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吳懿篇——臣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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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吳懿降劉備時,劉璋尚在成都。
    新主待我甚厚,卻不知我每夜都夢見舊主在堂上垂淚。
    漢中之戰,我隨張飛大破張合;白帝托孤,我跪在劉備病榻前發誓效忠幼主。
    諸葛亮北伐時,我已是蜀漢老將,卻總在慶功宴上看見魏延眼底的輕蔑。
    直到鄧艾偷渡陰平,七十歲的我持劍立於綿竹城頭。
    亂箭穿胸時,我恍惚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子遠,孤悔不聽汝言。”
    血染長須,我終於喊出了那句憋了四十年的話:“季玉……公等……可安否?”
    益州的風,似乎總帶著一股泥土與江水混合的濕氣,沉沉壓在心頭。建安十六年,葭萌關外,旌旗獵獵,甲胄森然。我一身戎裝,站在城頭,俯視著關下連綿不絕的營寨。那“劉”字大旗在風中招展,帶著一股沛然莫禦的銳氣,是左將軍劉備的兵馬。關內,是我守護多年的益州土地;關內深處,成都錦官城的宮殿裏,端坐著我的舊主劉璋。
    寒風吹過城垛,卷起些許塵土,撲在冰冷的鐵甲上。我下意識地伸手拂去,指尖觸到甲片下那枚溫潤的玉佩——那是當年初入州牧府,季玉公親手所賜,玉質溫潤,刻著小小的“璋”字。這玉佩,伴我度過了在益州為將的無數寒暑,見證過季玉公初掌益州時的躊躇滿誌,也承受過他麵對張魯威脅時的憂慮重重。此刻,它緊貼著我的胸膛,隔著冰冷的鐵甲,傳來一絲微弱卻執拗的暖意。
    “將軍,”副將李嚴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低沉而謹慎,“關下使者又至,言左將軍仁德布於四海,此來隻為共禦張魯,絕無他意,盼將軍開關相迎。”
    我沉默著,目光越過城牆,投向那肅殺嚴整的軍陣。仁德?布於四海?我心中冷笑一聲。這大軍壓境,兵鋒直指葭萌,豈是隻為共禦漢中張魯?季玉公引狼入室,待之以誠,以宗室之親相托,糧草軍械,供應無缺。可如今……這“仁德”之師,兵臨城下,所求何物,路人皆知。李嚴的話語裏,那隱隱的傾向,我豈能聽不出?
    我緩緩轉過頭,目光掃過身後一張張疲憊而茫然的臉。守城的士卒,盔甲上沾滿塵土與汗漬,眼神裏是長途跋涉後的倦怠和對未來的深深不安。他們多是益州子弟,家中亦有父母妻兒倚門而望。季玉公寬仁,卻少了亂世梟雄的殺伐決斷。這益州沃土,在他手中,如同懷抱金玉行走於鬧市的孩童,早已引得四方虎狼垂涎。劉備……不過是其中最強大、也最善於經營名聲的一頭罷了。繼續堅守?為誰而守?又能守到幾時?不過是徒增益州子弟的屍骨,填平這葭萌關下的溝壑。季玉公的基業,在他決定迎劉備入川的那一刻起,便已如風中殘燭。
    一股深重的無力感,混合著尖銳的恥辱,猛地攫住了我的心髒,像冰冷的鐵爪在狠狠攥緊。我吳懿,吳子遠,堂堂益州牧帳下中郎將,季玉公的姻親,今日竟要親手打開這守護主上門戶的雄關!指尖死死摳住冰冷的城磚,粗糙的棱角幾乎要嵌進肉裏,試圖用這微不足道的痛楚,壓住胸腔裏那翻江倒海的撕裂感。喉嚨深處湧上一股腥甜,又被我強行咽下。降將?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從此,史筆如刀,將在我吳懿的名字旁,永遠刻上這洗刷不去的印記。
    “開……關……”兩個字艱難地從齒縫中擠出,帶著我自己都未察覺的嘶啞和顫抖,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
    沉重的關門在絞盤的呻吟聲中緩緩開啟,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如同我筋骨被寸寸碾碎。我走下城樓,腳步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水。每一步踏在通往關外的石階上,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尊嚴上。關外,劉備軍陣肅然分開。我解下佩劍,雙手捧過頭頂,一步步走向那麵巨大的“劉”字帥旗。陽光刺眼,晃得我有些眩暈。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有審視,有好奇,或許還有不易察覺的輕蔑。那目光像無數細小的芒刺,紮在我裸露的皮膚上,也紮在心上。
    終於,我走到了帥旗之下。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咽和翻湧的血氣,單膝跪倒,將佩劍高高舉起,頭顱深深地垂了下去,幾乎要觸到冰冷的、帶著馬蹄印記的土地:
    “敗軍之將吳懿,感念左將軍仁德,願開關歸降!請將軍收納!”
