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金雁寒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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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巡葭萌關,山風自嶙峋石隙中鑽出,吹得營火明明滅滅,搖曳不定。我停住腳步,腰骨深處熟悉的酸痛又絲絲縷縷滲了上來,如同浸了水的舊牛皮索,緩慢而固執地勒緊。老馬識途,老骨知寒,這蜀地的寒氣,似乎比荊州的更刁鑽些。
風中飄來低語,是幾個值夜士卒縮在避風的火堆旁,聲音壓得極低,卻像針尖一樣紮進耳朵。
“……落鳳坡……真的?”一個聲音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
“千真萬確!”另一個沙啞地回應,仿佛親眼所見,“亂箭……鳳雛先生……那匹白馬也……”話語被一陣陡起的寒風猛地卷走,隻留下令人窒息的餘音在黑暗裏盤旋不去。
我扶住冰冷的關牆,粗糲的石塊硌著掌心。鳳雛……龐士元?那個談笑間指點江山的年輕人?白日裏他還曾策馬經過,指點著輿圖,與主公談笑風生。如今竟……
心頭猛地一墜,沉甸甸的,像塊浸透了水的磨盤。軍師去矣。這四個字帶著刺骨的重量,砸在心頭。下意識地,手指撫過懸在腰間的赤血刀冰涼的鞘,仿佛要從中汲取一點支撐這沉重心緒的力量。
我轉身,腳步比來時更沉,踏在冰冷的石階上,一步步登上關牆的最高處。夜風更烈,幾乎要將人推下關去。目光越過堞垛,落在懸崖邊那個孤零零的背影上。
是主公。
他獨自一人,麵向著落鳳坡的方向。白日裏挺拔如鬆的肩背,此刻在昏沉夜色下,竟顯出一種不堪重負的佝僂。夜風卷起他玄色戰袍的下擺,獵獵作響,袍角翻飛,卻更襯得那身影單薄,仿佛隨時會被這蜀地的罡風吹散。他站得那樣久,一動不動,像一塊沉入深淵的礁石,無聲無息地承受著驚濤駭浪的衝刷。
我默默走到他身後數步之遙,停下。岩石般沉默,不敢驚擾那份巨大的、無聲的哀慟。濃重的夜色包裹著他,也包裹著我,隻有遠處營火微弱的光暈,勾勒出他輪廓邊緣一絲模糊的暗紅。
不知過了多久,連呼嘯的山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他終於緩緩轉過身。火光勉強映亮了他的臉,那張素來堅毅沉穩的麵孔,此刻灰敗得如同蒙上了一層寒霜。眼窩深陷,裏麵布滿蛛網般的血絲,幹裂的嘴唇翕動了一下,發出一個嘶啞得幾乎不成調的聲音,比這關外的夜風更刺骨:
“漢升……”
他喚著我的表字,聲音破碎不堪。他抬起手,動作遲滯,仿佛那手臂有千鈞重。掌中托著一物,緩緩遞到我麵前。
那是一枚令符。
青銅鑄造,形如伏虎,本該是冰冷的威嚴。此刻,借著微弱的星光,我卻清晰地看到上麵沾染著大片大片早已凝固、變得深褐的血汙。虎符猙獰的輪廓,被這暗沉的血色塗抹,透出令人心悸的不祥。
“軍師……去矣。” 他喉嚨裏滾出這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像鈍刀割過磨石,帶著砂礫般的痛楚,“孤……欲親征雒城。”
他的目光越過那枚染血的虎符,直直地看著我,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深處,是翻湧的悲慟,是焚心的怒火,更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如同即將熄滅的炭火裏最後爆裂出的火星。雒城。張任。這兩個名字瞬間在我腦海中刻下深深的烙印。
我伸出雙手,掌心向上,穩穩地接住了那枚沉重的令符。入手微沉,冰冷的青銅上,竟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餘溫——那是龐士元最後的氣息,是他未盡的智謀,是他倒臥塵埃時心口尚未完全冷卻的熱血。這溫度灼燙著我的掌心,一路燒灼,直抵肺腑。我用力攥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青銅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仿佛唯有這痛楚,才能壓下喉嚨裏那股翻湧的腥氣。
“主公,”我的聲音在夜風中異常幹澀,卻竭力穩住,“末將,願為前驅。”
大軍開拔,沿著那條仿佛懸在鬼門關外的蜀道,向雒城艱難推進。棧道懸於千仞絕壁,腳下是湍急咆哮的江水,水聲如雷,日夜不息地撞擊著耳膜,也撞擊著人心。山石嶙峋,陡峭得令人目眩,每向上攀爬一步,膝蓋骨縫裏便如同有無數細小的冰針在刺紮、攪動。這深入骨髓的酸痛,是歲月無情刻下的印記,比任何敵人的刀鋒都更令人無奈。
我緊握著韁繩,看著前方那個玄色的身影。主公的戰馬在狹窄濕滑的石階上同樣吃力地挪動,他卻始終挺直著脊梁,不曾有半分遲滯。白日裏,他策馬巡行於隊伍前後,嘶啞的喉嚨裏發出的號令穿透風聲水聲,敲打著每一個士卒的心。夜晚,中軍大帳的燈火常常徹夜不熄,映照著他伏案的身影,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行軍之苦,攻城之艱,喪師之痛,千斤重擔壓在他一人肩上,那背影卻如同被無形的鐵水澆築過,一日比一日更顯出一種近乎悲壯的挺直。看著他,我膝頭的刺痛似乎也消減了幾分,隻餘下胸中一股灼熱的氣息在奔突。
