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王平篇——漢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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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板楯蠻,為活命歸了曹操。
在漢中聽見劉備軍中飄來的鄉音戰歌時,我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了歸宿。
丞相讓我助馬謖守街亭,那豎子卻笑我蠻人不懂兵法。
當他指著無水高山說“置之死地而後生”時,我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殘兵敗將中,是我獨自豎起漢軍大旗。
漢中三十年,魏軍鐵蹄再猛,也踏不破我築起的土牆。
彌留之際薑維問我遺願,我抓住他染血的戰袍:“城西的烽燧台…修好了嗎?”
建安二十年的漢中,空氣裏裹著血腥和塵土,吸一口,肺腑都像被砂紙磨過。我,王平,板楯蠻人,此刻裹在曹軍沉重的黑甲裏,巡行在陽平關殘破的壁壘上。腳下踩著濕滑黏膩的不知是泥還是血,每走一步,鐵靴都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夜風嗚咽,卷著白日裏未曾散盡的硝煙味和隱約的腐臭,直往頭盔縫隙裏鑽。
抬頭,蒼穹被遠處營火映得一片混沌暗紅,星月皆無。家鄉巴郡宕渠那澄澈如洗的夜空,溪澗邊濕潤草木的氣息,此刻遙遠得如同前世幻夢。為了族人不被屠戮殆盡,我放下了祖傳的硬木盾牌,接過了曹營冰冷的環首刀。這身鐵甲壓得我肩背生疼,更壓在心口。同袍的目光掃過,即便無言,那層冰涼的隔閡也清晰可感——非我族類。我像一塊格格不入的石頭,被強行嵌進了這冰冷龐大的戰爭機器。
疲憊如潮水漫過膝蓋,我尋了處背風的斷牆,倚著坐下。土牆粗糙的顆粒透過薄薄的裏衣硌著背脊,寒意絲絲縷縷滲進來。我闔上眼,想驅散那深入骨髓的倦怠和揮之不去的疏離。就在意識沉浮之際,風,似乎變了方向。
一絲微弱卻無比熟悉的曲調,乘著夜風,斷斷續續,頑強地鑽入耳中。
“嘿——喲——嗬——!”
那粗獷的調子,那原始的、帶著山林野性和溪澗奔流之力的節奏……是巴渝戰歌!我猛地睜開眼,心髒在胸腔裏狠狠撞擊了一下,幾乎要撞碎這身冰冷的鐵甲。血液瞬間湧上頭顱,耳朵不由自主地豎起,捕捉著那縹緲又真切的聲響。聲音是從山下,那一片被沉沉黑暗籠罩、卻燃著倔強篝火的營地方向傳來的——是劉備的營地!
那是我的根!是我在無數個被鐵甲和異族目光包圍的寒夜裏,隻能在心底無聲嘶吼的腔調!是宕渠的山風,是族中長者揮舞戰矛時的吼叫,是母親哄我入睡時低沉的吟哦!它裹挾著故土泥土的腥氣、篝火燃燒的鬆脂香,還有族人滾燙的血脈,穿透了冰冷的戰陣,徑直刺入我的靈魂深處。
我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土石,指甲幾乎要摳進堅硬的泥裏。喉頭哽咽得發疼,一股滾燙的熱流在眼眶裏瘋狂打轉,又被我死死壓住。我王平,板楯蠻的王平,在曹營冰冷的鐵甲裏,在遠離故土的漢中戰場上,終於聽到了來自“家”的聲音。那個營地裏的火光,此刻在黑暗中仿佛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召喚。歸屬?這個詞像一枚燒紅的炭,灼燙著我的心。這身沉重的鐵甲,第一次讓我覺得如此窒息,如此想要掙脫。
建安二十四年的春天,漢中定軍山下殺聲震天。曹公,不,曹操的大軍如山崩般潰退。煙塵蔽日,敗兵如決堤的濁流衝垮了一切秩序。我混雜在奔逃的人潮中,腳步卻越來越沉,像陷進了無形的泥沼。廝殺聲、慘叫聲、戰馬的悲鳴從身後如浪潮般湧來,越來越近。求生的本能驅使我奔跑,但心底那首巴渝戰歌的聲音卻越來越響,像一麵無形的鼓,沉重地敲打著我的胸膛,壓倒了周遭所有的喧囂。它提醒著我,我的根在哪裏,我的血為誰而熱。
猛地,我刹住了腳步。身邊的潰兵驚愕地看了我一眼,隨即被裹挾著繼續向前奔逃。我轉過身,麵向那一片混亂與血腥的戰場。煙塵彌漫,遮天蔽日,隻能隱約看到無數晃動的人影和閃爍的刀光。我深吸一口氣,那空氣裏濃重的血腥和塵土味嗆得人肺腑生疼。但我站定了,像一截被遺忘在洪流中的樹樁。
我扯開嗓子,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了板楯蠻人召喚同伴、宣誓死戰的古老長嘯:
“嗬——喲——嗬——!”