    聲音在空曠的關前回蕩,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我能感覺到頭頂上方投來的目光,沉穩、平和,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溫度。
    “子遠將軍快快請起!”一個溫和而有力的聲音響起,帶著蜀地口音特有的韻律。一隻寬厚的手掌托住了我的手臂,力道沉穩,不容抗拒地將我扶起。
    我抬起頭,撞入一雙深邃的眼眸。劉備,這位名震天下的左將軍、豫州牧,此刻就站在我麵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誠摯笑容,眼角甚至有著因風霜而生的細密紋路。他親自扶起我,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確認我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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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州俊傑,久聞子遠將軍忠勇之名!今日得見,實乃備之幸事!”他朗聲說道,聲音洪亮,清晰地傳遍四周,“將軍深明大義,免益州生靈塗炭,此功至偉!備代益州百姓,謝過將軍!”
    他身後的張飛,環眼虯髯,此刻也收斂了平素的粗豪,對我微微頷首。那眼神裏,少了幾分戰場上的凶戾,多了幾分對識時務者的認可。諸葛亮羽扇輕搖,目光沉靜如水,仿佛早已洞悉一切,隻是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
    劉備的手依舊握著我的手臂,那溫度透過冰冷的臂甲傳來,卻絲毫暖不了我的心。他口中溢美之詞不絕,讚我“深明大義”,誇我“免生靈塗炭”,每一句都像一把小錘,精準地敲打在我最痛的地方。我臉上必須堆起感激涕零的神情,口中連稱“惶恐”、“末將不敢”,心中卻是一片冰封的死寂。忠勇?對著舊主,我已是叛臣;明義?這不過是城下之盟的遮羞布。他笑容裏的溫度,張飛眼神裏的認可,諸葛亮的了然,都讓我感到一種巨大的諷刺。我背叛了待我恩厚的季玉公,換來了新主的“器重”。這份“器重”,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肩上,也壓在我的靈魂上。
    成都的宮闕依舊巍峨,雕梁畫棟,隻是換了主人。季玉公黯然離去的背影,像一根燒紅的針,深深刺在我的記憶裏。劉備入主,大宴群臣。新朝氣象,觥籌交錯,絲竹悅耳。我坐在席間,位置頗為靠前,劉備甚至幾次舉杯向我示意,言語間滿是倚重。新主待我,不可謂不厚。官爵依舊,甚至更添榮寵。席間美酒甘醇,佳肴豐盛,同僚們推杯換盞,臉上洋溢著新朝建立的興奮和對未來的憧憬。
    然而,那琥珀色的瓊漿滑入喉中,卻隻嚐出無盡的苦澀。滿堂的歡聲笑語,傳入我耳中,卻化作一片模糊的、令人窒息的噪音。眼前晃動的笑臉,新主溫和的注視,都漸漸模糊、扭曲。燈火輝煌的大殿深處,光影搖曳間,一個孤寂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
    是季玉公。
    他仿佛仍坐在昔日的主位上,錦袍依舊,麵容卻憔悴不堪,雙肩無力地塌陷下去。他並未看我,隻是失神地望著眼前虛空,那雙曾經溫和寬厚的眼睛裏,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哀傷和迷茫。淚水,無聲地順著他蒼白的麵頰滑落,一滴,又一滴,洇濕了衣襟,也洇濕了我眼前的一切。那無聲的垂淚,比任何責罵都更鋒利,無聲地鞭撻著我的靈魂。