雒城,終於像一頭沉默而猙獰的巨獸,橫亙在眼前。城牆高聳,堅如磐石,張任的旗號在城頭囂張地飄揚。一次,兩次,三次……強攻如同巨浪拍擊礁石,每一次都留下遍地猩紅和斷戟殘旗,卻又無可奈何地退潮。城下堆積的屍骸一日多過一日,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和焦糊氣味。士卒眼中的疲憊和恐懼,像陰冷的霧氣,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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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黃昏,殘陽如血,將城頭敵軍的鐵甲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紅。攻城又一次失利,疲憊的軍士拖著沉重的腳步退回營寨。我站在營門處,看著他們染血的甲胄和空洞的眼神,心頭如同壓著磐石。傳令兵疾步而來,帶來主公的召見。
掀開中軍大帳厚重的氈簾,一股濃烈的藥草混合著汗水和血腥的氣息撲麵而來。帳內光線昏暗,唯有一盞孤燈在帥案上跳躍著昏黃的火苗,將主公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射在晃動的帳壁上。他獨自坐在案後,手撐額頭,案上堆滿了淩亂的軍報輿圖。
“主公。”我躬身抱拳。
他聞聲抬起頭。跳動的燭火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臉。僅僅數日,眼下的烏青深陷如墨染,眼珠裏密布的血絲幾乎連成一片赤紅,幹裂的嘴唇毫無血色。那是一種被巨大的悲痛和焦灼反複熬煎後的枯槁。
“漢升來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枯木。他放下撐額的手,身體微微前傾,昏黃的光線落在他臉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裏麵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是悲痛熔煉出的最後一點精粹,是孤注一擲的烈焰。
“雒城……”他喘了口氣,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張任憑此堅城,折損我軍甚眾……”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的眉眼,我的須發,最終停駐在我飽經風霜、刻滿歲月溝壑的麵容上。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審視,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更帶著一絲深不見底的期冀。
“孤……”他頓了一下,那嘶啞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斷,如同斷金裂石,“漢升!可願為孤——取下此城?!”
帳內死寂。唯有燈芯燃燒發出的細微“劈啪”聲,在凝重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燭火搖曳,將他眼中那片赤紅的血海映照得更加驚心動魄,也將我額前垂下的幾縷白發映得如同銀絲,根根刺眼。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炸開,瞬間衝垮了所有關節的酸痛,驅散了連日鏖戰的疲憊。那枚染血虎符沉甸甸壓在胸甲下的感覺從未如此清晰,仿佛帶著龐士元未盡的餘溫,灼燙著我的血脈。
“主公!”我猛地單膝跪地,甲葉撞擊地麵,發出一聲沉雄的金鐵交鳴。聲音洪亮如銅鍾,在這死寂的帳中轟然炸響,震得燭火都為之一晃,驅散了帳內所有陰霾和沉鬱。
“末將黃忠——”我抬起頭,目光如電,迎上他眼中那片赤紅的血海,一字一句,斬釘截鐵,“請戰!此城不破,黃忠,提頭來見!”
主公眼中那一片赤紅的血海,驟然亮起一道駭人的厲芒,如同沉雷炸裂前撕裂烏雲的電光。他猛地一拍帥案,那盞昏黃的油燈劇烈一跳,燈影在他枯槁而堅毅的臉上瘋狂舞動,如同浴火的圖騰。
“好!”一個字,從嘶啞的喉嚨裏迸出,帶著金鐵交擊的鏗鏘,竟壓過了帳外呼嘯的夜風。
我霍然起身,甲葉錚然作響。不再多言,抱拳一禮,轉身大步向帳外走去。沉重的氈簾被猛地掀開,外麵清冽的夜風裹挾著戰場的硝煙氣息洶湧灌入,瞬間衝散了帳內渾濁的藥草與血腥味。風撲在臉上,帶著涼意,卻吹不滅胸中那團驟然升騰、熊熊燃燒的烈火。
帳外,天色已從沉鬱的暗藍透出一絲魚肚白。東方天際,極遙遠的地平線上,一道微弱卻銳利如劍鋒的晨曦,正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雲層。那微光恰好映在我轉身時飛揚起的戰袍下擺上,也清晰地照亮了我額前、鬢角那些在風中散亂的霜雪——那並非衰敗的枯槁,而是被這黎明前的微光,映照得如同淬煉千載的寒鐵,根根都反射出冷冽而堅韌的光澤。
我昂首,大步走向早已集結待命的部隊。每一步踏在冰冷堅硬的土地上,膝骨深處那熟悉的酸痛便如約而至,提醒著這副軀體所承載的漫長歲月。然而此刻,這酸痛卻奇異地轉化為一股沉雄的力量,從腳底直貫頭頂,支撐著我挺直如鬆的脊梁。
手指習慣性地撫過腰間赤血刀的刀柄,那冰冷的觸感下,仿佛蟄伏著滾燙的岩漿。我仿佛又聽見了龐士元清朗的笑語,看見了主公眼中那沉痛而決絕的火焰。目光投向遠處那座在熹微晨光中輪廓愈發猙獰的雒城,它沉默地矗立著,如同張任最後的獠牙。
風掠過耳畔,帶來營寨中兵刃隱約的摩擦聲,戰馬壓抑的嘶鳴,還有身後帳中那盞孤燈燃燒的微響。我深深吸了一口這黎明前清冽而充滿硝煙氣息的空氣,胸中那團烈火灼燒著,驅散了所有陰霾與遲暮。
老?我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
雒城,張任……且看老夫這柄老骨頭,今日能否再撞碎爾等的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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