那聲音高亢、粗糲,帶著山林野性的穿透力,瞬間撕裂了戰場嘈雜的幕布。嘯聲未落,我反手抓住身上那件象征著曹軍身份的沉重黑色劄甲,冰冷的鐵片硌著手心。沒有絲毫猶豫,我雙臂猛然發力,堅韌的皮甲束帶在刺耳的撕裂聲中應聲而斷!沉重的甲葉嘩啦一聲散落在地,激起一小片塵土。我狠狠地將它們踢開,仿佛踢開一段冰冷而屈辱的過往。接著,我抽出腰間的環首刀,這把飲過血、沾過同袍或敵人鮮血的曹軍製式戰刀,被我高高舉起,然後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摜向腳下堅硬的地麵!
“當啷!”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炸響。刀身劇烈震顫著,深深插入泥土,兀自嗡鳴不止。我赤著上身,露出板楯蠻人特有的強健筋骨和古銅色的皮膚,在彌漫的煙塵和四散奔逃的敗兵洪流中,像一個突兀的礁石,孑然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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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去見劉皇叔!”我的聲音因激動和用力而嘶啞,卻像刀鋒一樣斬釘截鐵,穿透了周圍的混亂,“我王平,巴郡宕渠板楯蠻人,願降!願為皇叔效死力!”
那一刻,我拋開了甲胄,拋開了過往,也拋開了所有對未知的恐懼。腳下的土地,彌漫著血腥和硝煙,卻讓我第一次感到了踏實。我王平,終於踏上了我該在的地方。
季漢建興六年的春天,祁山的風帶著料峭寒意和塵土的味道。丞相的軍令肅然:我輔佐參軍馬謖,扼守街亭咽喉。那馬謖,一身錦袍纖塵不染,眉宇間盡是書卷堆砌的矜持與傲岸。他立於高處,手指隨意地劃向那座孤峭的山峰,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在指點一幅無關緊要的山水畫卷。
“王將軍請看,”他聲音清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孫子雲:‘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而後生。’我軍據此高山,居高臨下,勢如破竹。魏軍蟻附仰攻,豈非自取滅亡?此乃置之死地而後生之妙策!”
山風掠過他光潔的下頜,吹來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氣息。那香氣鑽進我的鼻孔,卻讓我胃裏一陣翻騰。我盯著那座孤零零的山峰,它光禿禿的岩壁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無水!無險可恃!隻有一條狹窄的山道蜿蜒而上,那是唯一的生路,也是敵人輕易就能扼死的死路!
“參軍!”我上前一步,聲音因急切而顯得粗嘎,胸膛劇烈起伏,像拉風箱一般喘息著,“此山絕地!魏軍非木偶泥塑,張合更是宿將!若其斷我汲道,將我圍困於孤山之上,居高臨下之勢立時逆轉!我軍無水,士卒必然自潰!何須死戰?此乃……此乃自陷死地啊!懇請參軍依丞相之令,當道下寨,深溝高壘!末將願立軍令狀,必阻張合於街亭之外!”
我的話語帶著蜀道山民的直白和戰場上滾出來的焦灼,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地上。馬謖臉上的從容終於裂開一道縫隙,他眉頭蹙起,眼中掠過一絲被冒犯的慍怒,隨即化為冰冷的鄙夷。他輕輕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撣去什麽不潔之物。
“王將軍,”他語調拖長,帶著居高臨下的憐憫,“爾乃行伍出身,久在邊鄙,不通聖人典籍,不明兵法精要,情有可原。豈不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這山川地勢之妙用,豈是憑一身蠻勇所能妄測?我意已決,休得多言!按令行事便是!”