    “吳將軍?吳將軍!”身旁有人輕推了我一下,是費觀,他臉上帶著幾分酒意和關切,“將軍可是不勝酒力?主公正看您呢。”
    我猛地一個激靈,從幻象中驚醒。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大殿依舊是那個大殿,燈火通明,笑語喧天。劉備正微笑著舉杯望向這邊。我慌忙端起酒杯,勉強擠出笑容,掩飾著內心的驚濤駭浪和幾乎失控的狼狽。
    “末將失態,謝主公賜酒!”我聲音有些發緊,仰頭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壓不住心頭的冰冷和那揮之不去的淚眼。
    夜深人散,我獨自回到新賜的府邸。庭院深深,月光清冷地灑在石階上。我屏退左右,獨自坐在黑暗的書房中。手指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胸前甲衣下的玉佩,那上麵細小的“璋”字,在指尖留下清晰的輪廓。窗外蟲鳴唧唧,更添寂寥。
    季玉公……此刻流落何方?荊州的屋簷下,可還能安枕?那無聲的淚眼,如同烙印,灼燒著我的神誌。我吳懿,半生戎馬,自詡忠義,今日卻成了背主求榮之人!這新朝的官袍加身,榮華富貴,不過是裹在恥辱柱外的錦緞!每一日的行走坐臥,每一次麵見新主,都如同在刑台上示眾。那夜宴上的幻影,並非偶然。它如同附骨之疽,在每一個夜深人靜之時,在每一次酒酣耳熱之際,悄然浮現,無聲地拷問著我的良知,提醒著我那永遠無法洗刷的背叛。
    建安二十三年,漢中之地,戰雲密布。定軍山下,曹魏名將夏侯淵的頭顱,被老將黃忠一刀斬落,血染山崗。消息傳來,三軍震動。然而,曹魏援軍迅速集結,大將張合收攏潰兵,扼守險要,穩住陣腳,其勢依舊咄咄逼人。丞相諸葛亮運籌帷幄,命張飛為主將,我吳懿為副,引精兵一支,繞行山僻險徑,直插瓦口關,截斷張合糧道,迫其出戰。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我們所行更是人跡罕至的險峻小路。大軍在嶙峋怪石和荊棘密林中艱難穿行,頭頂是猿猴都難以攀援的絕壁,腳下是雲霧繚繞的深澗。士卒們背負著沉重的軍械糧草,手足並用,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山風在狹窄的穀道中呼嘯,如同鬼哭,刮得旌旗獵獵作響,幾乎要將人卷下深淵。
    張飛一馬當先,他那如雷的吼聲時常在山穀間炸響,驅趕著疲憊和恐懼:“都給俺打起精神!過了這山,砍了張合那廝的腦袋下酒!”他須發戟張,環眼圓瞪,粗豪中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勇烈之氣。我緊隨其後,既要照應全軍,更要提防著魏軍可能設下的埋伏。汗水早已浸透重甲,又被山風吹得冰冷刺骨。每一次邁步,腿腳都如同灌滿了鐵水。胸前的玉佩在顛簸中不時撞擊著冰冷的胸甲,發出細微的輕響。這響聲在寂靜的行軍間隙,顯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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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大軍艱難翻過一道陡峭的山梁,進入一處相對開闊的山坳時,異變陡生!
