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周倉篇——青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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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黃巾餘黨,卻在臥牛山雪夜遇見天神般的關羽。
    扛起那柄八十二斤青龍刀時,我不知此物將壓彎我半生脊梁。
    長阪坡亂軍中,趙雲血染戰袍,是我接過啼哭的阿鬥;
    華容道旁,我親見丞相放走曹操時主公眼中寒光;
    麥城敗訊傳來那夜,城頭烏鴉叫得淒厲。
    最後跪在江邊,手中刀第一次如此沉重——原來忠義二字,比青龍偃月刀更重千斤。
    紛紛揚揚的雪,落在臥牛山枯槁的枝杈上,也落在我久經風霜的臉上。我伸手抹去胡茬上凝結的霜花,指尖觸到臉頰那道自顴骨斜劈至下頜的舊疤,粗糙,冰涼,像一條僵死的蜈蚣。這是早年間黃巾呼嘯、刀頭舔血留下的印記。如今,我守著這孤寂山頭,身邊隻餘下幾十號同樣被亂世淘洗得七零八落的弟兄。篝火劈啪作響,映照著幾張麻木的臉。雪落無聲,山野死寂,連往日聒噪的寒鴉都噤了聲,天地間唯餘風雪呼號的單調長音,裹挾著深不見底的蕭索,沉沉壓在我心頭。
    “大哥,”一個裹著破襖的漢子湊近火堆,聲音被凍得發顫,“這鬼天氣,怕是連野兔都鑽了洞,巡山的兄弟……還派不派?”
    我抬眼望向被雪幕遮蔽的山路,盡頭漆黑一片,仿佛通向幽冥。疲憊如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四肢百骸。我擺擺手,聲音沙啞:“罷了,都回窩棚裏貓著吧,這風雪,鬼都難出門,何況活人?”話音未落,一陣異樣的聲響,卻突兀地撕裂了雪夜的死寂,由遠及近,穿透風雪的呼嘯,清晰地震動著耳膜!
    嗒…嗒…嗒嗒嗒……
    那絕非山中走獸的蹄爪聲,是戰馬!疾馳的戰馬!蹄鐵踏在凍硬的山路上,敲打出急促而沉重的節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要踏碎這方天地的力量,直衝寨門而來!
    “抄家夥!”我猛地彈起身,一聲暴喝如同炸雷,瞬間驅散了所有倦意。方才還蜷縮在火堆旁的幾十條漢子,聞聲如受驚的豹子,紛紛抓起倚在牆角的刀槍棍棒,呼啦一下湧到寨門兩側。我緊握手中那把寬厚的環首刀,刀柄的冰冷刺入掌心,身體繃緊如拉滿的弓弦,死死盯住那扇被風雪不斷拍打的簡陋木門。
    蹄聲如鼓點,已至門前!緊接著——
    “砰!”
    一聲巨響,木屑橫飛!那看似牢固的寨門竟如紙糊般,被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從外麵生生撞開!風雪裹挾著一股凜冽的寒氣狂湧而入,刺得人睜不開眼。待風雪稍歇,一個頂天立地的身影,赫然闖入我們驚駭的視線之中。
    來人端坐於一匹神駿非凡的赤紅戰馬之上。那馬渾身如火炭,唯有四蹄踏雪般潔白,噴吐著團團白氣,昂首睥睨,神采飛揚。馬背上那人,身長九尺,髯長二尺,麵如重棗,唇若塗脂,丹鳳眼微睜,臥蠶眉斜飛。一身綠袍被風雪浸染得顏色更深,卻掩不住那股淵渟嶽峙、睥睨天下的威嚴。他手中倒提一柄長刀,刀身狹長,即便在晦暗風雪中,亦隱隱流轉著一泓幽冷的青光,刀鋒過處,仿佛連飄落的雪花都無聲地避開。一人一馬,靜立風雪破門處,如同廟宇壁畫中走下的神隻,凜然不可侵犯,將我們這幾十個持械的漢子,襯得如同泥塑草偶!
