從袖中摸出一枚銅印樣,印文清晰,邊角卻故意做得圓潤。
\"印文"經緯",用的是女戶們熔的銅,\"她指著印鈕,\"昨兒看見女學徒們用算學排課表,排得比太學的老博士們還妥帖,就像織錦一樣,經紗緯紗都得算準了。\"
衛子夫則展開一卷空白竹簡,提筆蘸墨,筆尖在竹簡上頓了頓,仿佛在感受曆史的重量。
\"那我便記下,\"她的聲音平靜卻有力,\"今日長樂宮議決:文武學院首科錄取女子三十人,分習經義、算學、騎射、兵器四科,其優異者,許參朝政、領軍伍。\"
竹簡便簽在暮色中泛著微光,未幹的墨字像兩顆種子,落在大漢的土壤裏。
劉妧知道,它們終將長成文武兼修的參天大樹,讓無論男女的萬千學子,都能在枝葉間,望見屬於自己的朗朗乾坤。
此刻的長安太學門前,張婆正把一柄織錦劍囊塞進孫女手裏。
劍囊用的是柳氏女織錦坊的邊角料,上麵繡著小小的\"經緯\"二字。
\"拿著,\"張婆幫孫女係好腰帶,\"這是文院太後賜的,往後裝書簡用,可別弄髒了。\"
孫女摸著劍囊上的絲線,忽然仰起臉:\"奶奶,真的能像書上說的那樣,女子也能當將軍嗎?\"
旁邊武備鋪的老板娘嘩啦倒出匣裏的銅箭鏃,枚枚都刻著女式箭羽槽,比男式的短上一寸。
\"瞧!\"她拿起一枚,指著箭杆上的細小花紋,\"這月打了三十副,夠文院那三十個女娃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