“蠻勇”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針,狠狠刺進我的耳膜。一股血氣猛地衝上頭頂,眼前瞬間有些發黑。我握緊了拳頭,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虯龍。板楯蠻的血在血管裏奔突咆哮,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我死死咬住後槽牙,口腔裏彌漫開一股鐵鏽般的腥甜。不能!為了丞相,為了身後這數千將士的性命!我王平可以受辱,但街亭不能丟!
我猛地單膝跪地,膝蓋砸在堅硬的礫石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我抬起頭,目光灼灼地逼視著馬謖那張因驚愕而微微變色的臉,一字一句,從齒縫裏迸出:“參軍!王平懇求!當道立營!此山……上去便是絕路!請參軍三思!三思啊!” 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顫音,在空曠的山穀間回蕩。
回應我的,是馬謖拂袖轉身的冰冷背影,和他對身邊親兵不容置疑的命令:“押下去!看管起來!休要誤我布陣!”兩名士卒遲疑地上前。那一刻,我所有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我任由他們架起,目光卻死死盯在那座越來越近的、在陽光下閃爍著不祥光芒的山峰。那山,在我眼中已化為巨大的墳墓,正張開冰冷的巨口,準備吞噬一切。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順著山風,鑽入我的肺腑,冰冷徹骨。
噩夢如預言般降臨。魏軍黑壓壓的旌旗遮蔽了山下的地平線,張合那麵“張”字大纛獵獵飛揚,冷酷而精準地切斷了那條細若遊絲的山道。山頂的孤軍,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喊殺聲、慘嚎聲、絕望的哭嚎聲,被山風扭曲著,從山頂不斷灌下來,如同地獄傳來的回響。
我帶著本部僅存的千餘弟兄,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在街亭當道口那一片狹窄的窪地裏死戰。每一波箭雨落下,都帶著死神的尖嘯;每一次魏軍步卒如鐵牆般壓上來,沉重的腳步聲都震得腳下大地顫抖。我們背靠背,盾牌組成搖搖欲墜的壁壘,長矛從縫隙中一次次刺出,帶起蓬蓬血霧。身邊的兄弟一個個倒下,熱血濺在臉上,溫熱而黏膩,很快又在凜冽的山風裏變得冰冷。
“將軍!頂不住了!撤吧!”親兵隊長臉上糊滿血汙,聲音嘶啞絕望,一隻眼睛已被血糊住。
“不能撤!”我揮刀格開一支射向他的流矢,刀刃碰撞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我們退了,山上的人……就真的一點指望都沒了!”我猛地指向山頂,那裏煙塵彌漫,隱約可見漢軍殘破的旗幟在魏軍的衝擊下飄搖欲墜,“豎起旗!把我們的旗,舉到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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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麵早已被箭矢洞穿、染滿血汙泥濘的“漢”字大旗,被幾名傷痕累累卻眼神倔強的士兵合力,用長矛死死撐起,插在這片小小的血肉磨坊中央!旗麵在彌漫著血腥和煙塵的狂風中艱難地展開,每一次撲打都發出沉悶的響聲,像垂死巨獸最後的喘息。那殘缺的紅色,在灰暗的天地間,微弱卻固執地燃燒著。
“看見了嗎?!”我用盡胸腔裏所有的氣息嘶吼,聲音在刀劍碰撞和垂死哀鳴中顯得異常尖銳,“漢軍還在!王平在此!想回家的,向我靠攏!向我靠攏——!”吼聲被風撕裂,帶著血腥味灌入喉嚨。
或許是被這麵絕境中升起的旗幟所感召,或許是聽到了這聲來自同袍的、帶著巴蜀腔調的嘶吼,一些被打散、正茫然奔逃的敗兵,如同迷途的羔羊看到了火光,開始跌跌撞撞地、本能地朝著這麵殘破的旗幟匯聚而來。他們丟盔棄甲,滿臉血汙和驚恐,像驚濤駭浪中漂來的碎片,不斷匯入我們這小小的、瀕臨破碎的孤島。窪地幾乎成了血池,每匯聚一人,我們搖搖欲墜的防線便承受著更大的壓力。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息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終於,在殘陽如血,將天地染成一片淒厲的赤紅時,我看到了那支從斜刺裏殺出的熟悉旗幟——是趙雲將軍!他的白馬銀槍,如同劈開血海的閃電!