    死寂。隻有篝火劈啪的爆裂聲和風雪呼嘯的嗚咽。
    “關……關雲長!”不知是誰,在極度的震撼中,失聲叫破了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關羽!溫酒斬華雄的關羽!過五關斬六將的關羽!斬顏良誅文醜的關羽!這名字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我混沌的腦海。那些早已在刀光血影中變得麻木的記憶碎片,此刻竟被這名字猛烈地點燃、翻騰!我想起那些在黃巾殘部裏流傳的傳說,關於他的神勇,關於他的忠義,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敬畏與灼熱的洪流,猛地衝垮了所有戒備與敵意。我幾乎是本能地棄了手中的環首刀,那沉重的鐵器“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我雙膝一軟,“噗通”跪倒在冰冷的泥雪之中,額頭重重叩下,激起一片雪沫。
    “關將軍!小人周倉,有眼無珠,冒犯天威!情願改邪歸正,棄暗投明,追隨將軍鞍前馬後,執鞭墜鐙,萬死不辭!”聲音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激動顫抖,在風雪中回蕩。
    身後一片死寂,旋即響起一片“噗通”、“噗通”的跪地聲,我那些驚魂未定的弟兄們,也如夢初醒,紛紛丟下兵器,伏倒一片。
    馬上的關羽,丹鳳眼微微垂落,目光如實質般掃過我跪伏的身軀,又掠過身後那一片俯首的身影。那目光沉靜,深邃,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穿透力,仿佛能看透我皮囊下那顆跳動的心。風雪在他身周打著旋兒,那襲綠袍紋絲不動。片刻,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響起,穿透風雪,清晰地傳入我耳中,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
    “爾等既願歸正,甚好。吾觀爾等,頗知忠義之心。”
    忠義!這兩個字如同滾燙的烙鐵,猛地燙進我的靈魂深處!在黃巾的歲月裏,“義”字也曾被掛在嘴邊,可那是什麽義?是嘯聚山林,是打家劫舍,是朝不保夕的惶恐。而此刻,從這個威震天下的名將口中說出的“忠義”,卻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令人心魂震顫的分量。它像一道光,驟然照亮了我這渾渾噩噩、漂泊無依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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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倉,”那聲音再次響起,不容置疑,“汝既有此心,可願為吾持此刀?”
    我猛地抬頭,順著那威嚴的目光,看向他手中那柄幽光流轉的長刀——青龍偃月刀!傳說中的神兵!斬將破敵的利器!
    巨大的狂喜和一種近乎神聖的使命感瞬間攫住了我。我幾乎是撲過去,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莊重地、無比虔誠地,接過了那柄傳說中的神兵。刀柄入手,一股沉甸甸、冰涼涼的觸感瞬間沿著手臂蔓延至全身。
    八十二斤!當這冰冷的重量真真切切壓在我掌心、沉入我臂膀時,我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它。這絕非尋常兵刃的分量,它沉甸甸地墜著我的手臂,一股酸麻感立刻從肩胛骨蔓延開,仿佛要將我壓入腳下的凍土。我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穩住身形,手臂上的筋肉虯結暴起,額角甚至沁出細密的汗珠,瞬間被寒風吹得冰涼。這刀,竟如此沉重!然而,這沉重非但沒有讓我退縮,反而激起一股倔強的蠻勁。它不再僅僅是傳說中飲血的利器,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契約,一個沉甸甸的承諾,壓在了我的肩頭,也烙進了我的命裏。
    自那臥牛山風雪之夜起,我的命,便牢牢係在了這柄青龍偃月刀之上。它成了我生命中最恒久的重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無論將軍是提刀躍馬於萬軍之中,還是端坐帳中運籌帷幄,這柄沉重的神兵,總是沉默地立在我身側,或穩穩地扛在我的肩頭。
    長阪坡,那才是真正的地獄熔爐。殺聲震天,遮蔽了風聲,鐵蹄踏碎大地,揚起漫天血塵,遮蔽了殘陽。放眼望去,盡是曹軍黑壓壓的旗幟和猙獰扭曲的麵孔,仿佛無邊無際的怒濤要將我們這艘孤舟徹底吞沒。
    將軍護著主公家小,一路血戰,那襲綠袍早已被敵血浸透,看不出本色。我緊攥著青龍刀的刀杆,手臂因長時間繃緊而不住顫抖,刀柄上的紋路深深嵌入掌心,每一次奮力揮動刀鞘格開射來的流矢,都震得虎口發麻,幾乎要裂開。周遭是煉獄般的景象,斷肢殘軀,哀嚎慘呼,濃烈的血腥味嗆得人作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滾燙的鐵砂。