    兩側高聳的崖壁上,毫無征兆地響起震天的戰鼓聲!刹那間,箭矢如飛蝗般從頭頂傾瀉而下!尖銳的破空聲撕裂了山穀的寂靜。緊接著,無數滾木礌石挾著風雷之勢,轟隆隆地砸落下來!
    “有埋伏!盾陣!舉盾!”我嘶聲大吼,聲音在瞬間被淹沒在滾石轟鳴和士卒的慘叫聲中。
    訓練有素的蜀軍精銳雖驚不亂,外圍的刀盾手立刻將巨大的盾牌奮力舉起,結成緊密的陣型。然而魏軍居高臨下,準備充分,箭矢刁鑽,滾石沉重,不斷有盾牌被砸碎,陣型被撕開缺口,士卒慘叫著倒下,鮮血瞬間染紅了山石。
    “張合匹夫!安敢暗算你張爺爺!”一聲炸雷般的怒吼蓋過了所有喧囂。隻見張飛須發皆張,如同暴怒的雄獅,竟不顧頭頂落下的巨石箭雨,揮舞著丈八蛇矛,策馬朝著箭矢最密集、滾木落下的方向狂衝而去!
    “翼德將軍不可!”我肝膽俱裂,失聲驚呼。他這是要憑一己之力衝亂魏軍伏兵,為大部隊爭取生機!這簡直是自殺!
    來不及多想,一股熱血直衝頭頂。我猛地一夾馬腹,抽出佩劍,緊隨張飛衝了出去,對著身後的親兵大吼:“跟我上!護住張將軍側翼!”馬蹄踏過同袍溫熱的血跡,濺起猩紅的泥濘。箭矢擦著耳畔呼嘯而過,一塊磨盤大的石頭轟然砸在我剛才的位置,碎石飛濺,打得甲葉叮當作響。胸前的玉佩在劇烈的顛簸中猛地一蕩,撞擊在冰冷的護心鏡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脆響,仿佛有什麽東西碎裂了。
    張飛已如猛虎般衝到了山壁之下,蛇矛舞動如輪,將射向他的箭矢紛紛格開。他仰頭怒罵,聲震山穀:“張合鼠輩!可敢下來與你張爺爺大戰三百回合!”其威勢之盛,竟讓崖頂的箭雨都為之一滯。
    “放箭!射死那環眼賊!”崖頂傳來魏軍將領氣急敗壞的吼聲。更多的箭矢集中射向張飛。
    “保護將軍!”我帶著親兵死士,拚命衝到張飛附近,用身體和盾牌為他遮擋側麵襲來的箭雨。劍刃砍斷射來的箭杆,盾牌承受著沉重的衝擊,每一次格擋都震得手臂發麻。身邊的親兵不斷有人中箭倒下。
    “吳將軍!”一個親兵猛地將我撞開,一支勁弩“噗”地一聲穿透了他的胸膛,熱血噴濺了我半身。
    “殺!”我雙目赤紅,悲憤填膺,揮劍將一個試圖從側麵偷襲張飛的魏軍士卒劈倒在地。張飛回頭瞥了我一眼,那環眼中閃過一絲讚許,隨即又怒吼著衝向另一處魏軍聚集點。
    這場遭遇戰慘烈異常。我們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終於憑借張飛神勇無匹的衝擊和我部死戰,衝散了崖頂魏軍的伏擊陣腳,迫使他們後撤。瓦口關的大門,終於被我們這支浴血的奇兵,強行撕開了一道缺口。
    關隘的爭奪戰更為慘烈。張飛身先士卒,蛇矛所向披靡,如同戰神附體。我緊隨其後,指揮士卒攀爬、撞擊城門。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垂死的哀嚎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硝煙味。
    終於,在付出巨大犧牲後,瓦口關的魏軍旗幟被砍倒,蜀軍的旗幟插上了城頭!殘陽如血,映照著關隘上堆積的屍體和斷折的兵器。張飛拄著蛇矛,站在城樓最高處,渾身浴血,仰天大笑,聲震四野:“痛快!痛快!張合小兒,看你還能往哪裏逃!”