“援軍!援軍到了!”窪地裏爆發出劫後餘生、帶著哭腔的嘶吼。
我緊繃到極限的心弦驟然一鬆,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巨大的悲愴瞬間攫住了我。腿一軟,我拄著卷刃的環首刀才勉強沒有倒下。環顧四周,窪地已成修羅場,屍骸枕藉,血水浸透了每一寸土地。匯聚到我身邊的殘兵,人人帶傷,眼神空洞,如同剛從地獄爬出的幽魂。我親手撐起的那麵“漢”字大旗,旗杆上布滿了刀砍斧劈的痕跡,旗麵千瘡百孔,被凝固的暗紅和泥濘染得幾乎看不出本色,在晚風中無力地低垂著。它像一塊巨大的裹屍布,記錄著這場無望的掙紮和慘烈的犧牲。
我仰起頭,望向那座被暮色籠罩的山峰。那裏,戰鬥的喧囂已經停歇,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丞相……末將無能……隻搶回這點骨血……滾燙的淚混著臉上的血汙,無聲地淌下。街亭的風,從未如此寒冷刺骨。
興勢山延熙七年的三月,春寒料峭,山風卻已帶了蜀地特有的濕重,刮在臉上像冰冷的鞭子。我駐馬山腰,眺望著前方如黑色潮水般湧來的魏軍。曹爽親率十餘萬大軍,旌旗蔽野,刀槍如林,那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碰撞聲匯聚成沉悶的雷聲,震得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顫抖。塵土高高揚起,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黃雲。
“大將軍,魏軍勢大,鋒銳正盛,是否……”副將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話未說完,被我抬手止住。
“慌什麽?”我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寒冰,瞬間讓周圍焦灼的空氣凝滯了幾分。我目光掃過身後依山勢構築的連綿壁壘。深溝,高壘,鹿角層層疊疊,望樓星羅棋布。每一道土牆的厚度,每一處鹿角擺放的角度,每一座望樓的視野,都浸透了我這三十年鎮守漢中的心血和板楯蠻人對山林的直覺。
“看見那土牆了麽?”我指著前方蜿蜒如巨蟒的壁壘,“那是用漢中的土,一筐筐壘起來的,澆灌的是我們漢軍的血汗!它看著不起眼,卻比魏狗身上那亮閃閃的鐵甲更硬!曹爽?哼,不過是仗著人多勢眾的紈絝子!他想過去?”我猛地拔高聲音,如同洪鍾震響,“除非從我王平,從我漢中守軍,從我身後這興勢山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寸泥土上碾過去!傳令:弓弩上弦,礌石滾木備足!敢有擅退一步者,立斬!守住了興勢,就是守住了漢中的門戶,守住了我大漢的國門!”