    忽然,斜刺裏衝出一匹白馬,馬上之人渾身浴血,銀甲幾乎成了暗紅色,頭盔不知去向,長發散亂地貼在臉上,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燃燒的星辰——是趙雲!他左衝右突,懷中緊緊裹著一團錦繡繈褓,正是幼主阿鬥!一隊曹軍悍卒如惡狼般死死咬在他身後,長矛攢刺,刀光霍霍。
    “子龍!”將軍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手中青龍刀劃出一道淒厲的弧光,硬生生將追得最近的兩名曹將連人帶馬劈開!血浪衝天而起,暫時阻住了追兵。
    趙雲趁機猛夾馬腹,白龍駒嘶鳴著衝到我們近前。他臉上血汗交加,氣息粗重如風箱,眼神卻急切地掃過我們,嘶聲道:“主公家眷何在?!”
    就在他問話的刹那,他懷中那團小小的錦繡繈褓裏,驟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聲如此稚嫩,卻又如此尖銳,在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竟像一根無形的針,狠狠紮進每個人的耳膜和心底。
    將軍的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那啼哭的繈褓,眼中焦灼如火燎。他猛地一勒赤兔馬,那神駒通靈,前蹄高高揚起,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嘶,竟生生將撲上來的幾名曹兵驚退數步。將軍厲聲喝道:“速護幼主渡江!此地有我!”
    趙雲沒有絲毫猶豫,將懷中那啼哭不止的繈褓奮力一拋!那小小的、包裹著未來希望的繈褓,在空中劃過一個驚心動魄的弧線,朝著我飛來!那一刻,時間仿佛凝滯。嬰兒的啼哭在耳邊無限放大,尖銳刺耳,蓋過了所有的喊殺與金鐵交鳴。我幾乎是出於本能,丟開了時刻不離手的青龍刀柄——那沉重的神兵第一次被我主動卸下,“哐啷”一聲砸在泥濘血汙的地上。我張開雙臂,用盡畢生力氣,像迎接墜落的星辰,穩穩接住了那飛來的繈褓!
    小小的身軀落入臂彎,輕得驚人,卻又重逾千鈞。隔著濕透的繈褓,能感受到那微弱卻急促的心跳,還有那持續不斷的、令人心碎的啼哭。我下意識地收緊臂彎,將那小小的生命緊緊護在胸前,用自己的身體為他遮擋飛濺的血雨腥風。低頭看去,那張皺巴巴的小臉哭得通紅,眼睛緊閉著,淚水混著不知是誰的血汙,糊滿了臉頰。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痙攣的悸動攫住了我的心髒。這……就是少主!是主公的血脈!是將軍拚死也要守護的未來!
    “走!”將軍的吼聲如同炸雷,再次劈開混亂。他橫刀立馬,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嶽,死死擋在追兵之前。
    我猛地回神,一手死死護住懷中啼哭不止的繈褓,另一手奮力抄起地上的青龍刀,隻覺得那熟悉的重量此刻竟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神聖的使命。我大吼一聲,招呼著身邊僅存的幾個弟兄,轉身朝著當陽橋的方向,朝著那滔滔的江水,亡命狂奔。嬰兒的啼哭聲緊貼著我劇烈起伏的胸膛,像戰鼓,敲打著我幾乎力竭的身軀,催促著我邁開灌鉛的雙腿,每一步踏下去,都濺起混合著鮮血的泥漿。身後,將軍的怒吼與曹軍的慘叫交織成一片,越來越遠,卻又如同烙印般刻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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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壁的衝天烈焰燒紅了半壁江天,也映照著華容小道上的一片狼藉。曹軍殘兵敗將,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喪家之犬,丟盔棄甲,在泥濘中蹣跚而行,每一步都留下絕望的印記。空氣中彌漫著煙火焦糊、血腥和淤泥的混合氣味,令人窒息。
    我們早已埋伏多時。將軍勒馬立於道口,赤兔馬不耐煩地噴著響鼻,前蹄刨著地麵。我扛著青龍刀,侍立在他高大的身影之後,刀身的冰冷透過肩甲滲入肌膚,卻壓不住心頭那股熊熊燃燒的複仇之火。看著那些昔日驕橫不可一世的曹軍精銳,如今落魄如斯,一股快意直衝腦門。就是這些賊子,在長阪坡如狼似虎,害死了多少弟兄!尤其是想到糜夫人那決然投井的身影,想到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婦孺……恨意如同毒藤,瞬間纏緊了我的心髒。
    “將軍!”我忍不住低吼,聲音因激動而嘶啞,“看!曹操那老賊就在其中!”我指向泥濘中那個被親兵攙扶、須發散亂、狼狽不堪的身影,“正是天賜良機!末將願引一哨人馬,衝殺下去,定取老賊首級獻於麾下!”