    將士們疲憊的臉上洋溢著勝利的狂喜,紛紛舉起兵器,發出震天的歡呼:“萬勝!萬勝!”聲浪在群山間回蕩。
    我拄著劍,劇烈地喘息著,汗水、血水混在一起,順著額角流下。胸前的甲胄上,布滿了刀痕箭孔。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那枚玉佩——指尖觸碰到的,卻是一塊冰冷的金屬碎片,以及玉片斷裂後留下的尖銳棱角。那塊溫潤的、刻著“璋”字的玉佩,在方才那舍命衝鋒的激烈顛簸和撞擊中,竟已碎裂!隻剩下半片殘玉,依舊固執地躺在護心鏡後,帶著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餘溫。
    勝利的歡呼如同洶湧的潮水,衝擊著我的耳膜。然而,看著眼前血染的關隘,看著士卒們疲憊卻興奮的臉,看著張飛豪邁的背影,再看看手中那冰冷的玉片……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虛無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漢中之戰,我們贏了。斬了夏侯淵,退了張合,劉備進位漢中王。這赫赫武功,足以彪炳史冊。可為何……為何我心中隻有一片荒涼?這半片殘玉,是舊日恩義徹底斷絕的象征嗎?還是某種無聲的譴責?我助新主奪了這益州門戶漢中,斷了曹魏覬覦蜀地的利爪,這功勳,究竟是益州之福,還是我吳子遠……永世的枷鎖?慶功的號角吹得越響亮,那玉佩碎裂的脆響,反而在我心底越加清晰、冰冷。
    章武三年春,白帝城。
    長江的水汽帶著沉沉的寒意,彌漫在這座扼守峽口的城池上空。永安宮寢殿內,彌漫著濃重的藥石氣息,混雜著一種生命將逝的、難以言喻的衰敗感。曾經叱吒風雲、縱橫天下的漢中王、大漢昭烈皇帝劉備,此刻虛弱地躺在病榻之上。他麵色蠟黃,眼窩深陷,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神,如今隻剩下渾濁的疲憊和對塵世的深深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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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葛亮、李嚴、趙雲……還有我,吳懿,幾位托孤重臣肅立在榻前,垂首侍立,殿內落針可聞,隻有劉備粗重而艱難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
    “朕……自知天命已盡……”劉備的聲音嘶啞微弱,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他殘存的氣力。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我們每一個人,最終停留在丞相諸葛亮身上,那目光中蘊含著無盡的托付與難以割舍的憂慮。“嗣子劉禪……孱弱……國事……盡托……丞相……”
    諸葛亮早已淚流滿麵,他跪倒在榻前,額頭重重地叩在冰冷的金磚上,聲音哽咽卻字字鏗鏘:“臣……諸葛亮……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那誓言,如同金石墜地,在寂靜的寢殿中激起沉重的回響。
    劉備的目光又轉向我們:“卿等……皆是……股肱……老臣……當……當……竭力……輔佐……幼主……興複……漢室……”他的視線掠過我的臉,那渾濁的眼神裏,似乎有刹那的停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是期許?是審視?還是對我這個昔日劉璋舊將最後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