一股灼熱的豪氣在胸中激蕩,衝散了連日的疲憊和腿上那陳年箭傷隱隱的酸痛。我仿佛又回到了初歸漢營、跟隨先帝和丞相征戰四方的歲月,渾身充滿了使不完的力氣。
時間在殘酷的拉鋸中流逝。魏軍一次次如同洶湧的潮頭,猛烈地拍打在興勢山堅固的防線上。箭矢如飛蝗蔽日,礌石滾木帶著沉悶的死亡呼嘯砸落,每一次撞擊都讓腳下的山體微微震顫。喊殺聲、慘叫聲、金鐵交鳴聲晝夜不息,濃重的血腥味和屍體燒焦的惡臭混合在一起,彌漫在整片山野,連帶著山間本該萌發的草木嫩芽都沾染了死亡的氣息。
我拖著那條因連日勞頓和濕寒而愈發沉重、如灌了鉛般酸痛刺骨的傷腿,日夜不停地沿著壁壘巡視。甲胄早已被汗水、血水和泥漿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冰冷而沉重。每到一處營壘,我便用那柄跟隨我多年的舊刀柄重重敲擊著土牆,聲音嘶啞卻如鐵石:
“頂住!給老子頂住!丞相在看著我們!漢中父老在看著我們!想想街亭的血!想想我們倒下的兄弟!這道牆,就是我們的臉麵!牆在人在,牆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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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們疲憊不堪的臉上,那近乎麻木的絕望,在我嘶啞的吼聲和刀柄敲擊土牆的鈍響中,竟一點點褪去,重新燃起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他們沉默地加固著被撞鬆的鹿角,將磨利的箭簇一支支碼好,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山下湧動的敵軍。這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翌日黃昏,殘陽如血。一場激烈的攻防剛告一段落,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硝煙和血腥。我拄著刀,拖著那條幾乎失去知覺的傷腿,艱難地挪到一處被魏軍衝車撞塌了半邊的壁壘前。土石狼藉,幾具陣亡士兵的遺體還未來得及抬下,維持著搏鬥的姿勢。
“大將軍!此處危險!魏狗剛退,恐有冷箭!”親兵焦急地喊道。
我擺擺手,示意他噤聲。我彎下腰,不顧甲胄的沉重和腿上傳來的劇痛,伸出那雙布滿厚繭和裂口、沾滿泥汙血漬的大手,用力地、近乎固執地抓起一把坍塌處的泥土。土是濕冷的,混合著暗紅色的血塊和碎裂的草根,沉重而黏膩。我緊緊攥著這把泥土,感受著它粗糙的顆粒硌著掌心,感受著那浸透其中的、屬於漢軍兒郎的溫熱與冰涼。這是漢中的土,是我用三十年時光和無數兄弟性命守護的土!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更為熾熱的決心湧上心頭。
“來人!”我猛地直起身,將手中那把沉重的泥土狠狠摔在旁邊的土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調後備營!連夜給我補上!就用這裏的土!要夯得比原來更厚、更實!把死去的兄弟……也埋進這道牆裏!讓他們看著,我們是怎麽守住這片土地的!”
我抬起頭,望向山下魏軍連綿的營火,那火光在漸濃的暮色中連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海洋。然而此刻,胸中翻湧的隻有烈火般的戰意。腿上的疼痛似乎被這怒火燒灼得麻木了。興勢山,這道用血肉和信念築起的牆,在夕陽的餘暉中,沉默地矗立著,如同大地上永不愈合的傷口,也如同大漢北疆永不陷落的脊梁。
延熙十一年的深秋,漢中的風已帶上了刺骨的寒意,卷著枯葉拍打著鎮北大將軍府邸的窗欞。府邸內彌漫著濃重的草藥苦澀,幾乎蓋過了庭院裏那幾株倔強晚開的木樨花最後一點殘香。我躺在冰冷的臥榻上,厚重的被褥也驅不散那從骨頭縫裏滲出的寒意。這具曾經在戰場上不知疲倦的軀體,如今沉重得像灌滿了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五髒六腑,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鈍痛。生命如同指間沙,流逝得清晰可感。
昏沉與清醒的間隙,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鐵血交織的歲月。街亭窪地粘稠的血泥似乎還糊在腳底,興勢山土牆上那混合著血塊的濕冷泥土仿佛還攥在手心,丞相在五丈原秋風中飄動的衣袂和沉靜如水的目光似乎就在眼前……還有宕渠的青山綠水,母親呼喚我“阿平”時那悠長的尾音……無數光影、聲響、氣味在腦海中翻騰、破碎,如同被狂風吹散的落葉。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外,帶著戰場硝煙未散的冷硬氣息。是薑維。
“大將軍……”他的聲音低沉,刻意放輕了,卻依舊掩不住那份銳利和疲憊。他走到榻前,甲胄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我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聚焦在他年輕卻已顯風霜的臉上。他身上那件精良的玄色鐵甲,肩頭似乎還沾染著未曾拂盡的暗紅——是敵人的血,還是我漢家兒郎的血?這念頭像針一樣刺了我一下。
“維……維來了……”我的聲音嘶啞微弱,如同破敗的風箱,“前線……如何?魏狗……可曾……”一陣劇烈的咳嗽猛地襲來,喉嚨裏泛起濃重的腥甜,身體不受控製地弓起,仿佛要將殘存的生命都咳出去。旁邊的侍從慌忙上前,用布巾擦拭我的嘴角。一抹刺目的暗紅在素白的布上洇開。
薑維眼中掠過痛楚,他單膝跪在榻前,扶住我顫抖的肩膀,那鐵甲的冰冷透過薄薄的寢衣刺入我的皮膚。“大將軍勿憂!前線穩固!將士用命,魏軍未能越雷池一步!”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穩固?未能越雷池一步?我渾濁的目光死死盯住他肩甲上那一點暗紅,那顏色在我模糊的視線裏不斷放大,仿佛要燃燒起來。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焦慮和執念猛地攫住了我殘存的所有力氣!漢中!我的漢中!丞相托付給我的漢中!