    我胸膛劇烈起伏,握刀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隻待將軍一聲令下,便要衝下去殺個痛快,以血還血!
    然而,將軍端坐馬背,身形如山嶽般沉凝,紋絲不動。那對臥蠶眉緊緊鎖著,目光如同深潭之水,沉沉地落在泥濘道上那落魄的身影上,複雜得難以言喻。他沒有看我,也沒有回應我的請戰,隻是沉默著,那沉默像冰冷的鐵箍,緊緊勒住了我的喉嚨。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刀割。山風卷起焦糊的氣味,刮過臉頰,帶著刺骨的涼意。我心中的熱血,在這死寂的等待和將軍莫測的沉默中,一點點冷卻、凝固。
    終於,將軍緩緩抬起了握著青龍刀的手,那動作沉重得仿佛有千鈞之力。他沒有揮下,隻是極其緩慢地,朝著左右密林的方向,輕輕一擺!
    刹那間,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手勢,不是衝鋒,是撤圍!是放行!
    林間影影綽綽埋伏著的刀斧手,如同潮水般無聲地退卻,迅速消失在密林深處。關平、廖化等將領的身影在樹影後一閃而沒,他們臉上同樣寫滿了驚愕與不解,卻無人敢違令。
    華容道口,隻剩下將軍孤零零的身影,還有他身後如遭雷擊、僵立當場的我。
    泥濘中,曹操和他那群殘兵敗將,似乎也察覺到了這詭異的變化。他們茫然地抬起頭,望向道口。當他們看清那杆“關”字大旗下巍然不動、卻毫無阻攔之意的綠袍身影時,絕望的眼中驟然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他們爆發出最後的氣力,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從我們眼皮底下,從那象征生機的道口,倉皇逃竄而去!他們踩踏泥濘的聲響、粗重的喘息、劫後餘生的嗚咽……每一絲聲音都像淬毒的針,狠狠紮在我的耳膜上!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巨大失望和深深不解的洪流瞬間衝垮了我。我死死盯著那些逃竄的背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握刀的手臂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幾乎要掙脫肩膀的束縛!為什麽?將軍!長阪坡的血仇,糜夫人的死……難道就這樣算了嗎?!