    我的心猛地一縮。那目光雖短暫,卻像一根無形的刺,紮進了我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舊主劉璋的麵容,病榻上劉備的囑托,幼主阿鬥懵懂無知的臉……無數畫麵在眼前混亂地交織、重疊。
    “臣吳懿!”我猛地撩起沉重的袍服下擺,雙膝重重砸在金磚之上,發出一聲悶響。頭顱深深垂下,額頭緊緊抵住冰冷的地麵,那寒意瞬間穿透肌膚,直抵心脈。“蒙陛下天恩,雖肝腦塗地,不足以報萬一!臣在此立誓,餘生殘軀,必竭盡駑鈍,輔佐幼主,拱衛漢祚!若有異心,天地共誅,人神共棄!”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明顯的顫抖,在空曠的寢殿中顯得格外響亮。每一個字,都如同從肺腑中擠壓而出,帶著血氣和決絕。這是誓言,是投名狀,是向這位即將龍馭上賓的新主,也是向這岌岌可危的季漢江山,獻上我吳懿最後的忠誠和……枷鎖。我背叛了第一個主君,如今,對著第二個即將逝去的主君,我將自己徹底綁死在這艘風雨飄搖的大船上,再無退路。
    “好……好……”劉備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蠟黃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絲極其微弱的、釋然的寬慰。他緩緩閉上了眼睛,氣息愈發微弱。
    殿內響起壓抑的啜泣聲。我依舊跪伏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金磚,久久未曾抬起。金磚的寒意透過皮膚,滲入骨髓,仿佛要將我凍結在那裏。胸中那塊碎裂的玉佩殘片,在方才叩首時重重地硌在胸前,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這痛楚,連同額頭的冰冷,一同提醒著我誓言的分量。輔佐幼主,拱衛漢祚……這八個字,從此將是我吳懿餘生唯一的信條,也是我為自己選擇的、最終的贖罪之路。無論這條路通向何方,是荊棘還是深淵,我都必須走下去,直至生命的盡頭。舊主的淚眼,新主的遺命,如同兩座無形的大山,沉沉地壓在了我的脊梁之上。
    時光如白駒過隙,倏忽數十載。丞相諸葛亮六出祁山,星隕五丈原。薑維繼承遺誌,九伐中原。蜀漢的朝堂,老臣凋零,新人輩出,唯有我吳懿,如同江心一塊沉默的礁石,曆經風浪衝刷,依舊屹立。官位漸高,白發漸生,我已從當年降將,成了朝中資曆最深的重臣之一。然而,每逢大軍凱旋,宮中擺下慶功盛宴,珍饈羅列,絲竹盈耳,我卻總感到一種格格不入的疏離。
    又是一次北伐歸來,雖未竟全功,卻也小有斬獲。慶功宴上,燈火通明,觥籌交錯。年輕的將領們意氣風發,談論著戰場上的驚險與豪邁。後主劉禪高踞主位,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我坐在相對靠前的位置,象征性地舉著杯,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坐在武將前列、身姿挺拔如槍的身影——魏延,魏文長。
    他正側著頭,與身旁的將領低聲交談著什麽。火光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那上麵沒有絲毫慶功的喜悅,反而籠罩著一層陰鷙的戾氣和不甘。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猛地轉過頭來。
    兩道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隔著喧囂的宴席,毫無掩飾地、直直地刺向我!
    那目光中,沒有絲毫對前輩宿將應有的敬畏,隻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審視,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混雜著不屑與質疑的輕蔑!仿佛在無聲地詰問:你這個背主求榮的降將,憑什麽坐在這裏,與吾輩功臣同席?憑什麽竊據高位?