不知哪裏湧出的力氣,我枯瘦如柴、青筋暴突的手,竟如鐵鉗般猛地抬起,死死抓住了薑維臂膀上的鐵甲!冰冷堅硬的甲葉硌著我的手骨,我卻感覺不到疼。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指甲幾乎要摳進甲葉的縫隙裏,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向上掙起,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洞般急促的喘息,眼睛死死瞪著薑維,目光灼熱得仿佛要將他穿透:
“城西……烽燧台……上月大雨……衝垮的……那段……修……修好了嗎?!”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腑裏硬生生擠出來,帶著血沫和生命最後的火星。烽燧台!那是我漢中防禦網的眼睛!是預警的命脈!那段被衝垮的缺口,如同紮在我心頭的刺,日夜折磨著我這殘燭般的生命!修好了嗎?它必須修好!在我閉眼之前,它必須完好如初地矗立在漢中的土地上!否則,我王平,有何麵目去見九泉之下的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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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睛死死瞪著薑維,等待著他的回答,那是我對這個守護了一生的土地最後的、也是唯一的掛念。所有的過往,板楯蠻的山林、曹營的冰冷、歸降時的決絕、街亭的血旗、興勢山的土牆……都在這最後的執念麵前,模糊、褪色,凝聚成眼前這一點關乎漢中存亡的微光。
薑維被我抓得身體一晃,他看著我的眼睛,那裏麵燃燒的火焰讓他瞬間動容。他反手緊緊握住我抓著他臂甲的手,那隻年輕有力的手此刻也微微顫抖著。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如同重錘敲在冰冷的鐵砧上:
“大將軍!修好了!昨日剛剛加固完畢!用的是最硬的青條石!末將親自監工,台高如舊,堅不可摧!了望孔正對著魏賊最可能來的斜穀道!漢中西門的眼睛,亮得很!您放心!”
“修好了……青條石……堅不可摧……”我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詞,每一個字都重重落在心上。緊抓著薑維臂甲的手,那用盡了生命最後一絲力量的手,終於,緩緩地、一點點地鬆開了。
緊繃的、支撐著我最後一絲清明的那根弦,驟然崩斷。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近乎冰涼的平靜,如同深秋漢江的寒水,瞬間漫過了四肢百骸,淹沒了所有痛苦、焦慮和不甘。身體裏最後一點力氣被徹底抽空,軟軟地沉入背後冰冷的被褥裏,輕飄得像一片終於脫離了枝頭的枯葉。
視線不可阻擋地模糊、黯淡下來。薑維年輕而堅毅的臉龐,他肩甲上那點刺目的暗紅,臥榻旁侍從模糊的身影,窗外被風吹得狂舞不止的枯枝剪影……都如同退潮般迅速遠去、消散,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最後的感知,是窗外呼嘯而過的凜冽秋風。那風聲穿過窗欞,灌滿了整個房間,強勁、蒼涼、永不止息。它卷過漢中平原,卷過我曾日夜巡視的漫長土牆,卷過城西那座剛剛用青條石壘砌、堅不可摧的烽燧台……風聲浩蕩,如同這片浸透血淚的土地本身那沉重而悠長的呼吸。
風聲中,仿佛又響起了宕渠山林間鳥雀的啁啾,母親喚我“阿平”時那悠長溫暖的尾音,還有那首在漢中寒夜將我喚醒的、魂牽夢繞的巴渝戰歌,它們交織著丞相沉穩的囑托、戰場震天的金鼓……最終,都匯入了這片守護之地永恒的風聲裏。
風更大了,吹得窗紙嘩嘩作響,如同無數麵戰旗在曠野中獵獵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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