    就在我悲憤欲絕、幾乎要失控質問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猛地捕捉到了另一側高坡上的景象。
    丞相!諸葛丞相不知何時已立於高坡之上,羽扇綸巾,風雪不驚。他的目光,並未投向那些逃走的敗兵,而是如同兩道冰錐,穿透虛空,牢牢釘在將軍的背影上!那雙平素智珠在握、溫潤含笑的眼眸裏,此刻卻是一片冰封的深潭,寒光凜冽,銳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那眼神裏沒有憤怒的火焰,隻有一種洞察一切後的、徹骨的冰冷和無聲的失望,如同寒冬臘月的霜刃,帶著千鈞的重量,沉沉地壓了下來。
    將軍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來自高處的、冰冷刺骨的注視。他依舊端坐馬上,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不屈的礁石。但我離他如此之近,近得能清晰地看到他緊握韁繩的手背上,青筋如虯龍般根根暴起!那寬厚的、曾力劈山河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了一下,仿佛正承受著無形的萬鈞重壓。他始終沒有回頭去看丞相的方向,隻是那原本如重棗般的麵龐,在夕陽殘照下,竟透出一種近乎蒼白的灰敗。
    那一刻,華容道口的風,冷得徹骨。我胸中翻騰的憤怒之火,被這無聲的、卻重如山嶽的君臣寒意,驟然凍結。沉重的青龍刀依舊壓在我的肩上,但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壓在這柄刀、壓在這條漢子身上的東西,遠不止八十二斤寒鐵。那些看不見的、名為“恩義”與“立場”的巨石,無聲地碾過他的脊梁,也沉沉地壓在了我的心上,冰冷而窒息。
    歲月如荊襄之地的江水,看似平靜,底下卻暗流洶湧。將軍坐鎮荊州,威名日盛。那柄青龍偃月刀,依舊是我肩頭不變的印記。隻是這印記,隨著時光流逝,似乎愈發沉重。將軍的須髯,依舊美得令人心折,可那赤紅的麵龐上,風霜刻下的溝壑,卻日漸深邃。他端坐案前處理軍務時,那曾經橫掃千軍的臥蠶眉,也常常鎖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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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我隨侍左右,見他批閱文書良久,忽地停筆,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如同枯葉飄落般輕,卻重重砸在我心頭。他微微側首,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低聲自語,那聲音裏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疲憊:
    “兄長與三弟……不知此刻安否?” 那目光,不再是睥睨天下的銳利,而是沉澱著深不見底的思念與擔憂,仿佛要穿透這荊襄的層雲,望到西川的山水。
    我心頭猛地一酸,喉頭發緊。將軍,他亦是血肉之軀啊。我默默上前一步,將溫熱的茶盞輕輕放在他手邊案幾上,動作輕得怕驚擾了什麽。他並未回頭,隻是緩緩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案牘之上,那寬闊的背脊,似乎又挺直了些,將那份沉重悄然藏起。
    然而,更大的陰影很快籠罩下來。東吳的使者來了又走,言辭一次比一次謙卑,笑容一次比一次熱絡,可那眼底深處閃爍的精光,卻讓我這粗人都覺得脊背發涼。尤其是那個叫陸遜的年輕人接替呂蒙之後,書信更是雪片般飛來,字字句句皆是諛詞如潮,將將軍捧得如天神下凡,將蜀漢的未來描繪得如同錦繡。
    將軍起初尚自持重,臥蠶眉緊鎖,對那過分的吹捧隻是冷笑。可漸漸地,那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些。當東吳使者再次呈上厚禮,並大讚將軍水淹七軍、威震華夏之功蓋世無雙時,我清楚地看到,將軍捋著長髯的手,微微頓了一下,那向來沉靜的丹鳳眼中,一絲久違的、屬於勝利者的傲然神采,如火星般一閃而過。他並未言語,但那微微揚起的下巴,那不自覺挺得更直的腰背,都無聲地訴說著他此刻的心境。
    我侍立在側,肩上扛著青龍刀,看著將軍眉宇間那重新燃起的、屬於武聖的傲岸神光,心頭卻像壓了一塊浸透水的寒冰,沉甸甸、冷颼颼。東吳的笑臉之下,分明藏著淬毒的刀鋒!這感覺如此強烈,讓我坐立難安。終於,在一個送走使者的傍晚,我再也按捺不住。
    “將軍!”我趁著四下無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東吳鼠輩,向來反複無常!陸遜小兒,黃口孺子,卻身居高位,其心叵測!此等阿諛逢迎,必是驕兵之計!萬望將軍明察,切莫……切莫輕信啊!” 我的聲音因急切而嘶啞,帶著絕望的懇求。
    將軍正憑窗遠眺,聞言緩緩轉過身。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落在他半邊臉上,赤紅如血。他看著我,目光深沉如古井,那裏麵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被冒犯的不悅,有居高臨下的審視,或許……還有一絲被看破心事的慍怒?