    那目光銳利如針,瞬間穿透了我數十年官場沉浮鑄就的甲胄,直刺心窩。握著酒杯的手指驟然收緊,杯中的瓊漿微微晃動。一股熟悉的、冰涼的恥辱感,混雜著遲暮之年的無力與憤怒,猛地從心底翻湧上來,直衝頂門。魏延……這個狂悖之徒!他恃勇驕橫,連丞相生前都需對其多加安撫,他眼中何曾真正有過尊卑上下!他這輕蔑,是衝著我吳懿這個人,更是衝著我身上永遠洗刷不掉的“降將”烙印!這烙印,即使位極人臣,即使白發蒼蒼,在有些人眼中,也永遠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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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強迫自己緩緩移開視線,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火焰。我垂下眼簾,看著自己布滿皺紋和老年斑的手背。這雙手,握過劉璋賜下的劍,也握過劉備賜下的印;守過益州的關隘,也攻過漢中的城池;沾染過敵人的血,也埋葬過同袍的骨。如今,卻在一個後輩驕狂的注視下,微微顫抖。
    降將……這個身份,如同跗骨之蛆,伴隨了我整整一生。無論我立下多少功勳,無論我如何謹小慎微、恪盡職守,在那些桀驁不馴、自詡根正苗紅的將領心中,我吳懿,永遠低人一等。魏延的目光,不過是撕開了那層溫情脈脈的麵紗,將這份冰冷的現實,血淋淋地攤在了我的麵前。這慶功宴上的繁華,這高官厚祿的尊榮,終究無法填補那身份帶來的、永恒的裂痕。我端起酒壺,默默為自己再斟滿一杯。酒入愁腸,化作一聲無人聽見的、悠長的歎息,淹沒在滿堂的喧囂裏。
    景耀六年的寒冬,凜冽得如同要將蜀中大地徹底凍結。一個如同晴天霹靂般的噩耗,裹挾著刺骨的寒風,瞬間撕裂了成都的寧靜——魏將鄧艾,竟率數千精銳,偷渡陰平天險,翻越摩天嶺,如神兵天降,奇襲江油!守將馬邈不戰而降!涪城陷落!綿竹,這座拱衛成都的最後一道堅城屏障,瞬間暴露在魏軍兵鋒之下!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隨即爆發出巨大的恐慌和混亂。後主劉禪麵如土色,癱坐在禦座上,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黃皓等佞臣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薑維的大軍尚在劍閣與鍾會對峙,遠水解不了近渴。成都城內,可用之兵寥寥無幾,人心惶惶,亡國之象已露。
    就在這大廈將傾、眾人束手之際,一個蒼老卻斬釘截鐵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陛下!老臣請命,馳援綿竹!”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我,吳懿,須發皆白,身形已不複當年的挺拔,甚至帶著一絲暮年的佝僂。但在那一刻,我挺直了腰杆,渾濁的老眼中迸發出一種近乎燃燒的光芒。殿內一片寂靜,隻有我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吳……吳老將軍?”劉禪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老將軍年事已高……”
    “陛下!”我打斷了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綿竹若失,成都門戶洞開!國破家亡,隻在旦夕!老臣雖朽,筋骨尚存!願率城中可用之卒,馳援綿竹,與諸葛尚書諸葛瞻)共守城池!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請陛下恩準!”
    我的目光掃過那些或驚愕、或羞愧、或依舊惶惑的年輕麵孔,最終停留在後主那張驚慌失措的臉上。這江山,是昭烈帝白帝托付的江山;這幼主,是我曾叩首發誓要守護的幼主。七十歲了……我吳懿的一生,從葭萌關的屈辱,到漢中的血戰,再到白帝城的誓言……所有的榮辱、掙紮、背叛與忠誠,似乎都指向了這一刻。綿竹!又是綿竹!當年我作為劉璋部將守衛的地方,如今,竟要成為我為蜀漢流盡最後一滴血的戰場!這宿命般的輪回,蒼涼得令人心悸,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塵埃落定的平靜。
    沒有更多的話語,沒有慷慨激昂的陳詞。在一片複雜的目光注視下,我接過兵符,轉身,一步步走出大殿。夕陽的餘暉將我的身影拉得老長,投射在冰冷的宮磚上,顯得孤獨而決絕。
    寒風如刀,刮過綿竹城頭殘破的旗幟,發出嗚咽般的悲鳴。城下,黑壓壓的魏軍如同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衝擊著這座搖搖欲墜的最後堡壘。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垂死的慘嚎聲、城牆在巨大衝車撞擊下發出的呻吟聲……交織成一片地獄的樂章。
    城上,屍骸枕藉,血水沿著垛口流下,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暗紅色的冰棱。守軍已經所剩無幾,人人帶傷,眼神中混合著絕望與最後的瘋狂。尚書諸葛瞻,這位年輕的丞相之子,早已血染征袍,力戰殉國。如今,這殘破的城頭,隻剩下我這白發蒼蒼的老朽,和他同樣年輕的兒子諸葛尚,以及寥寥無幾、還在拚死抵抗的士卒。
    我拄著一柄缺口累累的長劍,勉強支撐著身體。沉重的鐵甲早已被血汙和汗水浸透,冰冷地貼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肺部的灼痛。花白的須發被凝固的血塊粘結在一起,遮住了半張臉。七十歲的殘軀,早已超越了極限,全憑胸中一股不肯熄滅的執念在強撐。
    “老將軍!東門……東門破了!”一個滿臉血汙的校尉跌跌撞撞地撲到我麵前,嘶聲哭喊。
    我猛地一震,渾濁的老眼望向東麵。果然,那裏爆發出更猛烈的喊殺聲,魏軍的黑色旗幟正瘋狂地湧上城頭!