    “周倉,”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如同巨石滾過,“汝一介武夫,安知軍國大事?東吳懼吾威名,遣使求和,此乃實情。陸遜孺子,何足道哉!休得多言,做好爾分內之事!”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砸在我的心上。他眼中的那份傲然與不容置喙,徹底澆滅了我最後一絲希望。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半點聲音。最終,隻能將滿腹的憂懼和冰涼徹骨的絕望,連同額頭滲出的冷汗,一起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
    “末將……遵命。” 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肩上的青龍刀,從未如此冰冷刺骨。那八十二斤的重量,仿佛一瞬間化作了千鈞寒鐵,不僅壓彎了我的脊梁,更將一種不祥的預感,沉沉地、不可抗拒地,壓入了我的骨髓深處。
    麥城。
    這名字從此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我的魂魄之上。
    當那渾身浴血、僅剩半條命的敗兵踉蹌著撲倒在城下,嘶聲哭喊出“荊州失陷”、“關將軍兵敗被圍”的消息時,我隻覺得頭頂仿佛有驚雷炸響,眼前猛地一黑,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聲音和顏色,隻剩下嗡嗡的耳鳴和一片刺目的猩紅!肩上那柄朝夕相伴的青龍刀,仿佛在刹那間化作了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皮焦肉爛!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血氣猛地從喉嚨深處直衝上來,我踉蹌一步,幾乎栽倒。
    “將軍!”一聲淒厲的嘶吼從我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帶著血沫,撕裂了麥城死寂的夜空。
    我猛地轉身,像一頭徹底瘋狂的困獸,撞開身邊驚呆的兵卒,發足狂奔向城樓!沉重的鐵甲撞擊著冰冷的石階,發出空洞而絕望的回響。我衝上城頭,雙手死死抓住冰涼的垛口,指甲幾乎要摳進堅硬的條石裏!目光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投向東南方向——那是將軍被圍困的方向!可眼前隻有無邊無際的、沉沉的黑暗,濃得化不開,吞噬了一切光亮和希望。凜冽的寒風如同無數把冰冷的鋼刀,呼嘯著刮過城頭,卷起殘雪和沙礫,抽打在臉上,帶來刺骨的疼痛,卻絲毫無法冷卻我心頭那焚心蝕骨的焦灼和恐懼!
    就在這絕望的凝視中,一聲淒厲到極點的鴉啼,毫無征兆地、如同淬毒的匕首般驟然刺破了死寂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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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呱——!”
    那聲音嘶啞、破敗,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喪鍾!我猛地抬頭,隻見一隻巨大的、羽毛淩亂如鬼魅般的烏鴉,正撲棱著翅膀,如同一個不祥的黑色符咒,從漆黑的夜空中盤旋而下,穩穩地、帶著一種近乎嘲弄的從容,落在了離我不遠的城樓最高處那根孤零零的、指向黑暗蒼穹的旗杆之上!
    它收攏翅膀,歪著那漆黑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線的頭顱,一雙血紅的、毫無生氣的眼珠,竟直勾勾地、穿透重重黑暗,牢牢地鎖定了我!那眼神冰冷、漠然,帶著一種洞悉死亡的詭譎。
    “呱——!”又是一聲刺耳的嘶鳴,如同最後的判決,狠狠鑿進我的耳膜,也鑿穿了我最後一絲強撐的意誌。
    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四肢百骸仿佛在刹那間被凍結。巨大的恐懼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令我無法呼吸。我死死盯著那血紅的鴉眼,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於靈魂深處無法抑製的劇烈震顫。這黑色的魔物,這血色的凝視……它是來報喪的!它是來索命的!它帶來的是……將軍的噩耗!
    “不……不!滾開!你這瘟鳥!滾開!” 我如同瘋魔,猛地抓起手邊一塊碎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那漆黑的魔物!
    石塊帶著呼嘯的風聲飛過,卻隻徒勞地穿過烏鴉留下的殘影。那鬼魅般的烏鴉,在石塊臨身的刹那,詭異地騰空而起,發出一串更加淒厲、如同夜梟狂笑的“呱呱”聲,振翅飛入了無邊的黑暗,隻留下那令人心膽俱裂的餘音,在死寂的城頭反複回蕩,如同無數冤魂的哀泣。
    我僵立在原地,高舉的手臂頹然垂下。最後一絲力氣仿佛被那烏鴉帶走了。冰冷的絕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將我徹底淹沒。肩膀上的青龍刀,沉重得仿佛要將我的靈魂都壓垮、扯碎,墜入這無邊的黑暗深淵。
    消息終於還是來了,像一把冰冷的鐵錘,將最後一絲僥幸砸得粉碎。將軍……走了。被東吳那些背信棄義的鼠輩……害死了!
    麥城殘破的城門在身後發出沉重的呻吟,緩緩關閉,隔絕了城內那些或麻木、或驚恐、或絕望的臉。我獨自一人,扛著那柄在晦暗天光下依舊流轉著幽冷青芒的青龍偃月刀,一步一步,走向城外滾滾東去的江水。每一步都踏在泥濘裏,深陷,再拔出,如同跋涉在無邊的血沼。
    風更緊了,卷著江水的濕氣,帶著濃重的腥味,撲打在臉上,冰冷刺骨。滔滔江水在眼前奔湧,渾濁的浪頭拍打著岸邊嶙峋的亂石,發出沉悶而永恒的轟鳴,像是大地在嗚咽。江水裹挾著上遊衝刷下來的枯枝敗葉,打著旋兒,義無反顧地奔向東方,奔向那吞噬了將軍的深淵。
    我停下腳步,渾濁的江水就在腳下咫尺翻湧。緩緩地,如同卸下千鈞重擔,我將那柄伴我半生、飲血無數的青龍偃月刀,從肩頭卸下。八十二斤的寒鐵,此刻握在手中,卻感覺重逾萬鈞!這重量,不再是肩臂的酸麻,而是來自魂魄深處的、無法承受的崩塌。刀柄上熟悉的紋路硌著掌心,冰冷依舊,卻再也感覺不到昔日那份滾燙的榮耀與歸屬。
    我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江岸泥濘之中。渾濁的江水立刻浸透了我的褲管,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間纏繞而上。
    “將軍……”我喉嚨裏滾出兩個字,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眼前一片模糊,滾燙的液體終於衝破堤壩,洶湧而出,混合著臉上的汙泥,大滴大滴砸落在膝下的泥水裏,暈開小小的、渾濁的漣漪。
    長阪坡的烽煙、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華容道丞相那冰錐般的目光、荊州城頭將軍日漸深重的疲憊與最後那不容置疑的傲然……無數畫麵在淚水中瘋狂閃現、破碎、交織。半生的追隨,半生的忠義,半生的重量……原來都壓在這柄刀上,都係於那一人身上!如今,山傾玉柱折,擎天之柱已崩,我這柄跟隨的刀,這具承載忠義的軀殼,又該歸於何處?
    這柄青龍刀,是將軍的魂,亦是捆縛我半生的枷鎖。我扛著它,如同扛著宿命,從臥牛山的雪夜一路走到這冰冷的江畔。它壓彎了我的脊梁,也撐起了我全部的意誌。而今,這意誌轟然倒塌。
    江水滔滔,永不止息。我凝視著手中這柄飲血無數、曾隨將軍睥睨天下的神兵,鋒刃在晦暗的天光下依舊流轉著淒冷的幽芒。它曾斬斷過多少強敵的脖頸?見證過多少忠義的誓言?如今,它沉默著,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沉重地壓在我的手上,壓在我的心上。
    忠義……原來這二字,竟比這八十二斤的青龍偃月刀,更重千鈞萬鈞!它刻入骨髓,融入血脈,一旦背負,便再也無法卸下。當它所托付的那座山嶽崩塌,這千鈞重擔,便隻剩下一條歸途。
    我最後望了一眼那奔流不息的渾濁江水,仿佛要將這渾濁的世道都看穿。將軍,您慢行一步。您手中這把斬破亂世的神鋒,還有我這顆隨您半生、刻滿忠義二字的頭顱,今日,便一同還了這天地!
    手腕猛地一翻!
    那冰冷的、熟悉的刀鋒,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宿命般的決絕,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吻向了自己的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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