    “吳懿在此!”我不知從哪裏榨出最後一絲力氣,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如同垂死老狼的嗥叫。我推開攙扶的親兵,拖著沉重的身軀,踉蹌著,卻堅定地朝著東門突破口的方向衝去。手中的劍,不知飲了多少敵血,此刻沉重得幾乎要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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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視野已經開始模糊,耳邊的廝殺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就在我即將衝到那片最混亂的戰場邊緣時,一陣極其尖銳、令人頭皮發麻的破空之聲驟然襲來!是弩箭!而且是威力巨大的蹶張弩!
    “噗!噗!噗!”
    數聲沉悶的、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之聲接連響起!
    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捅進了身體!強大的衝擊力將我整個人帶得向後踉蹌數步,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城垛上。胸前、腹部……瞬間被數股滾燙的液體浸透。力氣如同退潮般飛速流逝。手中的長劍再也握不住,“當啷”一聲掉落在染血的城磚上。
    我靠著冰冷的城垛,身體不受控製地向下滑落。視野迅速被一片猩紅覆蓋,又迅速轉為黑暗。劇烈的疼痛之後,竟是一種奇異的麻木和抽離感。城頭的喧囂、慘嚎、兵刃交擊……所有的聲音都迅速遠去、模糊,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瞬間,一個無比清晰、無比熟悉,卻又帶著無盡疲憊與悲涼的聲音,仿佛穿透了四十年的漫長時光,毫無征兆地、無比真切地在我身後響起:
    “子遠……孤悔……悔不聽汝言……”
    那聲音,帶著蜀地特有的溫軟腔調,充滿了遲來的、徹骨的悔恨與無奈,如同當年在成都宮苑中,他對我這個姻親將領推心置腹時的語調!
    季玉公?!
    是幻覺嗎?是臨終前神魂的錯亂嗎?
    不!那聲音如此清晰!如此真切!仿佛他此刻就站在我身後,如同當年在葭萌關內,對著我這個最終背棄了他的臣子,發出那遲來了整整四十年的歎息!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無盡委屈、悲憤、思念和最終釋然的洪流,猛地衝垮了我所有的堤防!積壓在心底四十年,重逾千斤的那句話,那聲遲來的問候,那聲跨越生死的呼喚,終於衝破了喉頭凝固的血塊,伴隨著最後一口灼熱的氣息,嘶啞地、微弱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從我的口中噴湧而出,染紅了頜下早已凝結的血塊和花白的長須:
    “季玉……公等……可安否?”
    聲音輕飄飄地消散在血腥的風中。
    眼前徹底暗了下去。無邊無際的、永恒的黑暗溫柔地包裹而來。冰冷的地麵緊貼著我的臉頰,那上麵似乎還殘留著白日陽光的最後一絲微溫。胸口的劇痛和寒冷,連同那半片硌了我一生的碎玉,終於都感覺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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